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我就觉得爷爷那人不简单。

    他鳏居半辈子,守着城隍庙生活了八年,枕头下永远压着一把黑色的断刀。

    刀长一尺、宽半寸,没有刀柄。

    靠着这把刀,爷爷在后山来去自如,打了半辈子猎,从没出过岔子。

    他有个怪癖,每隔半月,必须磨一次刀,每次磨完刀,就得进山逛一回。

    死在他手里的野狼,堆起来比人还高。

    一次,正赶上爷爷在城隍庙门前磨刀,我爸挑着担子过去找他,说爹,再过几天就是你七十大寿了,就能不能歇一歇?

    爷爷却嘿嘿笑,说歇不了,山里有头活了五十年的老野猪,我得进山除了这个祸害,而且今年过寿,家里会来很多客人,宰了这头野猪,也好招待他们。

    老爸气鼓鼓地说,“爹,你下次吹牛前能不能先打个草稿,哪有野猪能活五十年?就你这岁数,真遇上那么大的野猪,是你收拾它,还是它撵着你跑啊?”

    他们父子俩,一向合不来。

    因为爷爷是个怪人,不仅脾气怪,干的事也怪。

    爷爷喜欢打猎不假,但他从不肯用打来的野物换钱,补贴家用。

    其次是老爷子酒品不行,端上酒杯,逢人就吹牛,说自己认识很多在京城当官的大人物,就算市长见了自己,都得靠边站!

    这些老爸都能忍,真正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我出生那天,爷爷放着好好的祖宅不住,非要搬进城隍庙。

    据说是因为爷爷算了一卦,说我的生辰八字跟他命格相克,祖孙三代人,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为这事,不晓得不少人在背后戳老爸脊梁骨,骂他不孝顺。

    可爷爷就这脾气,但凡下了某个决定,就算十头牛也拉不回。

    老爸拿爷爷没辙,只好气哼哼地挑担子回家。

    当天晚上,我妈出门倒洗脚水,远远的,果然看见爷爷挑着一盏白纸糊成的灯笼,摸黑走向后山。

    她赶紧回屋找到老爸,说老爷子又作妖了,这么晚进山,你也不跟上去看看,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什么,他还真打算找野猪练一练?”

    当时老爸正在哄我睡觉,听了这话,顿时脸都绿了,拎着扁担跑出门。

    老妈急忙抱着我去追,“你怎么跟老爷子一样糊涂,好歹带把刀去!”

    说来也怪,老爷子七十岁的人,在山里却健步如飞,等老爸追上去的时候,早就摸不着人影。

    两口子急得不行,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眼看着日头快要起来,老爸正准备发动全村人进山去找,可没等出门,就看见老爷子正拉着一辆牛车,出现在了村口。

    牛车上,果然驮着一头野猪的尸体,光脑袋就有磨盘那么大,犬牙暴凸,乍一看,比老虎要还吓人。

    爷爷拉着牛车,就这样慢悠悠地回村,凡是牛车走过的地方,连狗都不敢叫。

    老爸当场就吓懵了,追问老爷子怎么办到的?

    爷爷并不言语,只是嘿嘿地笑着,又自顾自地磨他那刀去了。

    两天后,赶上爷爷过七十大寿。

    几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吉普车,忽然从村口的黄泥巴老路中疾驰而来,一路风沙扬尘,停靠在我家老宅外面的空地上。

    参加寿宴的村民都围在门前看热闹,对着吉普车指指点点。

    那年头,村里连个摩托车都少见,所以村民们纷纷猜测,车上的人来头肯定不小,没准会是某个大领导。

    果然,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穿戎装的老头。

    老头身后,还跟随着一群穿着中山装的人,个个仪表堂堂,满脸严肃。

    就在村民们因为大人物的出现,而集体陷入骚动的时候,老头已经率领着一群中山装,径直挤开人群,跨进里屋,走到我家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开口叫了声“师父”。

    至于那帮跟随在老头身后、身穿中山装的人,则齐刷刷地跪下来,整齐地说道,“恭贺老爷子大寿!”

    整个村子瞬间就炸开了锅,谁也没想到这位大人物,居然是我爷爷的徒弟。

    老爷子却一点都不热情,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来了啊?今天是我过寿,别的都不谈,你们自己找位置坐下,吃顿便饭再走吧。”

    老头却没动,汗兢兢地站在爷爷面前,“师父,除了替您祝寿,我来找您是为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想听!”爷爷直接摆手,很强硬地打断了老头的话,然后自顾自地起身,背负双手走向书房,砰一声,将书房大门关了起来。

    老头则跟一块木头桩子似的,直接杵在那里。

    他不吭声,那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家伙也只能一直跪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僵持了三个多小时,直到村民们全都散场了,爷爷才从书房走出来,换了身白色的大褂,翘着二郎腿,重新坐回了太师椅,“当年我就说过,那地方早晚要出问题,你们不遵照我的意思去办,直到惹出了大乱子,才想到来求我,已经晚了!”

    “师父,您不能撒手不管啊!”老头浑身一颤,忙不迭就要下跪,至于跪在他身后的那帮人,则是齐刷刷地埋下脑袋,谁都不敢抬头。

    “行了!”

    爷爷不耐烦地抬手手腕,制止老老头下跪,随即慢条斯理地问,“一区那几个老妖怪怎么说?总局的人呢?这几个老不死的,当年不是拍着胸口跟我保证,有他们在,一区肯定不会出问题吗?”

    “王局已经战死,他临死前亲口叮嘱,让我务必请您回去,接替他主持大局。”老头恨不得把脸埋在胸口,语气酸涩道,“现在一区很乱,就连天墓的龙脉也……”

    “住口!”

    爷爷忽然将眼珠子爆瞪起来,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吓得老头背影一驼,连退两步,哆嗦着嘴唇说,“师父,不是我非要打扰您的清净,实在是那边除了您,没人能镇场子啊。”

    “罢了!”爷爷似乎是心软了,慢悠悠地起身,环顾四周跪了一圈的中山装身影,面无表情地说,“当年我可是发过毒誓,永远不再过问总局的事,不过……唉!”

    他深深地叹着气,忽然一回手,指向躲在角落里的我,对身边的人说,“老夫年纪大了,可以把命卖给总局,可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敢背着我,偷偷打我孙子的主意,就算我邢镇山变成厉鬼,也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说完,爷爷便回屋收拾起了行李,跟着那帮人走了。

    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五年,音讯全无。

    家人只知道,老爷子是去了一个叫“天墓”的地方,至于天墓在哪儿,老爷子到底是去干什么,谁都说不清。

    岁月如梭,转眼间,我已经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后,就在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过着平庸而忙碌的生活,记忆中关于爷爷的一切,都很模糊了。

    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再看见爷爷了。

    直到07年的下半年,正在公司加班的我,忽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老爸哽咽着说,“邢云,你快回家一趟,你爷爷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什么!

    接到电话的我一脸茫然,我爷爷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匆匆请假,连夜驱车往老家方向赶。

    刚回村口,我就看见了守在那里的老爸,急忙下车,问老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爸说,爷爷是被几个军人抬回来的,刚回来的时候浑身是伤,意识不清醒,已经认不出人了。

    跨进屋子,老爸立刻带我走下了地窖。

    地窖里没有灯,点了几根蜡烛,烛头上的火苗跳跃,昏黄的火苗即将燃烧到尾声。

    发黄的被窝里面,蜷缩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头发是雪白的,皮肤松弛,一脸黑黄色的老人褐斑,两眼无神。

    这就是我爷爷,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

    “爷爷?”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我讷讷地喊了一声。

    十五年没见面,他比记忆中衰老得多了,身体蜷缩在哪里,宛如一个破麻袋。

    “是邢云吗?”听到我的呼唤,爷爷睁开浑浊的眼珠,嗓子眼卡着一口痰,声音嘶哑道,“你过来一点,让爷爷再看看你。”

    我嗯了一声,走到床边蹲下,握着这个老人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不觉,感到一丝心酸,“爷……这些年您都去哪儿了啊,为什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您这是怎么了?”

    毕竟血浓于水,哪怕十五年没见了,我还是很担心他的身体。

    “呵呵,爷爷老了,落叶就要归根,只想在临终前,再看一看我的大孙子。”爷爷吃力地说着话,伸出枯槁的手臂,在我脑门上轻轻摸了一下,幽幽叹着气说,“十五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赶紧说爷,您别说了,好好在家待着养病,等您老身体好起来,我再好好陪着您。

    “呵呵……不用,我这次回来,专程给你带了份礼物。”

    爷爷摆摆手,吃力地坐起来,又从枕头边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把手按在上面,嘴里嘟哝着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猛地揭开了上面的封皮。

    木匣子里面,涌动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乱糟糟的,好似大片雾气在游走。

    我吃惊地瞪大眼,正要问他这是什么?谁知爷爷忽然把眼睛瞪大,低喝了一声,腾出手,朝我眉心一指。

    木匣里的黑气化作一条线,在我的惊呼声中,径直涌进了我的嘴巴里。

    我喉咙一凉,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进了身体里面,一股腥臭的味道占据着我的胃,在肚子里面翻滚着,很难受,忍不住要干呕。

    可还没等我呕出来,就听到“砰”的一声,抬头,看见爷爷僵直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摔在床板上。

    地窖里,烛火一阵闪灭,映照着他那张完全失去了血色的脸。

    “爹呀……”

    老爸立刻扑了上去,连同我妈,也一起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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