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淅沥的雨没完没了地下,天幕上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却分外明亮。妖异的、安谧中的,不平静。

    深夜十二点的卧房,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几缕轻烟从猩红的烟头飘出,在封闭的空间里辗转升腾。昏暗的光线模糊映出一个靠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的剪影。宽阔的额头、英气的五官、健美的身材,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总会令人不由自主产生畏惧感。房间冷硬的色调和装潢风格与“卧房”舒适好眠的概念格格不入,却恰如其分地显示出主人冷酷残狞的本性。

    男人此刻正陷在往昔的回忆里,嘴角噙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眼神时而温柔,时而阴鸷——他在等人,一个足足让他等了四年的女人。

    那一年,家族经年累月积下的隐患随着老爷子的死全面爆发。无论宿敌还是所谓的盟友,觊觎苍卢单家这块肥肉多时的人们蜂拥而至,而那时刚继任的他就像只虎狼环伺下的幼狮,无穷无尽的阴谋和刺杀令当时尚自年幼的自己成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但四年后的今天,整个东隅十三区都被他踩在脚下!

    那段梦魇般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是的,他记得!

    那时内忧外患将他逼入绝境,身边所有的人都想害他!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敢依靠任何人!终于,走投无路之下,他与传闻中的暗杀组织缔结了契约,用家族三分之一的巨额财产换取那组织为期一年的贴身保护。在这一年中,对方将不惜代价清除一切威胁他生命的因素,而他就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培植属于他的势力,力求在最短时间里撑起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后……

    男人深深吸了口烟,狭长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透过缭绕的烟雾望向出现在长廊尽头的女人……

    然后,他遇到了命中的魔星——那个悍然闯入,在他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年里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让他怨恨却又牵挂至今的女人!

    她踩着高跟鞋慢慢朝这边走来,一头长发乌黑浓密,高衩旗袍露出圆润修长的双腿,婀娜的身段尽显无遗。记忆中那双纯澈明亮的美目打上浓重的眼影,黑得有些妖媚。四年不见,她的气质更加冷艳,与少时相比又多出一丝性感妖娆的风韵。尽管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很是不同,他还是像当年那样,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蛊惑了!

    手掌触摸到女人细腻的肌肤,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再只是梦境……

    她是“沐”陆续派来保护他的第三批成员之一,在众多出类拔萃、身怀绝技的职业杀手中,她显得毫不起眼。那段时间真的有太多事需要他劳心费神,这么一个掩没在人群中,又并非贴身保护的杀手保镖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直到,她一刀斩杀敌对家族头号刺的那一天……

    额发飞扬的那一刻,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带给他的震撼!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懒散的强悍,心不在焉的冷漠,却又美丽耀眼得不可逼视,就算明知会被那样的光芒灼伤双眼,也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一击必杀后,犹如绝世宝剑出鞘一斩,随即便收敛起所有锋芒封入鞘中,她重新回复到毫不起眼的路人甲状态,前后对比强烈的巨大反差诡秘得简直令人着迷!而一旦注意到她的存在,接下来就是无法自拔的爱慕和迷恋——为那样绝世的美貌,不谙世事的纯真,洞彻冷醒的睿智,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慵懒而疯狂!

    “不要接近我,后果你承担不起。”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方拒绝自己时望着他的样子——厌倦、无奈、讽刺。那句话,那个眼神,那抹决然离去的背影,犹如一盆冰水骤然浇灭了他心中爱情的火苗,冷却了发热的头脑。

    他这是在做什么?苍卢单家的主人,竟然向一名卑微的暗杀者乞求爱情么?呵,只是个女人罢了,他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年后的当下,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句话,她就是他的!他恨恨地想,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然而……

    “不给。”杀人组织年轻强悍、喜怒无常的首领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回忆永远比经历更平静,那时令他羞愤到几乎无地自容的场面,如今想来居然可以坦然付之一笑。或许人的力量到达顶峰时,一切屈辱、刁难、诽谤都只会沦为生活的调色剂,非但不令人愤怒,反而变成一种乐趣。他现在能用饶有兴致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可当时年少气盛的自己却完全无法接受!

    手臂猛地一收,面前的女人惊愕地抬头,温热柔软的躯体被迫与他坚实的胸膛紧贴。他盯着女人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俯身凑近,“知道吗?”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那时真是疯了一样地爱你!”

    女人侧头避开他冰冷强势的视线,眼神闪烁了一下。

    “可你却对我的真心弃如敝屐。”他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挑起女人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用金钱换取他人保护才得以存活——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没用的人吧?你对我不屑一顾,连我的感情都觉得微不足道。你离开的那一天,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获得只要开口,即便是‘沐’也无法拒绝的力量!”他顿了顿,控制住越来越激动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其实我该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不可能有如今的成就。那时木轩说什么都不肯把你给我,可今天他还不是亲手把你送到我面前?现在你是否会后悔,当初那样拒绝我?”

    女人一直保持沉默,此时忽然笑了,眼神软软地扫过来,唇角略微弯起,魅惑的低柔女声令人心旌荡漾,“‘沐’的人绝不违抗首领命令。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就算你要为我曾经伤害你的尊严而报复,我也一样会配合你。”说完踮起脚吻住男人的唇……

    男人的眼神陡然深邃,随着那个吻的加深却又慢慢转柔,逐渐变得炽热,冰封沉寂多年的感情随着记忆的碎片一点点复苏。他一直在找她,始终忘不掉她!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他的心意从未改变。而从今以后,这个几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终于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冻结的空气渐渐升温,呼吸变得粗重而狂乱,男人粗暴地将她按到墙上疯狂地吻她!积压了四年的感情使向来冷静的男人失去自持,所以没有注意到女人眼底最隐秘的一丝阴霾,直到一阵骤起的刺痛和窒息感将他从迷梦中拉回现实!

    猛地将女人推开,但为时已晚!毒素经由唾液以惊人的速度瞬间扩散,嘴唇褪去健康的颜色,转为诡异的青紫。震惊、愤怒和失望让他拼命想从地上站起来,去掐死那个暗算他的女人,但四肢已经开始麻痹,在极短的时间里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栽倒在地上,“乒零乓啷”带落一大片昂贵摆设,勉强扭头,怨恨地看向女人,却见对方同样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上,情况并不比自己更好。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痛苦地扼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最后,这个在黑白两道叱咤风云、盛极一时的年轻枭雄,就这样倒在一地的碎瓷断玉中,莫名其妙地悄然死去。

    “收到高隆季家的委托是一方面,不过你们单家的势力再扩张下去,我们也会很难办呢!”而如今单家主人一死,东隅垄断的局面就此打破,这,就是首领想要的结果。女人淡笑着看着地上没了声息的男人,自言自语,“该说是我高估了你的实力,还是感情的可怕程度远超我的预料呢?”她摇摇头,透过身旁矮柜上镶嵌的玻璃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拒绝这张脸呢?还真是方便啊,否则她都不知道要如何完成这次的任务。这男人,也许在四年前见到这张脸的主人时,就注定今天要这般死去吧?她嘲弄地想,忽然眉头一蹙,再也忍不住的一阵干呕。

    门外察觉到异常的守卫已经开始撞门,她挣扎着撑起身体,靠在墙壁上大口地喘了一阵,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木四新研制的这种毒果然霸道得紧!虽然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咬破牙齿里的解毒剂,此刻却还是感到呼吸困难、头痛欲裂,不但力气使不上来,还有些想吐。而为了取信精明多疑的暗杀目标,这次任务她身边没带一个人。

    看来这次怕是很难活着回去了。不过算了,她抽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姿态优雅地拂了拂凌乱的头发,不忘在最后保持住形象,反正来这里之前她就知道可能会是这种结果。她拟了无数方案,最后得到的结论还是让她很无语——要干掉这个姓单的男人,无论是刺杀还是她最擅长的毒杀,她都很难全身而退。如今目标已死,而她目前为止还活着——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了。

    一众人端着武器拥进房间,她对周围的咒骂喝问充耳不闻,也懒得说什么,正摩挲着刀柄估摸凭自己眼下这种状况到底能不能坚持到接应的人来,围住她的人就忽然哀嚎着倒了下去。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低沉的男声冷冷向她发问,音量不大但吐字清晰。说话的同时,几条黑影从天而降,训练有素地替她挡下单家守卫的攻击。

    来人冷着一张脸,托住她的胳膊将她扶起,“辰找你找得都快发疯了,你倒是好心情!”

    她歪头打量着凭空出现的男人,眼神从惊诧渐渐转为了然。

    秦渊费了很大的劲才忍耐住几乎冲破胸臆的怒气!西界一役,狂影铩羽而归,殷素死,木宴失踪。半个多月来,安辰把整个世界都翻遍了,全组织上下包括他自己都被安辰少见的煞气压得透不过气。而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边调情杀人,甚至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让人很恼火,不过现在却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他带着女人一路跑出别墅,手下们挡住了大部分的追兵为他们争取到时间,但还是有人借助熟悉地形的优势,抄近路拦截了他们。两人且战且走,虽然左手因为扶着一个人而无法活动,但对付这种三流保镖还是绰绰有余,更何况某人尽管好像中了毒,但身手依然不容小觑。周遭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警惕范围内,从别墅外的突袭到高塔上的狙击,往往对方还来不及动手就已经被他秒杀——他注意到了所有人的动向,却唯独对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未加防范。

    最后一个人也倒了下去,连向带着手下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汇合,大局已定,秦渊刚要长舒一口气,胸口蓦地一阵冰凉!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滴血的刀尖贯穿身体从前胸冒出。身后的人一刀得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拔出,他看到自己身体里的血飞溅而出。瞧见这一幕的手下们发出一连串惊呼,向这边狂奔过来,但始终鞭长莫及。

    “为…什么……”秦渊跌靠在墙上,血顺着指缝汩汩地流淌。女人提着匕首站在他面前,看向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惋惜,原本青白的嘴唇此时已经现出些许血色。他看着眼前神情气质完全陌生的女人,忽然从那双描画得很深的眼睛中发现了什么,一瞬间恍悟!

    她并没有骗他,他自嘲地想,只是在他错把她认作那个人的时候保持了沉默。或许正是由于这个计划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他而来,所以一切的阴差阳错都自然得无懈可击!

    “你…到底是谁……”

    “我这个样子你认不出来吧?在日本的时候我们见过呢,秦大组长。”女人看着昏死过去的男人低声说,眼底的冷酷慢慢被一种迷惑替代。

    她小看了“煌”的这位组长!方才偷袭得手的那一瞬,秦渊濒死的反击几乎是致命的!他本可以就那样要了她的命——毕竟她的身手远不如她的毒术高明,可不知为何,他却没对她痛下杀手,否则只怕在秦渊倒下之前,自己就先一步死在他手上了!

    为什么不杀她呢?她站在男人身边,迟疑着要不要朝他身上补一刀,彻底解决这个列入组织黑名单的家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居然会在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上出现犹豫。

    “椿大人!”接应的人终于在这时赶到。

    “任务完成,可以走了!”木椿看了眼后方疾速逼近的“煌”组织成员,手指一点地上的男人,“还有,把这人给我带回去!”

    “是!”

    ……

    翌日清晨,一辆小型货车静静驶过雨天空无一人的大街,在一家小酒吧前忽然减慢速度。车门开了,车中人扔下什么东西,货车随即加速开走。被从车上扔下来的是一个成年男子,身上一处刺伤伤在要害,此刻虽然尚有神志,但却性命垂危。他躺在地上,无力动弹分毫,雨水冲刷过他的身体,伤口浸泡在水里,融出缕缕血丝。一群人从处于歇业状态的酒吧里冲出来,撞得酒吧复古的木门“吱呀”乱响。

    “渊!”有人费劲地从地上抱起他焦急地喊,他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傅罗惊慌的脸,嘴唇微微动了动……

    “你说什么?”傅罗附耳去听,但雨声掩盖了本就微弱而模糊的发声,“……我听不清,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你们快帮我把人抬进去!”她转头冲手下喊,重伤的男人却用力拽住她衣襟,示意先让他说完。

    “不是…木……是…她……”秦渊艰难地开阖着嘴唇,然而傅罗还是抓不到丝毫头绪,正打算劝他别再费力说话,突然觉得男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抓在她手上的力道随即消失……

    “渊?”她小心翼翼地喊他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一点回应,甚至,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呼吸。“渊!你醒醒!我已经派人找医生了,你不会有事的!喂,你别睡啊!渊?!渊——!!”凄厉的呼唤回荡在漫天的大雨中,久久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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