柳云柯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厢房里。

    他迟疑片刻,下榻趿着鞋推开门去。

    只见翠竹依旧,秋菊染霜。

    他还在师父的院子里。

    只是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被清走了,石径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柳云柯注意到自己腰间缠了衰绖,也从空中捉到一丝焚烧的焦糊味,忙寻着气息而去。

    转过三间小屋,他看见一间灵堂,里面布置得规规矩矩,周凌正跪在棺前烧纸。

    “醒了啊,”他沉沉地开口,“你来看看她罢,就要入土了。”

    柳云柯心里一绞,缓步走进。

    公孙雩静静地躺在狭长的棺材里,她换过了衣衫,重新绾好了发髻,一如从前,在腰间系着做工考究的香囊。

    临州很穷,穷到棺材都打得很随意。

    师父已经去了。

    再不会回来了。

    连她都不要他了。

    柳云柯敛好衣裳,挨着周凌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先生说的事,你要查么?”周凌一面向火盆里撒着纸钱,一面说。

    他怕柳云柯前日是气糊涂了才勉强答应的。

    “我能不查么?”

    公孙雩虽说不逼他,却已经把他所有的退路都斩断了。

    她知道依周凌和柳云柯的性子,一定会将凶手赶尽杀绝。但她又想让二人替她弄明白事情的始作俑者。

    于是,她对何人伤己一概不提,连罹渡都要自己动手除去,只把楠陀寺的消息扔给他们。

    她没有给他们留下多余的选择。

    “那你想何时动身?”周凌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等一等罢,”柳云柯叹息道,“等七七之日过去,我先陪一陪师父。”他思忖片刻,又道:“辰霄,你是杀手,对么?”

    他身上的那股铁锈味太明显了。

    周凌霎了霎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称呼的变化,坦然道:“不错。”

    他明白身旁的人很危险,却也觉得这没有什么掩饰的必要——柳云柯过于敏锐了,任何掩饰都完全没有效用,何况,有什么欺骗的必要呢?

    “这么说,你的心肠也太软了。”柳云柯垂眸道。

    杀手和刺,都是不需要怜悯之心的,他们要的,只是利刃和杀意。

    “无怜悯之心,非人也。”周凌道,“百里大人应当教过这一句。”

    说话间,只听一声唳喝直上云霄,两人同时抬眼望去,只见一头健硕的巨鹰展翅于空。

    “冯太尉的猎鹰。”周凌眼尖,解释说:“算着日子,该是上洛都复命的时候了。”

    “怕不单是复命,”柳云柯轻笑道,“刚打赢了流若左贤王的精骑,赶着去洛都讨军饷罢。”

    他们刚离开洛都之时,临州的捷报刚好递到了崇明殿,说冯太尉冯卿一举歼灭流若□□,斩左贤王头颅,大振士气。

    兵部甚至还为此大受褒奖。

    “可惜了,”看着那头黑鹰飞离视野,淡淡地道:“户部该是拿不出来的。”

    冯卿是难得的好官,他知道。

    洛都的京官一个比一个挑,对所有人的评价都是褒贬不一,唯独对冯卿是如出一辙的好评。

    这中间固然有对他军权的畏惧,可更多的是对他人品和官品的认可。

    柳云柯两年前在宫宴上与他匆匆地见过一面,对这位重将的印象也是豪爽风发、胆大心细。

    可大梁腐朽,养不起他的鹰和马。

    若是柳云柯坐在他的位置上,早就一鼓杀入洛都了,可他是冯卿,是忠臣世家冯氏的宗子,他不会轻易反叛。

    “若是拿不到银子,临州以下又要遭殃了。”周凌倒吸一口凉气,将最后一沓纸钱扔进火盆里。

    米黄的薄纸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卷曲起来,团成黑黢黢的灰烬,在火盆之上喷出一大口浓烟。

    ————

    公孙雩随着牛头马面,背着两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奈何桥。

    桥面上阴惨惨的,人死成鬼之后什么样的都有。公孙雩虽然浑身是血,但一张脸长得顺眼,穿插在一群鬼众里尤其夺目。

    她还没喝过孟婆汤,却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一路东张西望,脸上写满了好奇。

    她看见脚下的忘川泛着幽绿的微光,河畔长着灿烂的彼岸花。

    花开无叶,艳丽得仿佛节庆的烟火,好像就是专门长来迎接众鬼的。

    公孙雩一颠一颠地在桥上走来,突然探头一看,心叫不好——桥要到头了。

    话本上说,过了奈何桥,就该喝孟婆汤了。

    可她还没见着那人。

    正郁闷,只听前面的马面沉闷闷地开口:“奈何已尽,各过三生石,饮汤而去。“

    声音悠悠地荡来,敲击着每一块桥面上的木石。

    众鬼一哄而散,哭声叫嚷声绕成一团乱线。

    “嚯,三生石!”公孙雩一捶手心,飘过奈何桥,落在实地上,抬头便见前面不远处竖着一大块晶石,在阴森森的鬼气里突兀地泛着柔光。

    三生石,定三生。话本上如是说。

    “嗯,好东西。”公孙雩摸着下巴,仔细端详起这石块来。

    她绕着石头转了几圈,轻轻拂过上面的誓言,只觉自己整个儿都朦胧起来了。

    奈何桥上空荡荡的,只在三生石后站着煮汤的孟婆,她这千百年来,看过了太多的痴男怨女,再掉不起兴趣来观察这个年轻人。

    他,投胎去了吧。公孙雩心里突然一绞,如果她还活着,眼泪都该掉下来了。

    但她已经死了。

    不对!她摇摇头,立马把方才闪现的想法甩开。批命的尼姑说了,我跟他是生生世世的姻缘,就算是投胎了,也别不开姑奶奶。

    我去找他!

    她提脚想走,指尖却还牢牢地粘在三生石的空白处。

    “雨夕。”

    骤然间,一个温煦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

    公孙雩脊背一抽,忙转身过去。

    “阿哲!”

    她眼前站着一个清秀瘦高的青年。

    他没走,他在等她。

    九月秋约,他没忘。人间不可赴,他就在幽冥处等。

    “十二年。”齐洛哲叹道,“你不该来这么的。”

    她下来了,世上还会有人记得她爱吃江南的桃花酥么?还会有人替她惦记着思君处的梨花醉么?

    “不早了。”公孙雩两眼笑得亮闪闪地,“我头发都白了,云柯也及冠了。”

    齐洛哲微微一哂,心想,那些都不重要了,自己会在她身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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