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九月初五,是田月家三喜临门的好日子。
就在振东婚宴上的礼炮刚刚响起时,邮差给田月送来了一封信。
不识字的田月赶紧把信拿给外甥何俊,叫他念给她听。
何俊一看是陈志恒的来信,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心里想着可能会有何杰的消息,于是立马撕开信封,认真的看起信来。
看到一半的时候,他便兴奋地站起来,激动的高声说:“大姨妈,秀姐夫升官了,全家人都调到南京去了。八月十五,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那一天,秀姐又生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取名叫陈胜利。大姨妈,三喜临门啦,您好福气呀!”
田月听到女婿升官了,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心里真的是乐开了花。
她立马朝身边的大女儿清梅和大女婿郭之腾看去,笑着说:“清梅,你妹妹又生了一个儿子嘞。”
杨清梅与郭之腾结婚十年,仍然是墙上挂铜锣,年年两公婆。一直未生养的她,八月十五才抱养了一个未满月的儿子,取名郭子富。
一听妹妹都生三个儿子了,她心里不免有点沮丧,但还是高兴多过忧郁。
“子富,你有弟弟喽。”她高兴的对怀里的儿子说。
田月的两弟弟田贵和田甲,作为婚礼上最尊贵的客人,坐在主宾上席上,陪新娘那边来的高亲,新娘的四个哥哥,正在行酒令。
听到外甥女婿官升一级的好消息,两兄弟齐齐跑到田月坐的桌子上,同时给姐姐田月敬酒说:“大姐多福多寿。”
大弟媳爱云和小弟媳妇红连、大妹田雪也纷纷给田月作揖道喜,使得田月真是乐的合不拢嘴。
何俊看完第二页信时,第三页就是写给他的。信只有短短几行,首先是问侯姨母田雪,再就是告知他们,关于何杰的下落。
陈志恒在信中说:何杰去找过他,说是和朋友合伙做黄金生意,现在已经远渡太平洋去了美国。临走时,他给了何杰足够的盘缠。叫姨母不要操心,等何杰花完了钱自然会回来。
田雪伸长脖子去看何俊手中的信,希望从信中看出一点什么名堂。但她不认识字,脖子伸得再长也无济于事。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何俊说:“信中没有提到你弟弟吗?”
何俊不敢向母亲讲真话,只说何杰在上海做黄金生意,挣了钱就会回来。
田雪一听就恼火,气愤的说:“快给你秀姐夫写回信,跟你秀姐夫说,叫杰儿赶快回来,我不要他做什么黄金生意,叫他回来念书,明年再考,我就不信总会考不上。”
何俊劝慰母亲说:“娘,有话我们回去说,这是在大姨妈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客人,您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多不好。”
何珍、何婧、何叶也一起帮着哥哥劝母亲,田雪才不再言语,闷头闷脑的吃饭。
喝过喜酒以后,何俊叫已有身孕的老婆夏梦婪和三个妹妹陪着母亲先回家去。他自己却留下来闹洞房。
清梅和郭之腾是特意从瓷陵县赶回来参加弟弟振东的婚礼的,因为子富刚满月,夫妇俩喝完喜酒就带孩子回家去睡觉了。郭之腾明天还得赶到瓷陵县绸布庄去。
田贵、田甲也因喝高了,被振东的两个舅母扶着,与田雪婆媳俩一道走了。
袁太太从田月手上领了一笔丰厚的谢媒礼以后,便以田兰临近产期不敢在外久留为由,仍由长工用独轮车推着,和丈夫袁才根一起回家去了。
还有两天就是田兰的预产期,田兰没有来参加振东的婚礼。
作为高亲的新娘的四个哥哥,婉谢了亲家母田月和妹夫振东的挽留,吃完饭就回石眼井去了。
跟着何俊一起闹洞房的,还有同村的几个年轻人。何俊本想好好耍耍新表嫂,借着几分醉意,嚷嚷着要振东掀开新娘的头盖。
也许振东是太兴奋了,拉着秤杆的手,微微发抖,扭扭捏捏的迟迟不去掀新娘头盖。
何俊便将一只手抱住振东,另一只手就抓住振东拿秤杆的手,去撩新娘的头盖。
头盖被撩开了,洞房响起了一片哄堂大笑的声音。
田月端了一盆红枣、花生和喜糖进来,撒在新郎新娘的头上,洞房里又响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新娘子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上,只是个傻笑,模样儿还有几分俊俏。
何俊心想,想不到结巴子表弟还蛮有艳福的,娶了这么个漂亮老婆。为了搞起气氛来,他提议要振东去跟新娘亲一口。
何俊这个提议,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异口同声的叫嚷着,“亲一口,亲一口。”
振东长到二十二岁了,还没碰过女人一根指头,再说跟老婆干哪事,也只能是躲在被子里,偷偷摸摸的干呀!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亲老婆一口,怎么可能呢?
振东的脸胀的通红,不肯就犯,何俊就抱着振东,将振东的头推向新娘。
就在这个时候,新娘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娘,我要回家,我要娘,”哭着哭着就坐在地上去了。
振东一下子懵了,何俊也懵了,洞房里的其他人也懵了。何俊和振东大眼瞪小眼的对望着。
何俊本想问振东是怎么一回事,但一想到振东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也就没问,只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抽烟。
振东抱着头蹲在床脚边,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
田月听到哭声,不知何故,便匆匆的来到洞房门口,想弄明白是咋回事。但见闹洞房的人都走了,走在最后的那个人还说了句:原来是个傻子。
田月有了几分明白,急忙走进洞房,看着坐在地上哭的新娘,一脸疑惑地问振东:“东牯,那天你去相亲时,没发现她是傻瓜吗?”
振东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哭着说:“娘,我全完了,呜呜!”
田月急得脱口而出的说:“把她送回去。”
“送回去?谈何容易,都拜过堂了,人家家里会同意吗?”何俊冷冷的说。
田月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拍着大腿,伤心欲绝地说:“天啦!叫我怎么办啊!都怪那败家的死鬼啊!”
何俊说:“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有离婚。过两天,我帮你们写张状纸,叫振东到煤城县去打官司。”
“啊!还要打官司呀!写一张休书不行吗?”田月吃惊的问。
何俊摇摇头说:“写休书不行,现在提倡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我替东牯写张状纸,说明是被孙家骗的,说不准能行。”
“可是,打官司要钱啦,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一点积蓄都用在这该死的婚礼上去了。”田月愁眉苦脸的说。
“何俊耸了耸肩,叹口气说:“唉,这就麻烦了。”
和田月一直聊到深夜十点,也没聊出了解决方案,何俊只好起身告辞。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离开了姨母家回家去了。
等何俊走后,振东就发疯似的把房间里所有的喜字都撕下来搓成团,扔在地上。然后从床上抱了一条被子,吹灭两根红腊烛,出了洞房,睡到了母亲房间里的一张竹床上。
第二天,振东找了一个傻瓜妻子的事情,就在斋饭岭村传开了。
振东气乎乎的把放在猪圈里的独轮车推到院子里,强行将傻女抱上独轮车,然后推着车径直奔石眼井村而去。
傻妻坐在独轮车上,笑的比阳光还灿烂灿,高兴的东张西望。
在过石坝几(小河坝)时,河边有一丛黄澄澄的野菊花。傻妻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傻笑着说:“哥哥,花花,我要花花。”
振东见傻妻那副疯疯傻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巴不得把傻妻翻进小河里淹死算了。可话虽这么说,振东并没这么毒也没这么傻,他知道傻女也是人,必须交到她父母手上才行。于是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傻妻安然无恙的送到了石眼井村孙家。
振东到了孙家的门口,把傻妻抱下独轮车,叫傻妻自个儿回家去。
傻妻一看是自己的家,高兴的跑进了敞开大门的厅堂里。
振东见傻妻进了家门,长吁一口气,推着独轮车,像逃跑似的往家跑。
可是!振东上午将傻妻送回石眼井。下午,傻妻的四个哥哥,又把她送了回来。
傻妻大哥说:“我妹是你杨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我妹到底犯了那一条。天底下还有你杨振东这么不要脸的人吗?昨天成亲,今天就休妻,睡了别人的女儿,说不要就不要了?”
振东啦振东,你外号都叫杨结巴,遇到这种吵口理论的事情,你应付得过来吗?
当然不能,振东像个傻子一样,除了说我我我,还是说我我我。
田月在一旁仅管着急,也是没辙。
振东气得拿起一条长板凳,就朝傻妻大哥摔过去。可是,不但没损伤傻妻大哥半根毫毛,反倒是自己被傻妻的四个哥哥一起冲上来,你一挙我一脚的打得鼻青脸肿。
打完之后,他们推着独轮车,撂下傻妹,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回石眼井的乡间小路。
振东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的蹲在院子里的老樟树下,一口接一口的抽闷烟。
田月则坐在朝着菜园方向敞开门的、自己的卧室门口流眼泪。
振东的傻妻孙氏却坐在大厅的门槛上吮吸自己的手指。
秋天的傍晚,风已有些许凉意,一轮弯弯的秋月挂在福庵山的顶峰,与出现在招安水库上空的长更星遥相呼应。
是啊!长更星的出现,说明已经进入漫漫长夜。振东和傻妻孙氏的婚后生活,亦如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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