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紫珠说的这话,可不像上一次说得那样模糊,的确实实在在是对他说的。

    而郑熙这一回,也没有“替皇帝传话”这样的借口可用,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见门在自己眼前关上,再没有人搭理他。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在她的权力面前。他只是一个可笑的丑角,假使他不借用皇帝的威名,他就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吃了闭门羹之后,郑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好像有点没法相信,太后娘娘怎么能对他这样冷酷无情。

    这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

    他站了一会儿,见始终没人再过来开门,也就掉头走了。

    紫珠一直在门边注意着郑熙的动向。此时见他离去,就悄悄地走回到太后娘娘身边:

    “娘娘,他走了。”

    王度阡听此一声,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这样将他挡在门外,从道理上讲,或许没什么说不通。但若是从心情上来说……她其实是不大情愿的。

    她其实也想要见他,与他见面是一天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感到高兴的事情……可是对于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来说,哪怕那点高兴也是奢侈品,她随时都要提防着,避免只是一点高兴会带来令人承受不了的代价。

    一道门将这两人分隔开来,门内门外的人,全都处在寂寞之中,而这种寂寞,或许永远也没有消解的机会。

    所有这些人里头,只有紫珠高兴。

    在她看来,娘娘总算醒悟过来,不再轻信那谄媚太监的花言巧语,这实在是太好了。娘娘或许要稍稍失落一阵,不过以长远来看,只有娘娘不再与那太监来往。一切才更稳妥、更安全。

    紫珠带着小宫女们为太后铺好了床铺,又替她换过衣服,做好睡前的准备。

    王度阡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合眼。

    那太监的模样,总要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他那秀丽的脸,特别的狡黠,以及此前他亲吻她手指的狂态,止不住一再在她脑海中回放。

    这时候,王度阡突然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老鼠?抑或是猫儿?

    按说都不可能,这里可是太后的寝殿,每日都有人专门过来清扫,什么蛇鼠虫蚁,都不可能出现;猫儿之类,也早就被人赶开,决计不会来扰人清梦。

    若都不是……那就只能是人了。

    但这可是宫里,又怎么可能进来歹人?

    她有点紧张,从床上坐起来,想要张口叫紫珠,不待出声却又止住了。

    有种古怪的心思让她迟疑起来,总觉得好像不应该叫人才对。

    正在犹豫之间,有个人影突然窜过来。

    她吓了一跳,刚想喊叫,那人却从后面搂住她,伸手过来捂紧了她的口,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娘娘不要叫,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王度阡紧张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果然是他。

    那人感觉到她身体的松弛,放松了一点对她的束缚,捂住她口的手也松开了。

    王度阡稍稍回转过头,低低声问他:

    “你怎么能这样大胆?”

    他不回答她,反而反问:

    “娘娘怎么能这样狠心?”

    他的声音极为凄楚,听着仿佛心都要碎了,随即他停了一停,又道:

    “娘娘不肯见我,我心里难过得很。”

    王度阡不知该怎样答他,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只听他又说道:

    “就算娘娘当真厌弃了我,好歹说个理由,也让我可以死得明白。”

    王度阡听他说得这样严重,止不住说道:

    “不过是一两日没有见面罢了,哪里就说得上要死?”

    他的头亲亲密密挨在她的头侧,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她面颊旁边:

    “见不到娘娘,我已是肝肠寸断。”

    这样的话,被他用这样凄楚的声音说出来,王度阡止不住浑身一颤。

    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还被他抱在怀里。

    这时候天气正热,王度阡身上只穿着薄薄的里衣。他刚从外头进来,衣上还带着些外头的露水,冰冰凉凉的贴在她身上。他的脸就在她头发后面,轻轻地贴着她。

    他离她这样近,这让她的心止不住要狂跳起来,可她又怕自己心跳得太厉害,要被他发觉了。

    她决定说点别的,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虽然做出这样不老实的事情,回答她的质问时却还算老实,一点也没有隐瞒:

    “和上次一样,从窗户跳的。”

    王度阡稍稍皱起了眉:

    “莫不是紫珠失职,没划上窗钩?”

    “划上了,”郑熙向她一笑,亮出个亮晶晶的铁片,“又被我从外面划开了。”

    王度阡高高地挑起眉:

    “想不到你还有做贼的潜质。”

    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细如蚊蚋:

    “娘娘不肯见奴,奴只能出此下策了。”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以奴自称,显得委委屈屈,倒好像是她欺负了他似的。

    他的手臂紧紧地揽住她,他与她的肌肤之间,就只隔了那两层薄薄的丝衣……说起来,这样的两件丝衣,与什么都没隔,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分别。

    王度阡此生都不曾被一个男子用双臂这样抱住过。幸亏这里没有灯火,没人能看见她红透了的面颊。

    她想要挣一挣,可他的臂膀就像是铁铸的,她的力气在他怀里,丝毫没有发挥的余地。

    其实并不是王度阡的力气真有那么不济,王度阡虽是女子,自小在家中受宠,被当做男孩儿教养,也曾学过一点骑射,并不完全体弱无力。只是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应当挣脱开,可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却并不真正想要这样做。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哀求:

    “娘娘,别动,求你……让奴再抱一会儿。”

    王度阡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怎么处置他才好,口中说:

    “你不要命了?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

    或许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低,这明明是一句威胁,可在他这里却完全不起作用:

    “娘娘叫吧,我为了娘娘,死也甘愿。”

    他似乎是在赌。

    赌她不舍得让他去死。如果她当真舍得,两天之前,她就不会穿上了太后的全套礼服,到御书房去见皇帝。

    如果她当真舍得,刚才他甫一松开捂住她嘴的手,她就应该嚷起来了。

    王度阡当然不会叫人。

    她也确实不舍得。

    倘若叫人知道他轻薄太后,就算他是皇帝最信赖的太监,也一定会被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有些权力本就是不容冒犯的,哪怕她只是个幌子似的皇太后,世间的法律也绝对不能容许一个太监冒犯她的身体。这件事他清楚,她自己更明白。

    他的头就在她的旁边,她放弃了似的,合上眼睛,将头稍微向后仰了一点儿,同他耳鬓厮磨。

    “你这又是何苦……”

    “奴也不知,只是……前日在那山里,奴以为自己或许要死了的时候,奴的脑子里,想得是娘娘的脸。”

    听了这话,王度阡身上一颤。

    只听他继续说:

    “娘娘心里,哪怕有奴半分的位置……奴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度阡微微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点疲惫: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活在这宫里,我早就没有什么真心了。”

    “真心不真心……奴也说不清,哪怕只是虚情假意也好,随意敷衍也好,我只是想见娘娘。”

    他这样抵死纠缠,每一个字都撞在王度阡心里。王度阡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你简直是疯了。”

    他轻笑一声:

    “娘娘直到现在还没有叫人,难道娘娘自己就很清醒吗?”

    这一句话,他说到了点子上。

    王度阡心想,她一定是已经疯了。否则的话,就没法解释为什么她会容许他这样靠近,容许他这样地冒犯她。

    她本来就应该杀了他,如果他还有那玩意,就应该再割上一百遍。既然已经没有了,那就应该把他送去凌迟,将他零切碎割,让她食肉寝皮。把他的心肝掏出来,让她看看究竟是个什么颜色。

    王度阡也弄不明白,她恨得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而爱极与恨极之间,也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有时候根本让人弄不明白。

    她脑海里想象着这些恶狠狠的事,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他却还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问:

    “娘娘究竟为什么不肯见我?”

    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王度阡此刻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下令让紫珠把他挡在外面。

    她那从未绽放过的年轻的身体同他紧紧相贴,耳鬓厮磨之间,她那不曾被激发过的热情此时已经初现端倪,这让她头脑昏然,无法进行任何程度的思索。她想要伸手去打他,让他别再去问那些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

    然而就在此时,或许因为他们说了半天话,到底还是弄出一点动静来,睡在外间的紫珠似乎觉出什么,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声:

    “娘娘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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