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庵举行庙会的那一天。于韵妹晚上回到北屋时,王思礼正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批改学生们的作业。见妻子进来了,他便问她说:“娘叫你去干嘛?”

    于韵妹从小方桌上,拿了一个青花瓷茶杯,又在一个青花小瓷罐里,撮了一把茶叶,放进青花瓷茶杯里,然后拧起热水瓶,往茶杯里倒了大半杯开水,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到丈夫的书桌上。

    她叹了口气说:“唉!秋霞都十九岁了,还那么不懂事,今天下午带着秋萍、秋波,还有仲贵、仲良、兰萍、兰芳他们几个人,一起去古龙庵看戏,被她六叔看见了,就回来告诉娘。娘就把我教训了一顿,说是秋霞把他们带出去的。还说我也不管管秋霞。我也知道不是咱秋霞带他们去的,但谁叫咱秋霞最大呢?这种事情,当然只能怪大的,所以,不是秋霞的错也是秋霞的错。娘还说,这么大的女孩子,早应该嫁出去了,放在家里,早晚得出事。”

    “十九岁哪里大嘛?你当娘的都这么认为,咱秋霞就不大也大了。”王思礼呷了一口茶说。

    “哪里不大,我嫁过来的时候才十八嘞,那时你还只有十六岁,秋霞都十九了,我十九岁都当娘了。”于韵妹强调了一句。

    “十九岁又怎么了?”王思礼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须,沉着脸反问,“十九岁了就得随随便便嫁出去吗?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我宁愿秋霞在家多呆两年,咱又不是养不起。”

    于韵妹没有回答丈夫,独自走出卧室,去往秋霞和秋波住的房间。她心里何曾不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女儿这么有教养,读了那么多书,认得字、写得了文章、做得了针线。钩花绣朵,纺纱织布,没有一样不精通。而且通情达礼,心灵手巧,天姿国色,貌美如花,可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

    正是因为如此,踏破门槛的求亲者,都被她一一婉谢了。在她的心里,只有德才兼备的人才配得上秋霞。

    于韵妹走到秋霞的房间门口,就听见纺车嘎叽嘎叽的响。她知道秋霞还在纺纱。

    秋霞是个勤劳的姑娘,自从十三岁那年,奶奶怕她出头露面,不让她再去学堂上学后,她便跟着母亲学习织、钩、绣、纺等手工活。

    学会了手工活以后,她就帮着母亲纺纱、做针线,而且每晚纺纱到深夜,帮母亲挣了不少的私房钱。(王家祠堂里,女人做手工活赚到的钱,就可以当做私房钱,不用交公。)

    于韵妹轻轻的推开了房门进去。

    秋霞见母亲进来了,就抬头叫了一声“娘”,手里继续摇着纺纱车。

    秋波附在小方桌上写字,见母亲进来了,高兴的说:“娘,看我写得好不好。”

    于韵妹走到秋波身边,弯下腰看了看小字本上端端正正的写着“人之初,性本善”几个字。

    她并没有读过书,因经常要督促孩子们学习,耳濡目染的也认识几个字了,于是说:“写得好,波波顶呱呱。”

    说完,于韵妹就坐在秋霞身边,帮她理线头。一边理一边问,“秋霞,今天的戏好看不?”

    “好看。”不等秋霞开口,秋波就抢先回答了。

    于韵妺将看秋霞的脸转向秋波,和颜悦色的说:“波波写完了字,快去睡觉。明天轮到娘做饭,早上没时间来叫你起床。你自己记得起来。”

    “我不困,等会儿再睡。我还要写一页字,爹说了,只要我好好写字,他天天给我买冰糖葫芦。”秋波说完,又将毛笔在砚盘里沾了一点墨,歪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继续写。

    于韵妹便由着秋波,转头对秋霞说:“秋霞,以后想看戏,娘陪你去,千万不要跟彩云她们去了。娘知道不是你带他们去的,但毕竟你比她们大,人家就以为是你带她们去的。”

    “娘,我知道了,下次我不去了。”见自己跑出去看戏的事给母亲添乱了,秋霞心里内疚,把头低的很下,不停的摇着手里的纺车。

    于韵妹帮秋霞理了一会线头,便起身准备回卧室去。临走时,她交待秋霞姐妹早点睡,便出了秋霞的房间,随手带关了门。

    再到仲恺住的房间门口时,她把仲恺的房门推开一条缝,想看看仲恺睡了没有。

    看见仲恺手里拿着一本书,学着他爹的样子,一边踱步,一边摇头晃脑的背书时,她才轻轻的把房门带上,然后就回卧室去了。

    仲恺是于韵妹的长子,她的小儿子仲勇和第二个女儿秋萍一起过继给了老三王思福。现在她身边也就只有仲恺这么个儿子了。

    本来于韵妹和丈夫王思礼生有七个孩子,中间不幸夭折了两个,还剩五个。当时把秋萍和仲勇过继给老三时,她并不舍得,但因自己身体不好,有眩晕症和吐血症,实在是带不了,她才迫不得已的把秋萍和仲勇给了老三。

    如今五个孩子虽然名义上是老三和老五两家人的孩子,但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跟一家人的孩子一样。

    老三和老五都住北屋,老三东北屋、老五西北屋。打开后门,五个孩子又都在后院一起玩耍。

    这样一来,不但看不出他们是两家人的孩子,反倒觉得他们都有两个爹两个娘。所以,于韵妹不但不后悔当时把两个孩子过继给老三的决定,反倒有几分感恩,觉得多亏了老三夫妇帮着她一起带孩子,否则以她的精力,怕是不能把孩子带得这么好。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于韵妹和三伯母就像姐妹一样亲。跟她们俩好的,还有四伯母。她们妯娌三人的关系,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秋波写完一页字,就扒在桌子上睡着了。

    秋霞对这个比自己小十三岁的妹妹疼爱有加,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把妹妹抱到床上,又帮妹妹把外衣和鞋衭脱了。

    给妹妹盖好被子后,她回到纺车前继续纺纱,一直纺到哈欠连天了才上床睡觉。因一时还没有睡意,她又想起了下午去古龙庵看戏的场景。

    下午的戏有一出剧目叫《小姑贤》。戏里,婆婆趁儿子在外面当差,对儿媳百般刁难,让儿媳坐在饭桌下纺纱,其用意是以防儿媳偷懒。她常常为一点小事,对儿媳非打即骂。

    儿媳妇就像是她家买来的奴隶,过着非人一般的生活。

    后来是小姑子不断的在母亲面前为嫂嫂说好话,劝说母亲要对嫂嫂好一点。她对照戏文拿自己打比方说:“娘,女儿将来嫁到别人家里,婆婆也像您对待嫂嫂一样对待您的女儿,您会怎么想呢?等到将来您老了,守在您身边的还是嫂嫂。女儿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哪里还能天天陪着您嘞?您对嫂嫂好,嫂嫂才会对您好。”

    那婆婆听了女儿的劝告,渐渐的改善了对儿媳妇的态度。这时候,小姑子又劝说嫂嫂,要她原谅母亲,理解母亲,因为她们自己将来也会慢慢变老。

    嫂嫂听了很受感动,于是就跟婆婆言归于好了。

    秋霞心里想,将来自己出嫁了,千万不要遇到一个恶婆婆,也要有一个《小姑贤》里面那样的小姑子才好,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纸,使房间从黑暗中转向明亮。

    秋霞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身边还在睡梦中的妹妹,然后,她双手枕着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的看着帐幔顶。就这样懒懒的又躺了一会,然后掀开帐幔,下床穿衣。

    王家祠堂的早饭一般很早,男人们吃过早饭要去石灰窑上烧石灰。老三王思福要去榨油坊,老五王思礼要去私塾教书。所以,早上都很忙。

    秋霞穿好衣服,就把妹妹秋波摇醒了,因为王家祠堂有很严格的规矩,人不到齐不开饭,过了吃饭的时间也不开饭,所以,人人都必须在吃饭的时间去吃饭。

    秋霞叫醒秋波以后,帮她穿好衣服,梳好头,然后带她一起去泉水井边洗脸刷牙,准备去吃早饭。

    泉水井里的水,清澈见底,好像一面圆圆的大镜子。井似乎没有底,而只有蓝天、白云和一个波动的长长的太阳。

    秋波眨了眨眼晴,天真的问:“大姐,你快来看,水中的太阳为什么是长的?”

    满嘴泡沫的秋霞转过身来,朝井中望了一眼说:“因为我们刚才提水的时候,搅动了水面,所以太阳就变长了,等到水不动了,太阳就圆了。”

    “哦,那我在这等着,看水不动了以后,太阳会不会变圆。”秋波半信半疑的说。

    秋霞刷完牙,将水桶里的水倒入脸盆,洗好脸,在井边照了照,理了理头发,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微笑之后,便牵着秋波的手,去中厅吃早饭。她们在偏厅里遇到了父亲和仲恺,于是四人同时来到中厅。

    三伯和三伯母,还有秋平和仲勇都已经坐在饭桌旁的长板凳上了,见她们来了就开始吃饭。

    于韵妹当班做饭,要把出外干活的人中午吃的饭打包好才能吃饭,于是,秋霞她们就先吃了。

    早饭吃番薯、稀饭、咸鸭蛋、萝卜干。

    秋霞为父亲打了一碗稀饭,又帮父亲剥了一个咸鸭蛋。

    与此同时,秋萍也给三伯父盛了一碗稀饭,剥了一个咸鸭蛋,一桌子人才开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早饭不比晚饭,男人们吃了饭要出门干活。所以,显得特别的赶时间,稀里哗啦的几口把稀饭扒完,手上拿个番薯,一边吃一边走。

    家里的人也要早一点把饭吃完,吃完了好收拾碗筷和桌子,省得万一来个人,大上午的看见还在吃早饭,显得太懒散了。

    收拾完碗筷并打扫好卫生以后,女孩子们照旧坐在天井边做针线。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妇女(李媒婆)兴高采烈的来到了王家祠堂的大门口。

    她哈哈大笑说:“王老先生在家吗?王先生、王师母在家吗?”

    王耀荣吃过饭后正在屋前屋后散步,走到那片只有五六棵桃树的小桃树林时,就听到了那个妇女夸张的笑声,于是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说:“这不是李大姐么!您找老夫有什么事呢?”

    “哎呦喂,王老先生,恭喜恭喜呀!我来找您,能有什么事呢?还不是因为贵府的秋霞姑娘,被朱家大院的朱太太看上了,非要我来提亲不成。哈哈哈!王老先生,您老真是有福之人呀!朱家大院这样的好人家,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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