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觉,这是你要找的资料。”
佟母推门走进来,拍了拍佟炽脑袋,顺势看了眼墙壁上挂钟,“下班啦,一会儿你们都去我家吃饭,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沈应觉接过来。
屋内的其他人也都站起身,脱下白大褂,脸上挂着笑,“容姐,我今天就不去了,回家陪陪孩子。”
“我也不去了容姐,天儿不好,晾衣杆上衣服拿晚了,就白洗了。”
容梅也不强迫,“行!哪天想吃就来我家!”
一众人道:“容姐你真好!”
佟炽仰头:“妈妈你真好!今晚有没有鲜花饼呀?”
容梅勾着佟炽挺翘的小鼻子,矜着鼻子笑道:“有!小馋猫样儿!”
“应觉你必须得去,可别像前几次拒绝。”容梅看着沈应觉忙着整理资料,“闺女,我先回家和你爸爸做饭,你绑也得给哥哥绑过去,听见了?”
佟炽乖巧点头:“听见了!”
沈应觉笑的无奈,“知道了,师姐。”
容梅虽然人很好,但是对沈应觉绝对比其他人更照顾些,佟炽略知道一些。
她妈妈原是帝都人,容梅只和佟炽提过一嘴,每次她再想深问的时候,容梅总是讳莫如深。
沈应觉和她妈妈在帝都是一个导师,有些渊源,只不过很浅薄。
容梅换了平常的衣服,看了眼昏暗的窗外,不放心道:“雨衣妈妈就不穿回去了,给你穿,外面要下大雨。”
“不用!你浇到怎么办?”
“我浇不到,我让你爸在山脚等我,外面还没下呢。”容梅嘱咐着,“应觉,你看着她点儿,可别纵着她,这丫头不爱穿雨衣!”
“……我哪有?”佟炽喃道。
沈应觉和佟炽一大一小的望着她走出门。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沈应觉给她勾过来一个凳子,让她坐着等一会,后又从抽屉里拿出来几块白巧给她吃。
佟炽难得安静,他瞥过来视线时,她正咕哝着腮帮子,像是攒着松果的小仓鼠。
前些天云川镇发生过一场64级地震,震感强烈,震级不小,却因为沈应觉和他带领的人到来,和这里的基层技术员互相配合,防御措施到位,才让损失减到最少,无人员伤亡。
这要换作以前,不会出现这么好的状况。
彼时他一身白大褂,身姿挺拔,工作认真,容梅和她说过,这个哥哥很优秀,很多地方可以向他学习。
不知过了多久。
“好了,我们走吧。”沈应觉清润的声音从她上方响起。
他正在缓缓推入什么,给偏光显微镜罩上仪器罩。
沈应觉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了眼,而后走回来。
蹲下身从柜子里找到雨衣递给佟炽,“会穿吗?外面的雨下大了。”
窗外像是被泼了墨,黑的深不见底,荫密的树被晃的摇摇欲坠。
佟炽攥着剩下没舍得吃的白巧,极不熟练的接过雨衣,小声说:“会吧……”
沈应觉看她这个小不点的样子,垂着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把小扇子。
还有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小小的嘴巴嘟着,雨衣扣对不齐。
他笑了,气息清浅,手指抬上来,“我来吧。”
佟炽放下手,习惯被人照顾。
看着沈应觉的眼睛,略显拘谨,糯糯的奶音道:“谢谢哥哥。”
他的眼睛是佟炽看过最温暖的眼睛。
瞳孔深褐色,双眼皮窄且精致,眼尾稍下垂,似要锁住满目深情。
男人动作耐心又温和,整理到她下巴颏的时候又细心挑走了几缕发丝。
免得被雨衣扣夹住,轻笑问:“巧克力好吃吗?”
“……”佟炽手里紧紧抓着白巧,下巴微挑:“还…还行吧!”
他又笑了声,拿出一把黑伞,站起身,握着她手腕往出走,“回家去吃鲜花饼了。”
两人出来研究所,走进帘帘雨幕。
翻了一座半的山坡,雨势渐大,雨伞撑不住。
沈应觉一半身子都湿透,越走他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一声轰鸣犹如惊雷一般。
沈应觉率先反应过来,拉住佟炽往山下走的步伐,佟炽面露疑色,“怎么了?哥哥。”
“站这里,别…”沈应觉还未说完,山下跑来很多人。
似世界崩塌而逃亡,带着逼人的绝望。
“泥石流来了!往两侧高处跑!!!大家!快啊!!!”
电闪雷鸣,黑夜被撕扯成血口。
强降雨持续二十分钟。
屏障似的山裹挟着巨大滚石。
泥土狰狞狂奔,树木,房屋,整个村落被连根拔起。
众人惊骇、哭喊:“没了!什么都没了!房子啊!!!”
“我的钱都在里面!!!”
村长:“命能保住都是万幸!!!别喊了!!!”
说话的人太多,佟炽疯了似的检索,阅过每个人脸庞。
不是,全都不是!
她身体止不住颤抖,脑袋里的嗡鸣声愈来愈响。
佟炽不要命的要往下跑,可腿软到不听使唤,满脸是泪混杂着暴雨。
无助和恐慌充斥她整个身体。
村长看到佟炽瘦小的身影,用力喊:“太危险了!沈先生!快拦住那丫头!!!”
佟炽什么也听不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抓住沈应觉的衣袖,牙齿直打颤:“哥哥!我没看到我爸爸妈妈…他们逃出来了对不对?他们一定逃出来了…只是我没找到,我要再去找找他们。”
“佟炽,你听我说,一会救援队就来了,现在我下去,我给你找爸妈。”沈应觉抹掉佟炽脸上挂不住的水,把她推到村长那里,迅速起身往下走。
村长往山脚看,阻止道:“沈先生,还是等救援队吧,这太危险了!”
说实话,这里的地理位置这么偏僻,要等到救援队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佟炽坐在医院长椅上,这是镇里最好的医院。
然而以现在医疗水平看来,异常破败简陋。
深夜,手术室门破旧的亮牌熄灭,门被拉开,佟炽猛地抬起头。
透过凌乱的发丝看过去,画面像是那种老旧的黑白电影。
每一帧都被加快,直到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两床被推出来,画面才被缓慢残忍的拉长。
佟炽耳朵嗞鸣,听不到医生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能看到摇头,所有人都在摇头。
她觉得自己身体碎掉,连同血液流逝,她不相信。
扶着墙跟走到停尸间,她都没敢掀开白布看一眼。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怎么会呢?她耳边一遍遍的响起,妈妈说让爸爸来山脚接她,要给她做鲜花饼。爸爸肯定是接到了的,两人还会做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
不能是这样啊。
佟炽无声的掉着眼泪,脸埋进双肘间,膝盖和胳膊内侧的衣料被洇透,她孱弱的肩膀止不住的抽动。
人们常说,死亡对一个人的打击是致命的,它形成的阴影将笼罩活下来人的一辈子。
藏在未来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像是海浪,随时不断翻涌回卷。
爸爸有个肉嘟嘟的肚子,总是笑着,舍不得和妻女发脾气,最常和女儿说的话就是,好好读书,走出大山,以后有出息别忘了这儿。
佟炽绝望的想,妈妈笑着说这丫头不爱穿雨衣,是她听到的,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看你是疯了!”
“我没疯!佟炽还那么小,你让她一个人怎么活?”
“那也不需要你!你肚子里还有一个要出生的孩子,不要钱啊?我一个人挣钱怎么能再多养另一个!”
“可我是她堂姐,她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不管她!”
佟炽模糊的盯着停尸间门上的金属把手,闪着刺眼的光,听着她堂姐佟玲和她丈夫在走廊尽头无休止的争吵。
她很想大哭,佟玲说的是白语,她爸爸是白族人,听起来熟悉到虚幻,心仿佛在痉挛。
头顶突然被高大清瘦的身影轻轻笼罩住,佟炽抬起头,婆娑间能看清是穿着宽大病号服的沈应觉。
他为了帮她找到爸妈受了很重的伤,佟炽眼睛含着的泪溢出来,眼里终于清明。
沈应觉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他的指腹干燥温暖,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声音温柔:“佟佟,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帝都?”
佟炽没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眼睛,似江舟渔火。
最后她也没答是否愿意,沈应觉一直待在她身边,任她抓着衣角。
她的脸很小还没巴掌大,眼睛却大的忽闪,湿漉漉莹着泪光,杏核一样酸涩,外圈泛着大片红。
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是沈应觉帮她接了过来,很多后续事宜都是他着手办的。
佟父佟母被葬在云川镇北山后,这场泥石流灾害突发性太强,并没有预测出来,其实情理之中。
可佟炽跪在两人墓碑前,还是免不了怨恨上天何其不公,容梅才年逾四十,上次地震也有她一份功劳,云川镇地质灾害频发,妈妈在地质所参与的防震减灾不在少数,免去很多人丧失生命和财产,可换到自己身上,怎么就不行了呢。
沈应觉在这里滞留近半年之久,一直在地质所忙碌,闲下来就去看佟炽。
十月八号那天,寒露。
又下了霜。
她过得不好,在堂姐家总是受人眼色。
沈应觉买了两张机票,递给她一张,“佟佟,你考虑好了么?”
堂姐的丈夫巴不得,望着屋外面停着的车,说:“跟沈先生走吧丫头,他能给你的生活比我们好得多!”
佟炽不是为了生活有多好。
说不清什么作祟,或许是沈应觉一直耐心又温和,或许是因为他还捐了许多钱用来灾后重建,看起来善良又可靠,抑或是他那双温情的眼睛,总是最温柔。
佟炽接过来机票。
直到坐上车的副驾驶,佟炽也忍着没掉一滴眼泪。
佟玲这几个月来为了她在家很难做,夹在婆婆丈夫和她之间,却对她很好,嘱咐她很多。
要听沈先生的话,她反反复复说的最多。
转头看着车窗外和他们正在交谈的沈应觉。
外面很冷,他个子瘦高,肩宽腰窄,烟灰色大衣穿在他身上,轮廓挺峻,似巍峨雪山。
佟玲从兜里掏出用绣布包好的钱,说什么都要塞给沈应觉。
她旁边的丈夫脸色极其难看。佟玲跟没看见似的,只说,钱不多还有些特产,一点心意。
须臾,沈应觉转身,迈着长腿走回来,佟炽再也不敢盯着他的背影看,猝然转正。
他利索打开车门,又关上,动静不大,甚至不会怦的一声。
半响,车子也没发动。
佟炽侧头刚准备看他,沈应觉微起身覆过来,距离倏地拉近。
她闻到一股浅淡的檀香扇味道,让人心安。又顿感不自在。
下一刻,安全带被他缓慢拉长,轻扣住,佟炽乌瞳乱颤。
余光看到他挂着浅笑,佟炽发现,他的嘴角不笑时也是微微上扬的,让人心痒的发烦。
也不知是在掩饰什么,湿漉漉的稚音,调子稍扬:“你要是不想带我走,我就下车!你知不知道拿了堂姐的钱,她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
沈应觉一直不动声色,此时仍然。
只是略微挑下眉,仍是有点笑容,“小朋友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可没拿,趁她不注意放回去了,不过拿了点食用玫瑰。回去让家里阿姨给你做鲜花饼吃啊。”
“……”
佟炽哽住,瘪着嘴有点想哭。
眼前这个青年人实在有一种让她无可挑剔的细致周到。
在他面前,她做任何动作掩饰都会功亏一篑,这种认知让她有些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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