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缨从大殿正门进来,她先是看了赤槿一眼,赤槿颔首低眉,躬身道:“王上。”
她应了一声,才对刘意愧道:“刘道长,近日你问穹派频频前往我族,所谓何事?”
她虽是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但语气冷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这是没将刘意愧以及他身后的问穹派放在眼里。
刘意傀在问穹派,甚至整个修真界都是受人尊崇的修者,能让他频频碰壁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明缨一个了。
他强忍着不悦,扯了扯嘴角,却是一派皮笑肉不笑。
“明缨师侄,大家都是聪明人,你又何必在这里卖关子,等着做师叔的主动开口呢。”
明缨在主位上款款落座,她漫不经心摇头否认道:“刘道长这话错了,前些时日,你们问穹派屡次进入我妖族境地,为的是找到你们口中出逃妖族的门派叛徒,那么在明知道许罡被我亲手斩杀的情况下,你们问穹派还敢登门造访,却是将我整迷糊了,堂堂人族大派,总不会在被挑衅之后,装作千年王八吧。”
刘意傀气得握紧木椅上的扶手,手臂上青筋凸起。他沉默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我也不同你在这里装糊涂,什么门派叛徒,说白了不就是玉阙,虽说是人妖殊途,但明缨你也是在问穹派长大的,论辈分,在下和许罡都算是你的师叔,你何以对自己的师叔下杀手,那么多年的看护之情,难道真的可以不顾吗?你的师尊那样对你,你尚且愿意相护,从没有对你起心思的同门,你竟忍心残杀。”
他倒是真敢说!
明缨心中冷笑,她看着眼前的中年道长,忍不住磨了下后槽牙。哪怕时隔多年,一提起当年在问穹派的经历,她还是恨得牙痒痒。
玉阙收她为徒,封印了她本就错乱的记忆,所以在问穹派的前几年,她可以说是过得懵懵懂懂,她曾单纯的以为问穹派是什么名门正派,在最初也曾真心对待门派的师兄师姐,敬重师叔掌门,得到的却是什么?
师兄师姐早早得了各自师尊的吩咐,对她诸多冷待,师叔掌门只一味督促她修行,以待来日灵骨养成,助他们祭天。
刘意傀竟然还敢同她提师门情谊。
“道长这话说的不对吧。”明缨面上不见恼意,她不缓不慢道,“我在问穹派时,诸位道长自持身份,哪里会看护我这样注定要赴死的‘妖孽’,恐怕唯有玉阙和避世多年的溟海尊者勉强称得上对我照顾有加,尤其是我那可怜的师尊,费劲心思将我和问穹派众人隔绝开来,曾经我始终不解其意,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我那师尊是在保护一只绵羊,远离人面兽心的禽兽。”
刘意傀脸色终于压不住的难看起来,他从座位上愤愤站起身,厉声道:“明缨,无论你再如何不满,问穹派始终是你修道路上的师门。”
他心有顾忌地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赤槿,忍了又忍,终于道:“我知道因为灵骨一事,你一直对师门心有隔阂,无论你相不相信,当年我们只想用玉阙的灵骨来避开天劫,是玉阙心有不甘,提出用你的灵骨换他的灵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玉阙应该最明白。”
“但他罔顾你的意愿,罔顾你身后的妖族传承,他的心从一开始就是黑的,天底下也只有你和承过他恩情的那些修者相信他是朗月清风的仙人。”刘意傀拂袖,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明缨不为所动,冷冷道,“刘意傀,你又何必将问穹派摆得那么清高,天劫是修真界的末路不错,但末路之后换来的也是新生,你问穹派不会不懂吧,修者入门第一课讲得便是顺应天命,修者本是逆天而为,最忌讳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更改天地法则,问穹派屡次用禁术压制天劫降临,最后换来的只会是你整个修真界的灭顶之灾。”
“先不说我师尊在失去灵骨后遭到了你们何种残忍对待,用别人的灵骨压制天劫,本就是天地不容的禁术,你问穹派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顿了一下,明缨不着痕迹地眨了下眼,掩饰住心中早有的疑惑。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影,天道灵源从来不是取之不尽的,这点她也知道,但妖族与修真界一本同源,为何千年来,永远是修真界天劫降临,妖族却丝毫不受影响。她渐渐有一个不成形的猜测,却没有证据,被她按耐不发。
“你!”刘意傀脸色涨红。
赤槿拧着眉看看明缨,最终将视线停在刘意傀脸上,眼中带着明晃晃的鄙夷。
他不是傻子,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不少蛛丝马迹。
原来这问穹派在天劫一事上积攒的威望清誉,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令人不齿。
“明缨,你真的要和问穹派为敌吗?本是阳关独木各走一边,挑起战乱对你身后的妖族又有什么好处。”话说到这个地步,刘意傀的语气也硬下来,带着明目张胆的逼迫。
刘意傀显然是不怕真撕破脸的,他这次带来了七八个问穹派弟子,明缨一眼就知道,他身后站的那几个人全是他在问穹派的亲信,真出了事,这些人定然是做好了护他全身而退的准备。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明缨暂时没有杀他的心思,正想着将他打发走。
刘意傀却话锋一转,颇为语重心长道:“我说明缨师侄,你便不如听师叔一句劝,师叔良苦用心,你不要总听成威胁,以妖族实力来说,诚然可以和问穹派两相抗衡,但你妖族之中划分出来的种族数不胜数,其间实力更是良莠不齐,而问穹派却是一呼百应的大门派,真对上了,不说你御下部族是否愿意听你号令,光是战乱引起的生灵涂炭,你又如何忍心?”
他看了一眼对面冷沉着眉眼的赤槿,委婉道:“其实说来说去你最该恨的不还是玉阙那个始作俑者?你又何必念在往日情分对他百般维护,不都是他活该,若他早早受死,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对他,都是权宜之计,听闻溟海尊者这些年即便闭关,也会时常书信给你,与问穹派撕破脸,也是和你的溟海师叔撕破脸啊。”
“至于许罡师弟,你更不必心有顾忌,他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上也是他的宿命,事已至此,问穹派不会和你追究,只要你想,问穹派永远是你的师门,你做什么,师门就是你的支柱。”
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
明缨险些真被他说迷糊了。
刘意傀鬼话连篇,却极会抓人弱点,故意引起她对玉阙的怨恨,又拿妖族生灵和溟海做挡箭牌,之前倒是小看他了。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作为一个早早就与玉阙恩断义绝的徒弟,她明缨的确没有什么一定要为玉阙复仇理由。
同样的,作为一个‘天下为重’的君王,她也没有立场为了一个男人与修真界的大门大派开战。
抛开这些不谈,哪怕她曾经在问穹派过得并不好,但三十年来,溟海尊者与她也勉强算是来往不断,为了一个昔日师尊,和对自己有所照顾的师长翻脸,也属实不妥。
但感情一事,却不是理性分析就能定论的。
诚然玉阙起初对她利用居多,但无论是剑法还是道心,玉阙都倾尽毕生所学教授,或许前期的玉阙不甚尽心,但之后的玉阙却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即便到现在,她也愿意相信玉阙在天劫降至时,存了恻隐之心,有意放走她。
曾经她不在意问穹派剖出玉阙灵骨,抹杀玉阙存在,因为那时候正在她气头,若她不逃走,这也会是玉阙给她准备的下场。
真正触及她的逆鳞的,是昔日师尊被同门残忍对待,心魔横生,人格四分五裂。
君子可以引颈就戮,却绝不能受辱。
至于妖族生灵,她本就没想将他们牵涉其中,这从始至终都是她的私事,之前言辞只为震慑,真正的目的是静等即将出关的夫诸。与偌大妖族不同,夫诸、蛇七等妖既是下属,更是知己好友,她在与问穹派对抗的同时,需要有妖帮她稳住族内局势,又或者在特定时候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溟海,从得知玉阙真相开始,她就心中存了疑点,玉阙身上惨无人道的经历,与世无争大道无情的溟海是否知情,在溟海尊者出关之前,她不想思考其中缘由。
明缨尚且没说什么,她的沉思在刘意傀眼中就成了意动,他心思一转,竟然想不开的去问赤槿:“赤槿阁下,想必你也觉得我说的话有些道理吧。”
明缨一顿,神色不由古怪起来,别的不说,赤槿是她身边少有的直性子,很少懂得变通,思想感性耿直得很,且几乎事事以她为先,刘意傀问赤槿可算是问错人了。
果然,赤槿眉头一皱,没什么情绪地说:“我不懂之间细节,但既然你口口声声不离师门,便默认清玦尊者是王上的师尊,师尊受辱,身为徒弟如果不能护住自己的师尊,便是徒弟无能。”
“你!”刘意傀伸手指着他,一脸难以置信。
“还是赤槿甚得我心。”明缨抚掌而笑,“刘意傀,我放你安然回门派复命,不说妖族如何,明缨是一定要与问穹派为敌的,为师尊讨回一个公道。”
刘意傀咬牙:“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明缨一手支着头,漫不经心地说。
刘意傀看着她,像是在迟疑,最终从自己的储物袋中掏出一块暗黑色流淌着金纹的石头,寒声说:“师侄,你不如先看看这是什么。”
明缨坐直身体,眯着眼睛问:“这是什么?”
刘意傀伸手指了指内室,皮笑肉不笑的说:“还要请师侄进一步说话。”
明缨定定看他半晌,脸上阴晴不定,最终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凉凉道:“好啊,师叔有事吩咐,做师侄的自然要聆听。”
她看了一眼赤槿,示意他看住刘意傀带来的几个问穹派弟子,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率先向内殿走去。
王宫后花园,绿树成荫。
玉阙坐在太阳底下,闭着眼一动不动,宛如一块石头。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天道忽然出现。
玉阙眼皮微动,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真是奇了,之前这家伙几年也见不到个影,这几天出现得未免有些频繁。
【你猜明缨去见了谁?】
玉阙睁开眼,抿了抿唇,复又闭上。
【与我无关】
【明缨去见了刘意傀】天道看热闹不嫌事大。
玉阙微微颤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睁开眼,连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
【他要做什么】他强自镇定下来。
【他身上带了照影石,你猜他会干什么】天道意味深长道。
玉阙巍巍如山上松的身形终于垮了下来,他浑身不住的颤抖着,眼尾不知不觉泛了红。
【啧,你的心魔倒是许久没出来过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玉阙没理会他的话,而是沉着脸质问。
【好心提醒你罢了,你只想在明缨面前做光风霁月的清玦尊者,敌人可未必然你如愿,何必不敢承认,你放不下明缨,又不敢在明缨面前做丝毫小动作,懦夫】天道长叹。
玉阙冷着脸,暗自压抑即将占了上风的心魔。
【你该觉得庆幸,毕竟清玦不敢做的事情,心魔却敢,不将你的心魔放出来,明缨总会被别的花花世界迷了双眼,又或者热情消退,反而嫌弃你肮脏不堪,毫无尊严】
玉阙不为所动,脸色却苍白如纸。
天道却知道玉阙已经被说动,暗暗松了口气,明缨既然是为了玉阙才愿意追究下去,那明缨和玉阙之间的微弱的感情就一定得护住了,不过玉阙性情太冷,不添一把火怎么行!
见玉阙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道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的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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