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陆西陵看见夏郁青脸上顿时露出感动的神色,  那样浮着净光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感动得要哭了,他甚至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再给他深鞠一躬。

    他抬手扶额,  不管是否预判正确,他先一步阻止她:“……别道谢。”

    夏郁青轻声“啊”一下,  把话吞了回去,  然后笑了。

    陆西陵咬着烟,  看着她,  也跟着勾一下嘴角,“那时候怎么想的?”

    “什么?”

    “种菜。”陆西陵扬一扬下巴,  示意,  这院子。

    夏郁青笑说:“算了一下怕生活费不够,自己种的话能省一点是一点,  而且,这么好的地抛荒了多可惜啊。我想开学之前复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没想到你会突然跑过来巡查……”

    “意思是怪我?”

    “不敢不敢!”

    夏郁青想到夏天的时候在这儿第一次见到陆西陵,  觉得他仿佛是遥不可及的神祇,  而现在她已经可以跟他开玩笑并且不必担心他会生气。

    她在心里感叹:

    陆叔叔真的是个平易近人的大好人!

    屋里传来陆笙的声音:“你们两个快进来!不是怕了吧,临阵脱逃了吧!”

    “走。”陆西陵冲夏郁青扬扬眉,  “有人气焰这么嚣张,还是输得不够惨。”

    夏郁青三步并作两步跟着陆西陵进屋,  心情像是在云里打滚。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了,  周潜一边洗牌,一边问陆笙:“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夜宵。”

    “不饿——你快洗牌!”陆笙杀红眼,  只想一雪前耻。

    夏郁青这时候转头看陆西陵,  也问一句:“陆叔叔你饿吗?冰箱里还有新鲜蔬菜,  可以煮面条。”

    陆西陵拿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答道:“先继续欠着。”

    事实证明,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想赢的意志根本无用。

    之后又打了五局,陆笙只赢一局。

    “不打了。”陆笙扔了牌,往茶几上一趴,“……你们算账吧,愿赌服输。”

    夏郁青和陆西陵一共赢了十一局,一局两百块,碰上有炸-弹的还会翻倍,算下来差不多是三千块。

    周潜立即表态:“陆小姐,这钱我来掏吧。”

    陆笙“嗯”了声,随意地挥挥手。

    周潜拿出手机,要转账给夏郁青。

    夏郁青说:“我跟陆叔叔一人分一半,然后夏天的时候,我不是还借了一千块吗,正好现在就还掉,周哥你只用转给我五百。”

    周潜倒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说:“按她说的办。”

    他不得不感叹,夏郁青看似单纯直爽,实则七窍玲珑:打牌虽说是闹着玩,但规则在那儿,陆笙又说了愿赌服输,这钱她不拿显得矫情;而三千块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对她却不是一个可以坦然收下的小数目;至于借的那一千块,要单独还,多少显得有些郑重其事了。

    现在这个只拿五百块的做法,一举两得,所有人都不尴尬。

    陆笙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都两点半了。”

    夏郁青问:“你们要回去休息了吗?”

    陆笙点头,“可能要走了,明早还要去上香——哦对了,青青你要跟我们一起去么?”

    “陆爷爷和陆奶奶也去?”

    “对。”

    “那我还是不去了,我不是撒谎了吗,跟长辈有点不好解释。”

    陆笙就不勉强,只说:“撒谎的事可不能有下回了啊,我真的会生气的。”

    “好。”夏郁青笑说。

    周潜从副玄关门出去,先去地下车库挪车,陆西陵则去了一趟洗手间。

    他出来时,却见陆笙脑袋挨着夏郁青,两人正盯着夏郁青的手机屏幕。

    陆笙说:“……你就说了新年快乐?”

    夏郁青说:“对。”

    “那他肯定也只能回你新年快乐啊。他不是去迪士尼玩了吗,你可以以此展开话题,比如问他好不好玩啊,过年人多不多啊,买了快速票没有啊……你还可以拜托他帮忙带点周边,这样下次见面的机会不就有了吗  。”

    “……笙笙姐你好会。”夏郁青一脸崇拜,“那现在发是不是来不及了?”

    “现在有点刻意了——你留意一下,他应该会在朋友圈里发相关的游玩照片吧,等他发了,你就给他点赞,然后趁机展开话题。”

    “好!”

    “总之,微信聊天的精髓就在于制造话题,而且话题的走向必须是开放的而不是闭合的,这样才能聊得有来有回。”

    “嗯嗯!我记住了!”

    “陆笙。”陆西陵蹙眉出声,“还不准备走?”

    陆笙这才站起身,提起沙发上的包,“青青我们先走啦——等你汇报后续。”

    夏郁青笑着说好。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陆西陵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让她很难看懂。

    夏郁青将陆笙和陆西陵送到门口。

    换好了鞋,打开门,陆西陵对陆笙说:“你先去车上,我跟人单独说两句话。”

    陆笙点头,冲夏郁青挥挥手,“拜拜!”

    “拜拜。”

    陆笙出门之后,陆西陵掌着门,轻轻一下摔上了。

    他背门而立,低头看向夏郁青。

    夏郁青等着陆西陵开口,但他很久都没出声,先前叫她耗尽cpu计算半天而不得其解的微妙感又回来了。

    她抬头看他一眼,他在门厅淡白洁净的灯光下,目光疏淡,没有太过明显的表情。

    她无端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终于,陆西陵出声:“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夏郁青愣一下。

    他只为了说这么一句废话么?

    陆西陵转身,抓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打开,他径直走了出去。

    夏郁青对他也说了句“拜拜”。

    他扬起手来随意一挥当做应答了。

    歪靠在车后座,陆西陵打开车窗,点了支烟,仍然只抽了一口,手臂搭在窗上,寒冽的风自指间掠过。

    他缺乏立场抑或动机去询问夏郁青,虽然最容易的方式就是以长辈身份:哪里人,什么专业的,多久加上微信的?

    但矛盾在于,他要是真端上这长辈的架子,动机就更不成立:是多闲得慌才去管晚辈的人际交往,他连亲妹妹陆笙谈什么男朋友都懒得过问一句。

    随意吧。

    他想,关他什么事。

    车停在陆宅门口,陆笙打着呵欠下了车。

    周潜停好车,把车钥匙交还给陆西陵,又让他稍等,有个东西给他。

    周潜掏出钱夹,从装着照片的隔层里,夹出张纸条递给陆西陵。

    陆西陵接过展开一看,是张借条:今借到陆西陵先生人民币壹仟元整……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西陵没看完,蹙眉,一把揉了纸条,远近一看,没垃圾桶可扔,只得先揣回口袋里。

    临睡前,陆西陵给手机定闹钟,发现微信里多了一条消息。

    夏郁青:虽然您不让我道谢,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个除夕我超级超级开心。谢谢您!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以及,晚安!

    陆西陵手指在屏幕上停顿许久,还是回复:晚安。

    学校初十复课,但有好些学生会在老家待到元宵节过了才来,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404宿舍全员到齐,第一件事就是互通期末考试成绩。

    程秋荻的《计算机基础》侥幸没挂科,65分低空飞过;另一门同样惨不忍睹的就是《行为科学统计》,刚刚好考了60分,怀疑这里头有老师放水的成分。

    方漓的这一门也只有75分,新传院不上高数课,《行为科学统计》的地位就等同于数学了。

    方漓说:“我问了下,好像这一门的分数普遍都不高。”

    程秋荻说:“问过青青了吗?”

    夏郁青露出学霸式的羞涩笑容,“我98分。”

    “……”

    程秋荻凑过来看夏郁青教务系统上的成绩单,“英语83分,《新闻学概论》95分,《传播学概论》97分……夏郁青你是人类吗?”

    方漓也跑过来看,“青青你平时成绩好高,几乎都是满分。”

    “我要是老师我也给打满分——青青你是年级第一吗?”

    “不是,是第二。英语没考太好。”

    程秋荻:“……学霸的没有考得太好是只比我低3分。”

    这时候,方漓留意到了一直没说话的赵钰洁,便问:“钰钰,你考得怎样?”

    赵钰洁没什么表情地说:“还行。”

    聊过分数,大家讨论这学期体育选课的事。

    南城大学新传院大二才会开放自由选修课,大一只有思修、军事理论这些通识必选课。

    体育不一样,每学期都得选。

    夏郁青上学期选了排球,这学期打算继续。排球不是热门课程,不用担心到时候校园网卡得选不上。

    聊天时,夏郁青将自己的成绩单截了一张图,发给了陆西陵。

    没多久,收到了陆西陵的回复:不错。

    夏郁青望着手机屏幕笑出来。

    根据这大半年跟陆西陵相处的经验,“不错”在他那儿已经是很好的评价了。

    这天在教一上完了《媒介经济学》,夏郁青收到辅导员的电话,让她中午有空的话到院办办公室去一趟。

    夏郁青在食堂吃过饭,没回宿舍,直接去了院办。

    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不止辅导员单独一人。

    辅导员叫夏郁青稍等,从抽屉里找了几份资料,起身说,“我们去旁边会议室说吧。”

    会议室里没人,进去以后,辅导员掩上门,  “坐。”

    夏郁青在辅导员对面坐下,无由地几分忐忑。

    辅导员笑说:“别紧张,就是找你了解点情况。”

    夏郁青点头,“老师您说。”

    “是这样的……”辅导员低头看了看资料,“我们收到一份举报,说你贫困生的身份存疑。”

    原措辞是“疑似骗取贫困生补助”,辅导员转述得较为委婉。

    夏郁青一愣。

    辅导员说:“举报的内容列举了你用的笔记本电脑价格超八千块,相机价格超两万块,还有钢笔、防晒霜这些,均价都超过了两百块……这些情况属实吗?”

    “属实。但是这都是我朋友和长辈送的。”

    辅导员看向夏郁青,笑说:“别紧张。你的情况院里老师都有所了解,平常的学习表现,系里老师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被举报了还是得填一下申诉材料,走一个流程。这有两张表……”

    辅导员从资料里抽出两张纸递给夏郁青,“第一张你详细填一下你的家庭状况,然后让家长和你高中学校教务部签字盖章。第二张你把举报材料里列举的这些产品的来源和用途都做个详细说明——尽量说明这些产品是借的,是做学习用途的。资料交上来,审核过了就没问题了。”

    此刻,夏郁青只关注到了一个更叫她悚然的问题:“……学校给我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她在填写资料的时候,故意把大伯的电话号码填错了两位数,她相信应该是打不通的。

    “没有。资料你自己填,自己找家长和学校签章就行,一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学院不会给学生家长打电话。”

    夏郁青松口气,“必须要家长签字吗?”

    辅导员说:“是的。你要是不方便自己回去,叫你家长打印了先寄过来再填也是一样的。”

    夏郁青垂头沉思片刻,笑了笑说:“那算了吧。直接取消我的资格吧。”

    辅导员说:“流程过了就没事儿……”

    “我知道,谢谢您帮我争取到的机会,但是我自己决定放弃了。确实,我现在衣食无忧,还用着这么好的电子设备。你们把机会给更需要的人吧。”

    辅导员看了她数秒,问:“你确定?”

    “确定。”

    “那我帮你走正常的自愿取消流程。”

    “谢谢老师。”

    夏郁青又说,“老师,我还有个问题。学校评奖学金一般会看哪些指标?”

    “学习成绩是最硬性指标,年级前三都有机会申请国奖。只要不是被查出作弊,一般不会被取消。”

    “我知道了。我会争取拿到国奖的!”

    辅导员心情也有些复杂,“举报这个事情是匿名的,人人都有资格,也是公民监督权的一部分,这个确实没办法,还请你理解。”

    “我理解。”夏郁青笑说。

    她在心里补充一句,但我不认同。

    离开院办回宿舍的路上,夏郁青在心里盘算。

    她辅导的那个初中生期末考试数学进步了20多分,家长很高兴,给她涨了时薪,让她再帮忙辅导一学期。

    现在每小时90元,周六周日两天一共四小时,就是360元,一个月就有1440元。

    这笔钱,用以平日吃穿用度的开销,理论上完全足够。

    上学期吃饭和日常用度都用的学校的补助,自己平常做兼职的钱,除了买衣服,其余都攒下来了。加上过年陆奶奶、陆西陵和陆笙发的红包,以及打牌赢的钱,卡里有超过4500块的存款,只要不发生什么意外,安安稳稳过渡到大二开学拿到奖学金,一切都没问题。

    为什么不写申诉材料。

    除了不想再和大伯一家扯上关系,还有,她不想把陆笙和陆西陵送她礼物的心意,一笔一笔罗列并且申斥……

    这太恶心了。

    夏郁青推开宿舍门,程秋荻已经躺在上铺,准备午休;方漓在看书;赵钰洁绷着脸,面朝着电脑。

    “青青。”程秋荻闻声,从上方探头,“辅导员找你什么事?”

    “哦。”夏郁青笑了一下,“有人举报了我的贫困生补助资格。”

    程秋荻和方漓都愣住。

    夏郁青拖开书桌椅,将自己背包放上去,而后转身看向背对她而坐的赵钰洁,“你高兴吗?”

    赵钰洁霍然转头,“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举报的?”

    夏郁青看着她,冷静陈述:“去年国庆放完假,你是第一个来宿舍的。那时候你看到我桌上有一支装在盒子里的钢笔,特意拿过去看,还问我是不是谁送的,我说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这件事你还记得吗?你不会否认吧?”

    赵钰洁紧紧抿住唇。

    “我觉得这支钢笔有点贵,怕自己平常用万一弄丢了,就收起来了,一直都没用过。宿舍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支钢笔的存在。举报我的材料里,提到了钢笔的事。”

    “  你唬谁……”赵钰洁抬头,看向对面上铺的程秋荻,“秋秋你们不知道?”

    程秋荻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复杂。

    方漓同样表情复杂:“……我不知道。我也没关注过青青平常用什么笔。”

    赵钰洁一时脸色通红,紧紧咬住了嘴唇。

    夏郁青平静地说:“我现在宣布,我,夏郁青正式跟你绝交。如果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会直接在朋友圈公布你的所做作为。”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赵钰洁蓦地站起身,“用几万的相机,七八千的笔记本,你有什么资格申请贫困补助?”

    程秋荻出声了:“我们跟夏郁青住了大半年了,除了这几样别人送的东西,平常吃饭和买衣服她是什么消费水平你不知道?上次我们讨论网上那个散装卫生巾的话题你忘了?要不要这样啊?欺负从散装卫生巾都恨不得用不上的地方出来的人算什么本事?学校那么多穿aj拿补助的你怎么不去举报一下?”

    赵钰洁脸色一时白一时红。

    她抓起椅子的书包,几步走出门,“嗙”的一声把宿舍门摔上了。

    程秋荻从上铺爬下来,走过去揽夏郁青的肩膀,想安慰她,“青青……”

    “我出去一下。”夏郁青也拿上了包,“下午的课如果点名的话,麻烦秋秋你帮我跟老师请一下假。”

    “……好。”程秋荻点头。

    夏郁青离开宿舍,拖着脚步,漫无目的走了一阵,看见操场上没什么人,便朝着那方向走去。

    她沿着台阶爬上空无一人的观众台,拂掉蓝色塑料椅子上的枯枝败叶,坐了下来。

    她也困惑了。

    她还有资格吗?

    无资无财谓之贫。

    走投无路谓之穷。

    她已并非一文不名,更不是走投无路。

    也许,也许,赵钰洁说得对。

    她两手撑住椅子边缘,往后仰头。

    拂过脸庞的风带有料峭的寒意,她努力把头仰得更靠后,深深呼吸,还是没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她想,她要去更高处。

    恶意和非议都伤害不到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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