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自然不能得知。

    李毓秀便先打发了那试衣女郎,往正房去。

    院中寂静,几个丫鬟婆子垂头等候在窗外廊下。李毓秀走近,里头几道口音浓重地粗犷男音传出来。

    “前几日静庄拿住几个人,可是好大的款儿。对着庄子种种指手画脚、狺狺瞎叫。叫我的人抓住拷问了几声,说是你李家庄主派去的人。你可知这几日屯田司的人要来,你此刻派去人是想如何祸事?”

    小周氏忙递了茶过去:“诸位先消消气,听我慢慢说来。”

    庄头将茶杯一推。屋中响起碎裂声。

    “真要有些什么,你家兄那芝麻绿豆大的官儿要不成,想必脑袋也要搬家!”

    小周氏连连称是,低声吩咐窗外的丫鬟进来收拾地面。方陪着笑脸道:“说是李家庄主,想必是府上大姑娘的人呢。我若派人去,那些管事哪有焦庄头不认识的?”

    那焦庄头未说话,小周氏又道:

    “诸位自然也耳闻过,静庄的户头落在平西王府,家里大姑娘是平西王的外孙女自然尊贵,我人微言轻说话如同微风一般。她叫人去静庄是不同我说一声的。也是昨日听南苑的传了几声我才知晓此事,当家当到我这份上,真真我不如死了算了。”她言辞恳切,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好在也没酿出祸来,此事是我的疏忽。叫诸位庄头甲头担心上火。”她开了箱奁,摸出袋银子,“这些贴补的银子诸位尽尽拿去,好酒好肉的自己安排便是了。”

    焦庄头先前还狂风大作,现在却笑开:“夫人这是做什么?多少年的交情还来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顺势将银子掖到了腰包中,

    小周氏脸上的无语差些显现出来,低头遮掩一番,又笑道:“不必气。”

    “只是我听说过几日,大姑娘要亲自去庄子里验校……我家这大姑娘,长了颗添乱的心,也不知会不会坏了那位大人的事?”

    焦庄头不以为然,“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事?叫她去不了便是了,她若没眼色上赶着要去,南郊里每年‘跑’那么多佃户,再不小心走失一个贵女想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小周氏垂下眼睛,脸有戚戚:“这般不好吧,大姑娘可是平西王的外孙女。”

    “平西王是什么腌臜狗屁物,将来我家大人可是这个。”那焦庄头比了个大拇指,“将来有的是他跪着回话的时候。”

    那焦庄头几个忙着喝酒,神色倨傲地出去。

    几个庄头甲头带着一股风出来。

    李毓秀见他们五大三粗,交领袍子里半露的脖子上一大片的刺青。吓了一跳,捏紧帕子后退一步,等他们走了,才踏门进去。

    “他们又来做什么?”

    “说是那李青溦要去验校庄子,派了人去,以为是我们的人。”

    “又是她找的事情。就该早早地把她嫁出去,嫁个三姑六婆妻妾成群的,到时候家里头一堆子大女人小女人叫她应付,看她还有没有空管这些那些的。”李毓秀哼地一声,“那几个人也是,这种事也值得寻上门来?他们长成那般,叫外面的人看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传咱们家呢。”

    “他们岂会撬不开那几人的嘴?”小周氏摇头轻笑,“世上没有不搀荤腥的野狗,变着法子来要钱便是了。”

    李毓秀脸上有不忿:“那庄子的红利一点没吃着,年年还得倒贴呢,他们倒是也好意思。”

    小周氏笑道:“倒是也没什么,只是些蝇头罢了,更何况咱们也用得着他们。过几日那李青溦要去南郊验校庄子。那焦庄头当我的面说要给她不好看。且叫他去作乱。咱们就眼瞧着便连脚尖子都不用湿。”

    这些倒也罢了,只是那些人眼瞧着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李毓秀到底还是心疼周氏。冷哼道。

    “我只是恨这些人惯会撒野,丁点没有为奴为婢的样子。只是庄头罢了每次来了都当着娘亲的面抢白摔脸子的。欠他们的不成,可真晦气。”

    姑娘到底是大了,知道了疼人。小周氏脸上几分欣慰,轻抚她鬓发才瞧见她身上的新衣。

    笑道:“这件衣衫鲜亮,好看。明日就这么穿着出去祈福好了。整好明天你舅母要来寻我,叫你表姐陪着你去。”

    李毓秀语气闷闷地:“又来,就不爱同她玩呢,见了谁都是那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话也说不齐全。该着咱们那么些钱也不要强,瞧着来气。”

    “她再如何也是你表姐,这样的话也不能当着你舅舅的面说,你舅舅刚补实了官,若是不出错子,一年两年三年地同你爹爹平起平坐,何愁不能拔高咱们母女的身份?到时候我家秀秀的婚事自然就不必犯愁了。”

    李毓秀哼了一声,满脸不以为然:“女儿可有志气呢,即便不用她们如何就不能高嫁了?”

    小周氏笑着摇摇头:“是是是,我的秀秀这般好,唉,也不知道将来能便宜了哪家呢。”

    李毓秀脸色微红,垂下头去。

    小周氏见她一脸娇羞。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表情微怔,笑道:“女儿大了,竟有了欣悦之人,快快同娘说说那是个谁家的人?”

    李毓秀哪里晓得,她就在寒园里同人家匆匆一面的……

    小周氏还待追问,李毓秀绞紧了手里头的帕子。闷不吭声地推小周氏一把,跑远了。

    三月最后一日,乃是祈福日。

    一大早风恬日暖天朗气清。李毓秀出门去,外面已停着辆气派的车驾,后面跟着好几个随从。

    李毓秀撇撇唇,掀开门帘,里头已经坐了个着淡紫褙子搭配白色锦裙的姑娘。

    她头上钗环精雅不俗,听见声音,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表妹。正是李毓秀的表姐周云烟。

    李毓秀耷拉着眉目应了一声。心里很有几分烦她。

    周云烟是她舅舅的女儿,她舅舅以前小贩出身登不台面,指着小周氏这个进了高门的过日子,她这个表姐自然也是从小给她提裙边长大的。

    可那也是从前了,自打她舅舅捐了个后补县丞,周家一朝便改换了门庭。

    本来这种后补了的县丞,自然要等机会候实缺才能“掌印把子”。可有雪花银垫路,她舅舅未有多久就补了实,如今出门在外的也是张盖乘舆仆从如云了。

    官谱官威是靠谁的雪花银,自然不用细说。

    周云烟也知晓她家如何亏欠他们,见了她自然一脸讨好,只是她性子柔弱不长于话语,怕多说多错叫李毓秀责骂,只垂着眼,做一只长了嘴的鹌鹑。

    车厢未有动静。轿子正要走,李毓秀突听见几声银铃,掀开窗帘,便看见李青溦从门里出来。

    她着一件藕荷色缠枝莲花的半臂短襦,里头一件锦绣窄袖。下身着一件妃红银丝海棠长裙,裙角曳着几枚银铃,随着走动,裙角翻红叮当作响。

    李毓秀视线随着起落了好几眼。半天回过神放下车帘:“抖什么骚呢。”

    她哼地一声,低眼瞧自己身上簇新的纱衣,皱起眉头:“丑八怪唱花旦,倒是别出心裁得很。”

    她火气冲天,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扇了几下尤嫌不足,恶狠狠地叫周云烟坐远一些,别挨着她。

    周云烟哪里敢说什么,捏着帕子埋头应了。

    …

    李青溦未注意到那些,上了轿子等在一边。

    等了有两刻钟,才过来个马车,刚停下一道缥碧色的身影探头出来。正是陆柃。

    她跑下车,堆笑道:“青姐姐等久了吧。”

    “那还不是?”李青溦嗔她一眼,轻戳她额头:“你啊你,真真是小女子出门,等死了抬轿的。”

    陆柃抓着她的手笑:“好哇,青姐姐竟然这样打趣我!那你要的玉山清泉可是没咯。”

    李青溦那天也就是随口说说,万没想到她真的找着了,瞧见她搬花的侍从不动了,忙一迭声地叫好妹妹。陆柃这才笑着松了口。

    昨日二人得了信儿:裴江月今日有事来不了了,只有她们两个了,陆柃指着人把花搬给了南苑的,说要同李青溦共乘一车,便打发了自家车轿回去。

    二人挤到一块,马车走开。

    陆柃坐到一边摆弄李青溦头上的花冠。

    李青溦关心道:“那你晚间如何回去?要不要我的人先把你送回去?”

    陆柃挑眉一笑:“青姐姐不用担心,我早就吩咐了我那几个仆从,叫我四哥下了班房来接我。”

    她来的路上就打点好了。等陆珵下了班房,就让自己的人拽他接她。以他皇兄的性子,保不齐会训诫她晚归不带侍从,亲自接她来。

    他既来了,那自然便能介绍二人认识认识。

    陆柃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打量李青溦一眼。

    她今日穿的鲜亮,红裙白襦。衬的她整个人清丽动人,连抻出外面的半截脖颈都润生生的。

    她忍不住贴在她身上:“青姐姐真好看。”

    和我皇兄真是般配,呜呜。

    李青溦满面无奈,笑着推搡她:“你快走开,歪着我头上的簪子了。”

    二人笑笑闹闹地进了崇福寺前。

    崇福寺半依山傍水,邻着坊区,平日里香火如云,甚是热闹,更不必提这样的赐福日。这次做法事赐福的是皇家寺庙里下来得道高僧,大师赐福惠及众人,去的人自然也多,只是现在仪式未开,众人都在大道前排队。也有些人乘船的乘船,游玩的游玩。两旁也有许多卖佛珠、佛像,字画等东西的店,路上也有各种货郎挑着担子,推着车卖东西的,路边还有杂耍小摊。

    陆柃天生爱闹,哪能不爱看这些?自掏腰包买了两杯柚花熟水,边走边看。

    直逛了好一会儿,只远远地听见寺前钟鸣鼓响,该是法事快开始了。

    二人随着人群往寺前走,等到了跟前,陆柃才傻了眼。

    ……

    申时,陆珵从工部的班房出来,便有陆柃身边的侍从过来说事。

    陆珵听完皱了皱眉:“已是申时,她若再不回来岂不叫皇后娘娘担心?也太不像话了一些。”

    他提步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中门处行过一人。来人衣紫腰金,青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正是信王陆琼,他走近几部拍了拍陆珵的肩膀。

    “四弟,这是刚下班房?”他抬头看看工部的门匾,笑言:“听闻父皇旨意叫工部郎官兼虞部,屯田郎官兼水部。啧啧,确实是苦重了一些。四弟要注意身子啊。”

    陆珵偏开他的手,轻垂视线:“多谢皇兄。皇兄久不上朝,在府上闭门造册,未想竟知天下事,可见胸怀天下。若是平日得了空,孤自然与皇兄探讨一番。只是今日孤有事,要先行一步。”

    陆琼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刺?他呵呵一笑,“自然自然,太子殿下为民请命,本殿自然有眼色。”

    陆珵点头,二人正要擦肩。

    陆琼突将给他传话的一个小内侍踢翻在地上,怒斥:“眼空心大的狗奴才,没听见太子要走?还堵着路做什么?瞎了眼睛不成?”

    小内侍跪在地上,瑟瑟不敢言语。

    陆珵停住脚步一瞬,转过头道“父皇诏皇兄,你却在这里为难一个小内侍怕是误事。”

    “多谢四弟提醒。”陆琼呵呵地应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往正门走。让陆珵不痛快,他就痛快。

    陆琼正痛快着,不知为何走了两步,突腿脚一酸,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正门庭前,头上玉冠都歪斜了。身边跟着的其它内侍想笑又不敢,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了起来。

    不远处景三哼笑一声,陆珵摇头看他,景三低头当未看见。

    那小内侍还跪在一边,陆珵叫他起来:“回去找小医使瞧瞧伤着没有。”

    小内侍低头应是。

    ……

    陆珵着人套了车往崇福寺那边走。

    崇福寺人流如织,车马簇簇。陆珵的车驾同别的车驾停在大路两侧。

    他掀开轿帘。随意一眼,不知如何便瞧见对面寺前一道熟悉的身影。

    寺外梨花若雪,落了一地。寺中檀香升腾。

    她荷衫红裙,站在寺外,双手合十低头参拜,露出的小手臂清亮如满月,唇角上扬,陆珵恍有见水月观音之感。

    陆珵性情平和淡然。自小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未见不同,他从未有过什么愿,但在那一瞬。他竟不由猜测。

    她许的是什么愿?

    陆珵正想着这些,陆柃的随从走前来低声道:“殿下,那侧有几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公主乘过的车驾上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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