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炽第一次认真看沈情的脸,即使隐匿在灰暗的走廊中,也异常清晰。
她那双眼睛狭长上扬,簇满光亮,所以瞪人的时候总会让人下意识一缩。
佟炽数不清她这是第几次这样瞪自己,过去也仅限瞪而已,这次她主动过来拦,一时让佟炽也愣住。
不过她倒是听方年年说过,沈情在b大附中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还说她最不能听别人说沈应觉是她哥,听见准能发疯。
沈情半响也不说话,双臂交叉靠在墙上,嘴角带着嘲讽的笑。
佟炽不想和她耗,把手搭在卧室门把手上,准备进去。
下一秒,手腕被用力箍住抬起,佟炽猛然抬头,面无表情问:“你要做什么?”
沈情隐匿在暗黑环境里的表情像个厉鬼:“你舅舅都来找你了!你怎么就是不走?你让沈应觉拖延时间能有什么用?他一回来你也是要走的!”
佟炽把手腕从她手里挣脱出来,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瞬时变红,有些扎眼。
沈情显然也是注意到,嗤了一声,讽笑道:“你不会以为沈应觉他每天送你上学,接你放学就是真的对你好吧?他从来不会对什么真的上心!他其实整个人凉薄又冷漠。”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沈情伸出一只脚,挡住卧室的半扇门,不让开,“沈应觉他妈妈是个情妇!插足别人的婚姻!是第三者!你说他能是什么好人?”
“你说完了么?我要写作业了。”佟炽平静地说道,连表情也没变。
沈情道:“你这个样子还真是和他一模一样啊?才几天啊!”
她似乎还要继续和她说沈应觉,佟炽打断道:“你不用和我说,他是不是好人我自己会感受。”
卧室门嘭的一声。
陷入死寂,佟炽脱力的靠在门内,小口小口的吞咽。
紧闭的长睫发颤,双手无力垂落,在晦涩的灯光里缓慢下蹲。
她咬住胳膊上的外套,尽管她刚刚表现得平静。
可沈情话里的情妇、插足婚姻、第三者陌生字眼,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存在冲击。
落地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雨滴击打玻璃的声音。
是一二年最后一场雨,裹挟着精盐似的雪粒子铺天盖地。
佟炽蜷缩在床下,细瘦的双臂圈住膝盖,盯着浓黑夜色的落地窗外。
高大的树木枝条在狂风中不停摇晃,不堪重负的折掉。
咔擦一声仿佛响彻耳边,卧房里都是她低微的啜泣声,像是又回到□□雨那天……
自从父母过世后,佟炽一直害怕这样的天气。
沈应觉是知道的,以前在云川镇的时候,他都会来堂姐家里看看她怎么样。
——嗡嗡嗡。
床头柜传来几声震动,佟炽撑起一点身子去够。
几乎不用想,这个手机只能因为沈应觉而震动。
佟炽颤抖的按下接通键,慌乱间看到已经有三通他的电话没接起。
无意瞟向屋子里的钟摆,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整八点打过来。
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对面立刻传来沈应觉低沉温润的声音,自带抚慰人心效果似的,“做什么呢?”
佟炽咬住颤抖的下唇,他以前打电话过来才不会先开口,都是要安静一会。
每每都佟炽沉不住气,吼一句,你打过来也不说话!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然后他就低低的笑,声音有一种温柔的沙哑。
“你不是八点才打过来的么?”佟炽捏着手机的手骨泛白。
又抑不住的抖,只能抬起右手,双手交叠握住。
“帝都现在下雨了是不是?”沈应觉声音顿了一下,柔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佟炽声音越发颤弱。
“佟佟,你现在听我的话,不要缩成一团,站起来,不然一会腿会麻,然后把窗帘拉上好好睡一觉,不要看外面了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的不像话,隔着手机那么远通过电流传过来。
酥酥麻麻的穿过四肢通往心底。
佟炽僵硬地依言而行,刚站起来时脚底像万千蚂蚁在啃噬,麻了一阵子。
耳边有沈应觉在安抚,她慢吞吞拉上窗帘隔绝外界。
卧室瞬间被黄暖的灯光充斥,外面狂风肆虐,雨敲打玻璃窗的声音被逐渐覆盖。
佟炽爬上床缩进去,睫毛上粘着黏湿的泪珠,她扫了一眼房间。
简直要怀疑他在房间安了监控,才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可是并没有。
“我一会还是要起来的,我作业还没有写完。”
沈应觉听见她奶声奶气的失落语气,失笑道:“不用写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很多东西适应需要时间,佟佟说是不是?”
“……”佟炽往上拽了拽被角,紧紧攥着,仔细辨认他那边的动静,“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什么了呢?”沈应觉道:“我只是给你秦老师打过电话,了解下你在学校的状况。”
佟炽沉默,说不清此时是什么感觉。
他好像隔着那么远,也知道她的所有事情。
“你在做什么?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迫切的想知道沈应觉的动态,像他了解自己这样知道他。
然而对面再次陷入沉默,佟炽隐约听见对面似乎是其他人交流的声音。
突然想起对面是早上八点,他还有事情要做,刚要说,你忙的话那就挂了吧。
沈应觉先她一步道:“别挂了,不然某个小孩怕也不会说的。”
佟炽有点想哭。
他曾问过她在学校适不适应,在沈宅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
她都说好啊,没有人会欺负我。
很怕他再问下去,她根本不擅长说谎。
而且这些话就算和他说了又有什么用?
只会给他添麻烦,她马上要走了,不想最后还给他惹乱子。
所以她没办法说,说沈宅的人对她不好。
老爷爷自从住院后沈宅的人更加变本加厉,阿姨总是偷懒不给她做早晚餐,司机也不来接她,其中不乏沈情的指使。
她课程也跟不上,每晚都要写到凌晨才能睡。
这样努力的结果,是勉强让外人看起来,她适应得还不错。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融入不了帝都这座繁华的城市,她怀念云川镇,想念爸爸妈妈。
佟炽无声流着眼泪,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
听着手机对面沈应觉用流利熟练的英文和很多人娓娓道来。
夜色渐深,窗外雨势逐渐减弱,佟炽慢慢撑不住轻阖上眼。
意识恍惚间听到手机对面没了声音。
半响,沈应觉轻声试探问:“佟佟,睡着了吗?”
佟炽呢喃道:“睡着了呀……”
远隔万里,那边低笑了一声,“那睡吧,哥哥每晚八点钟打过来是想你睡前能安心啊。”
佟炽已经彻底熟睡过去,所以并没有听清沈应觉最后一句话。
不然她一定会纠正,你可以随时给我打过来呀!早上也行!多晚都行!
她八点作业连一半都没有写完,然而最后一句话,她打死都不会和沈应觉说。
第二天早晨,佟炽下床刚趿上拖鞋,蓦地想起昨晚。
不知道是不是梦,她好像听到沈应觉说哥哥了,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
可能是梦吧……
佟炽来到学校,见到方年年正埋头在书桌上的一碗馄饨里。
袅袅香气飘上来,让佟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方年年显然还生着气,气鼓鼓的哼了声。
她要是没生气估计早就把馄饨推过来,兴冲冲的让她也尝尝,再疯狂告诉她这个有多美味。
“——给你。”佟炽有些别扭的把早上特意去小卖铺买来的彩虹卷哗啦到在桌子上。
方年年看过去,瞬时眼睛瞪大,一共十个!翻了一倍!
她眉飞色舞的全搂到自己桌上。
顿时笑嘻嘻看着佟炽,佟炽扬着小脸看向黑板课程安排。
余光里看见桌子上推过来的馄饨,听见方年年道:“给你尝尝!超级好吃!”
佟炽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矜持的憋成僵硬的直线,眼里却亮晶晶的。
两个人的友谊与日俱增。
佟炽有时候实在做不出来的题会问方年年,虽然方年年不是很耐心,但也会教她。
直到b大附中的月考成绩出来,方年年瞅着佟炽的成绩表情彻底垮掉,恨不得掀翻桌子,音调不断抬高。
“佟炽!!!这些天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啊?这英语是怎么打了30分的!?我闭着眼睛懵都比你高!还有这个数学题大题你怎么就写了一道啊?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很失败!!!”
佟炽把自己掌心掐的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这没办法辩驳,大刺啦啦的红色分数在卷子最顶端。
方年年最后落下重重一锤:“你这样的成绩怎么和应觉哥哥说啊?”
是的,说不出口。
小孩子的自尊心在此刻是真的很要命。
佟炽把试卷折叠又折叠,厚厚一打掐在手心里。
独自一人走在放学校园路上,初冬的天气凛冽入骨。
佟炽被冻的鼻子通红,寒风刺过薄薄的眼皮,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
方年年说,她哥和沈应觉那边的学术交流会已经告一段落,两人用不上几天就会回来。
道路两旁的枯黄香樟叶掉在地上堆积厚层,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碎裂的声音。
佟炽突然怔住,看着旁边的铁皮垃圾桶,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抬起手臂一用力,卷子直直扔进去。
佟炽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整颗心慌乱狂跳。
脚步犹豫着上前想要从垃圾桶里拿出来,耳边再次响起方年年的逼问。
这样的成绩她没办法和沈应觉交代。
这种情绪和她马上要被送走交缠到一起,头疼得像是要炸掉。
连带着脚步都开始虚浮,大寒天额头开始冒冷汗,小腹疼得厉害。
最后她也没翻垃圾桶,随便拦一辆出租车就回了沈宅。
佟炽艰难的下车走回沈宅庭院,推开门进去。
捂着肚子想回去躺一躺,她疼得快要受不住,嘴唇白的失了血色。
客厅沙发处坐着两个人,沈情和那位声尖的姑姑,那几个阿姨打扫起来看着比前些天用心。
她像往常一样,朝着旋转楼梯走,还没掠过沙发。
沈情突然站起身,呵斥道:“站住!”
佟炽当没听到继续走,被一股力道拽回来。
沈情语气刻薄道:“我说话你没听见啊?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花我家的,我说话你还敢不听?狗还知道朝主人摇尾巴,你——”
“我花的是沈应觉的。”佟炽甩开她的手臂,几乎用了全力。
额间上的鬓角被渗出来的冷汗打湿。
沈情讽笑,扬起的弧度将脸颊颧骨鼓起,“你没住沈宅没吃沈宅的?沈应觉他不是沈家人啊?”
说着说着沈情忽然笑了:“你还知道你花他的啊?那你怎么回报他的啊?年级倒数还是英语30分啊!那年级大榜你可是赫赫有名啊!”
佟炽死咬住颤抖的唇,双手握在书包带捏的指尖发白,浑身打颤,被羞辱的眼里像是灌满开水要溢出来。
旁边的忙碌的阿姨不敢吱一声,提溜着半个人高的黑色垃圾袋蔫脚费力往出走,沈情出声叫住她。
“沈小姐,怎么了?”阿姨拎着垃圾的手直打颤。
沈情朝着佟炽扬下巴道:“放下,让她拿出去。”
“这…这……”阿姨没这出什么来。
沈情:“这什么这啊?让你放下怎么废话那么多!”
“对不起,沈小姐。”阿姨放下系紧的大垃圾袋,赶紧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沈情指着那袋垃圾袋看向佟炽,一声比一声尖锐:“去倒!你听不懂人话啊?我让你去倒!”
佟炽缓步弯腰走过去,小肚子像是有针在密密麻麻扎刺着,
疼得要让人昏厥,突然感受到一股热流从下面淌出来。
瞬间脸色撒白,腿软的站不住,蹲下捂住腹部。
蹲下来的佟炽还没那袋垃圾袋体积大。
沈情垂视着她,“别给我装!你不是山里来的么?力气呢!沈家饭白给你吃的啊?”
佟炽生下来骨架就很小,哪里都瘦瘦小小的,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根本不舍得她做什么重活,上下学翻山也是父亲送,下坡爸爸牵,上坡累了就爸爸背。
那位声尖的姑姑戏看得差不多,提醒道:“情儿,应觉好像快回来了,老爷子今天出院,估计一会就被接回来,差不多得了。”
“我打听过了,沈应觉他们得后天回来,”沈情道:“而且姑姑,你觉得她会蠢到告诉沈应觉?”
佟炽深吸一口气,撑着腿艰难的站起身,手刚抓到垃圾袋,被大门推开的声音吸引的抬过去目光。
外面早就步入沉黑,庭院几盏花纹繁复的路灯,昏黄光线洒下来。
沈应觉穿着浅褐色大衣,黑色宽松西裤,在寒冷的初冬夜里略显单薄。
长身玉立站在门外,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五官轮廓深邃却显柔和。
看起来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佟炽神情怔住,呆呆地看他朝自己走过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酸楚的心上,甚至不敢呼吸。
害怕他下一步就会消失。
那位姑姑和沈情皆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秒,心头猛震。
没想到沈应觉会回来这么早。
沈应觉在佟炽面前停下脚步,稍稍弯下腰。
嗓音像是穿过悠长时光的深沉:“拿着垃圾袋做什么?”
佟炽看着他的眼睛,温暖的让她想落泪。
声线稳不住的颤抖,带着一点哭腔:“我…我去倒垃圾。”
下一瞬,佟炽有些恍惚。
回过神才感觉到落入一个怀抱,带着他身上特殊的檀香扇味道缓缓沁入鼻息。
“佟佟。”沈应觉叹息道:“哥哥好不容易把你带出来,不是让你受委屈的。”
佟炽抬手打算抹掉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干净,一下淌了满脸。
一同渗透进沈应觉肩膀上羊绒呢子布料的大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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