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清听完,面上也露出几分讥讽之色。

    真是熟悉的手段啊。对付一个文官,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攻击他的言辞。

    从前陆定安被贬,便是被那些人扣上了对先帝不敬的帽子,鸡蛋里挑骨头一般从他的诗文里做文章。陆定安的才学确实值得称道,然而他却无力招架这些官场上的波云诡谲,尽管那些人主要针对的是萧太傅,可他这个学生兼女婿又怎能不受牵连。

    现在盛顾言背后站着皇帝,他们便说他对齐朝的天下地位有不尊不敬之心。估计过不了几天,这样的言论就会甚嚣尘上,意在掐灭盛顾言这簇刚窜出来的火苗。

    “你要这《兰奚居士文集》,是要以此来拆穿那些人的话术?”陆晏清心下几番计较,多少能大致猜到这人心思。

    盛顾言点点头,只在课堂上回应那一番显然是不够的,二皇子不过是他们拉来的出头之鸟,之后对他的攻击恐怕还会纷至沓来,唯有揭穿那些人的话术才能彻底破除这种欲加之罪。

    陆晏清听闻却咬了咬唇,心下犹疑,在她看来,这种做法并不见得有效,或许能够让人知道他们的这种惯常做法,但这又如何呢?并不能真正损害到那些人的权益,反而会为自己树立一个新的受攻击的靶子。

    她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因为她在想,有必要吗?

    坦白讲,陆晏清潜意识里对那些读书人的形象有所排斥,看似张口仁义,闭口道德,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实际上却只会摆弄些花架子,吟风弄月却干不了实事,连妻儿都无法顾其周全,在她看来,陆定安便是其中典例。盛顾言身为对方的学生,又同样考学出身,她便不由自主地迁怒到他身上。

    如今陆定安早已逝世,盛顾言同她其实并无什么关系,他做什么招致什么后果也都同她无关。她将到适嫁的年纪,未来一切都将寄托在夫家上,似乎尽快给自己物色一个靠得住的夫家才是该做的事情。

    然而,她又真的能够坐视不理吗?她对陆定安怀恨,不如说是怒其不争,若是当时有选择,她岂会希望他是那样的结局。现在,她又要眼睁睁看着盛顾言重蹈覆辙吗?

    盛顾言看出了陆晏清面上的纠结之色,注视着她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陆晏清顺势抬眸,看向那人双眸中自己的倒影,她蓦地想起从前,在她还未迁怒盛顾言,反而和他关系甚好的那段时光,两人常常一同探讨问题,他也是这般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如今竟仿佛时光倒流,显出几分无端的温柔来。

    她想,便当是行善举吧,目光微微下移,开口道:“我们在明,而他们在暗,这样做只怕难以彻底摘掉这顶帽子。”

    盛顾言并未开口,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他知道她还有下文。

    陆晏清上前两步,踮起脚尖朝他耳边开口。

    轻柔的话语随着温热的气息吹至耳廓,引起一阵酥麻之感,盛顾言有一瞬间的恍神,听到那人话中的内容,才清醒正色起来。

    陆晏清只觉得踮着脚讲话好累,她干脆将那人推到身后的扶椅上坐下,然而一个脚下不稳,她向前扑去,却正好扑向了那人怀里。

    盛顾言下意识地搂住对方,甚至收紧了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拢,让人坐在了自己大腿上。感受着这人和自己身体相抵,以及传来的浅浅清香,他不禁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手上却没有放开,细腰入怀,竟让人有种爱不释手之感。

    陆晏清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坐在对方腿上,感受着周身环绕的对方气息,一阵不自在之感顷刻上涌。

    不知是尴尬居多还是羞涩居多,陆晏清双颊也浮起浅浅绯红,她急忙从那人身上起来,有意拍了拍自己的衣裙,站在对方身前。

    深吸一口气,她压下心中的少许情绪,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方才的话题:“总之,他们可以创造舆论,我们自然也可以。”

    怀里一空,温香软玉离自己而去,盛顾言拢了拢手,却只握住一团空气。

    看到眼前之人自然而然地揭过这一章,盛顾言当然不会再重提,也恢复往常那副模样,专注正事道:“这方法确实更为可行,不仅能扭转名声,而且还可盈利。”

    陆晏清只想着利用那些京中读书人制造舆论,忽略了后面那一茬,这人倒是提醒了她,毕竟谁会嫌弃银子呢。

    盛顾言用指节叩了叩扶手,接着开口道:“不过光有街坊中的名声还不够,还需再寻一人,将它呈到明面上来。”

    “若是如此自然更好,不过需有劳你去寻了。”她是没门路去寻那些可以出面的朝臣的,不过她更关心另一件事情,“我们该如何分成?五五?”陆晏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了一个公允的分法。

    盛顾言却摇了摇头,开口道:“你尽数拿去便是。”

    陆晏清听了只觉得讶异,这人什么时候这样大方无私?却听到那人接着道:“但此后若是我有需要,某人却也不可全然推辞。”

    “好吧。”陆晏清就知道,这人不会白白让她占了便宜。

    盛顾言却有别的考量,他当然可以和陆晏清分成,但这便只有利益上的关系,让陆晏清先欠着他,此后还能少了往来?撇去以往两人那些龃龉,陆晏清于计谋上,确实有可称道之处。

    “那这本《兰奚居士文集》,还是先留在我这里?”陆晏清拿起他刚才搁在书案上的这本集子。

    “嗯,你先拿着吧。”他这会也用不着了。

    盛顾言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我的那些诗文,过会便让人送来。”

    “好。”陆晏清点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盈利分成一事,不需立下契书吗?”

    盛顾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弯了弯唇角望向她:“不是有人说自己不会赖账么。”即便她赖账,他也自有办法。

    陆晏清没想到这人能这样回答,抿了抿唇道:“我自然不会。”

    “那我便不必担心了。”盛顾言浅笑道,丢下这么一句后转身朝外走去。

    空手而归,面上却毫无扫兴,一改前来时的严肃,转而挂着浅浅的笑意,眉眼也柔和几分。

    -

    次日,他照常来到崇文馆上职,果然不出他与陆晏清所料,传言已逐渐传开,不外乎那些说他思想不正、言辞行文有问题的话语。

    他再去给那些王孙子弟上课时,众人便没有先前那般热情,对他的教学也有几分敷衍和冷遇,其中二皇子纪准尤胜,而原本颇为推崇他的三皇子纪衍,面色也有几分异样,上课常常走神。

    就连在办公处,张道钧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谨之,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盛顾言知道对方是好意,于是浅笑安抚对方道:“玉堂兄不必忧虑,我心中有数。”

    “好吧。”张道钧看着对方这副淡然的模样,好像确实是自己多虑一般,转而又提醒道:“今日有封给你的信送来,我帮你放在书案右侧了。”

    “多谢玉堂兄。”

    盛顾言顺着对方的话语看去,确实有封信给自己,他裁开信封,抽出信纸,才发现这是季伯卿写给自己的信。

    自从那日杏园闻喜宴一别后,盛顾言就没再和对方见过面,他后来打听得知,季伯卿被分去了鸿胪寺,而同年榜眼周子旸则被分到了太常寺。

    想来正是有些日子不见,季伯卿给他写了啰嗦的一大堆话,大半都在写他近日的生活和感受,尤其是对他摇身一变成了昌陵侯府少爷的震惊,甚至还有些羡慕之情。当然,最后也表达了对他的关怀。

    看着这些文字,盛顾言仿佛能想象这人在他耳旁说这些话的样子,无奈地笑笑,随即提笔回信。

    这人来信的时机倒刚好,他先前才和陆晏清提起多找几人的诗文,这人就送上门来。

    -

    洒金桥街,含章书肆。

    陆晏清踏入书肆,只感觉一阵墨香清气扑鼻而来,果然是书香文化之地。

    这地方还是盛顾言告诉她的,说他们那些书生,尤其是走科考一途的,常会来此地买书。

    这书肆地方不大,摆的书却极多,先贤经典更是必备之物,她抬眸望去,只见几个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在书架前流连挑选。

    如今春闱虽已结束,但不少落第的举子却仍留在京中并未返乡。有些出身贫苦的寒门子弟没有回乡的盘缠,便留在京中抄书或者寻些其他的谋生,有些人则指望在京城结交个贵人,好谋个什么差事,然而更多人却是在等待,一朝落第实乃常事,听闻圣上有再开恩科或是吏部选官考试的打算,他们自然不会就此放弃,而是继续考学。

    陆晏清当然不是来这里买书的,她找到这书肆中的小二,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柔声询问:“这位公子,请问此处可是常有举子来买书?”

    这小二哪里被叫过公子这样的雅称,又看到是这样一位秀美的姑娘,便立刻交代了:“是了,我们这虽说不是全京城最大的书肆,却是那些读书人最喜欢来的。”

    “哦?却不知他们常来买些什么书?”陆晏清顺着往下问。

    既是在书肆中打杂,这小二当然也能识文断字,对读书科考也有几分了解:“自然是和那科考相关的卖得最为火热,《文选》《五经疏义》……”他掰着指头数道。

    陆晏清听了心生满意,待这人说完,提出自己的请求:“多谢公子解答,贵书肆确实乃各位举子上乘之选。我正有一事要寻你们老板,不知可否为我引见一番?”

    看着陆晏清朝他露出笑意,这小二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点头道:“好,姑娘稍等,我去唤我们老板来。”

    陆晏清很快便见到了这书肆老板,对方身材微胖,虽是商人,也作一身儒生打扮,知道是陆晏清有事找他后,上下打量她几下后道:“姑娘有何事?”

    陆晏清仍是摆出一副和气笑意的模样:“今日叨扰老板,原是有桩生意想和您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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