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仆人院灯火熄尽。
沈清秋换上夜行衣，轻车熟路地离开孟府，直奔慈恩寺后山小院去。
小院荒芜已久，中间一颗硕大的银杏树，树下铺了一层青黄交接的落叶。
一身白袍的男人坐在树下的破烂板车上。
她在破败的屋顶上歇了片刻，随手抽了根竹竿跃下屋顶，抡起竹竿朝男人横扫过去。
耳听脚步声传来，男人欣喜地回头，岂料迎接他的竟然是偷袭。
他脸上笑容微敛，不慌不忙地往后荡开。
“初见是暗器，再见是竹竿……”
男人游刃有余地避开攻击，一边调侃，“下次见面，你这小丫头又会送我什么？”
沈清秋将竹竿当做长枪使用，或刺或挑，或横扫或竖劈……她的动作不慢，但男人的动作更快。
她伤不了他分毫！
更不要说杀王焉了。
意识到这一点，沈清秋停止了进攻，杵着竹竿喘了口气。
“前辈的要求是什么？”
确认她不会再动手，男人又回到板车上盘腿坐着。
“因为你把我的花抢走了，导致我媳妇儿更加生气，现在彻底不理我了，你得负责！”
他说得格外苦大仇深，任谁看了都要同情一下。
沈清秋：“……”
“此事我办不到，换一件。”沈清秋如实道。
“唉！”
男人叹了口气，长声喓喓地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沈清秋本不想插手旁人感情的事，闻言眉宇紧紧一蹙。
“若前辈与尊夫人但真鹣鲽情深，想来她不会为区区一朵昙花与你生分。尊夫人生气，是有别的原因吧。”
男人像被说中了心事，仰面倒在板车里。
知道自己猜对了，沈清秋笑了笑。
她四处看看，见银杏树枝桠盘虬粗壮，竹竿一撑，跃到最低的枝桠上躺下。
“前辈若心中烦闷，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倒是有点时间。”
月明星疏，斑驳的月光洒满白袍，为那一头花白的须发添几分沧桑。
“我与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沙哑的声音一入耳，沈清秋便想到了孟庸。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多么温暖惬意。
“可因为我的疏忽，她被人贩子拐走，虽得寻回，却性情大变。”
男人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不轻易示于人前的悲伤和脆弱。
“我知道她吃了很多苦，也知道她心中对我有怨，我很想补偿她……可她却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信我，依赖我……她甚至躲着我……”
“她同旁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在我面前，却无悲无喜，谨小慎微……”
如果不是重生一世，沈清秋几乎要认为男人说的是她了。
“也许，尊夫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她轻声，既是在为素昧蒙面的女子说，也为她自己吐一腔肺腑之言。
“当年的事，她没有怨你。”
“她也不是不信你，不想依赖你，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她怕被你发现异常，怕在你面前露了怯……她能同旁人笑怒由心，只是因为旁人不是你。”
“因为太在意了，才会压抑着感情，小心谨慎……”
呢喃声被风吹散，连同青黄的银杏叶飘落在地的，还有一滴不起眼的泪花。
这些话便反复在沈清秋口齿间咀嚼，呼之欲出。
可她不敢说给孟庸听。
她孤身一人，禹禹独行，无一人可述。
也许，是男人那一声‘小丫头’，令她有些恍惚。
曾经的少年郎，也这样唤她。
许久，男人喟叹着说：“罢了，她安心便好。”
他将双手枕在后脑，换了轻快的语气。
“小丫头，你呢？你想救的人，救回来了吗？
沈清秋也将自己从伤感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嗯，他现在已经生龙活虎了。”
男人陷入了沉默。
整个小院里，只剩下风穿山林的声音。
二人树上树下静静躺着，默契地谁也没开口，又谁都没离去。
不过，这份默契仅仅是表面的。
沈清秋正在琢磨，如何套男人的身份。
前生她没见过此人，也不曾听夏孑提起有人抢千年昙的事。
若仅仅是个路人也就罢了，若是王蟒或夏孑的人……
想到这里，她眯了眯眼，半坐起身看向树下的男人。
“前辈若没有别的要求，你我之间的约定，可要作废了。”
男人闻言想了一想，“硬要说的话，还真有一件。”
他也坐起身，抬眼看着树上的瘦小身影。
分明年过不惑，那双眼却分外炯亮。
“我想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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