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德一直是走在她的前面的人。
这并不是说他没有照顾她。
他体贴、他温柔、他事事周到,她想到的、没有想到的全都会提前一步替她处理,像他这样家世、相貌、前途都出色的人,对他不起眼的妻子喜爱缠绵,耐心地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地走,说出去谁都会羡慕。
事实上也是如此,无论是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她的导师学生、同僚或者是今天在宴会上遇到的人们的态度,都让爱琳有一种她必须要喜欢上他、一定要对他好的压力,仿佛如果她不够体贴,就是罪大恶极一般。
嗯,这毕竟是一个丈夫死了以后,寡妇要被国王打包遗产强制贩售给下一家、国王的女儿想和他远到八百里外的侄子争王位还给依靠她丈夫的垃圾年代。
可他温柔言行里的那份隐隐的笃定和自信,都让爱琳潜意识里想要逃避。
她既没有做好全身心地爱他的准备,也无法全然地相信这样遥远完美的他。
她把自己嵌在了名为妻子的壳子里,削去多余的、填充缺少的,这过程有些痛苦,就像是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高跟鞋,但因为这是世间所认为的必须、因为这是维德无言之中的要求,所以她默默地接受了,乖顺地牵住他试图引领她的手,带着一部分自我放弃。
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她不知好歹,甚至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爱琳作为一个这样心思敏感的人,被他每天放在身边,是能够感觉到他沉静温和中偶尔会潜藏的情绪波动。他又不是神,低落、不满、焦躁都是正常的,只是每当她去问他,他不是笑一笑,就是转移话题,从来都是自信从容的样子。
这给她带来无力的挫败感。他对她往往追根究底,却不让她触碰他的真实,与外人没什么区别,这种看不见的不平等,怎么可能不让爱琳止步?
可是今晚的维德不一样,他竟然在她面前直白地展现出来了他真实的情绪,陈述了他认为的错处。
她不知道他后来在舞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变化,可他无疑是交付了一点他的尊严和权力在她的手中,不惧怕让她俯视他的悔意。
维德仰望着她,重云盖过银月,遮住了大片清辉,于是屋里忽然变得昏暗,抚着他脸颊的爱琳身体前倾,低着头,散乱的发丝垂落,神色在阴影之中模模糊糊的,他等着,竟觉得紧张。
他这一生,头一次,把自己悬在了高空中。
这才知道,让别人掌握着主导权的滋味竟然是这样的。
他一直把爱琳放在这样踩不到地、摸不着天的地方。
他回想起雪莉对他说的话。
他究竟在看着谁?
过去的她,现在的她;笑容腼腆却大方的她,躲躲藏藏却敏感的她。
这还用说吗?
可笑他一直觉得自己聪明,却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想透。
他看到爱琳的脸慢慢凑近,她额头轻贴着他的,他仿佛在遭遇审判,心脏一阵紧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裙子很难受。”她说,“我呼吸都要被掐断了。”
他轻轻地、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怕打扰到什么。
“鞋子也很疼。”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给我施了魔法以后,就不疼了。”
他心疼她此时还要替他说话,又轻轻应了。
不知为什么,爱琳忽然就觉得委屈了起来,声音里略带鼻音:“我还不喜欢那群人看我的眼神,走到哪里都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动作全部都肢解。”
维德低声开口:“我不该……”
爱琳打断了他的话:“我最不喜欢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自己却跟着别人跑了!”
维德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水光,清澈的眼眸粼粼透着难过,直白地把情感印在他的心上,他想到她一个人站在那个舞厅里,到处都是不认识的虚情假意的人,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的模样,心里一疼,喃喃道:“对不起,爱琳,对不起。”
“我带着雪莉夫人走,是因为她的身份不能出现在宴会上,如果被国王发现,王太子会受到斥责。”维德解释着,想到如果王太子在乎也不会让雪莉出现在那里,不由心累地揉了下额角。
随着杰西三王子越来越荒唐的行为和国王越来越明显的偏袒,王太子也跟着变得偏激愤恨起来,生怕他没被国王彻底厌弃似的。
“我一送她上去,就回去找你,但是你那时候已经和海德薇一起出去了。”他摸着她的长发,轻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的,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爱琳垂着头道:“你骗人。”
维德郑重道:“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刚刚说的话里没有任何谎言。”
“可我听说,你后来一直不在舞会上。”爱琳慢慢说道,“你一直和雪莉夫人在一起。”
维德听她声音不太对,忙攥住她放在他脸上的手,探过去看她的脸色,她躲了两次没躲过去,就见到她咬着嘴唇,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一颗一颗坠在手背上,烫得他发颤。
“你想什么呢……”维德仰着头,屈起手指替她抹泪,那泪珠怎么也抹不完,偏一声不吭,又倔又可怜,嘴唇都咬得发白了,他心里既疼且气,语气里明显带着压抑的火气,道,“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她是王太子的女人,你没听说不只是我,还有王太子没再出现过吗?我是和他在一起商量事情。”
爱琳不说话了,眼泪却也没再掉了。
维德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顿了顿,到底没有抑制住心情,低声说道:“你——是在嫉妒?”
爱琳眨了眨眼睛,有丝惊讶,似乎连自己也没有想到,想了下,她才迟疑地点头:“大概,是吧……”声音还残留着点哭腔和沙哑。
维德被她吊得难受,往日里或许会放过她,今天却不可能了,想着问都问出来了,在意那么多自尊又能怎么样?就轻轻掐住了她的脸颊,催促道:“是就是是,’大概’算什么意思?”
爱琳只好看着他,委委屈屈地说道:“是,我嫉妒雪莉夫人。”
那委屈的神情太可爱,让人不禁想欺负,维德心里一阵喜悦,亲了亲她的脸颊,大笑道:“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一个字都不会和她多说。”见她有点负气,他神情柔了下来,轻声说道,“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来,我只想要你一个人吗?更何况她是毫无关系的外人。”
这该是他最直白的一次剖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爱琳却只以为今夜的反常都是因为他喝多了酒,出神地心想,如果不是毫无关系的人呢?
“想什么呢?”他没等到回应,不满地轻轻晃了下爱琳。
“……”爱琳回忆起她喝醉的样子,断定他也喝多了。
于是眼珠微转,她觉得是个好机会,就道:“我在想你的初恋。”
维德笑容一僵。
爱琳拉长了声音:“命定之人呢。”
维德耳朵发烧,又强作镇定。
爱琳轻哼了一声:“拒绝了所有表白的人啊?”
“你别说了,爱琳……”
堂堂罗德尼家的继承人,精英骑士团的佼佼者,满城皆知的维德少爷,千年难得一见的求饶了。
哼!
爱琳揪了揪他的耳朵,摸到烫烫的肌肤,又用手掌按在他胸口,感到他心跳很快,而且越来越快,不由鼓起脸。
什么我只想要你一个人?
她一个字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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