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缨的寝宫大气简约,四周窗户敞开着,有阳光争先恐后的闯进来。

    鹤鸣坐在床榻前的圆凳上,一边给沉睡的玉阙把脉,一边眉头紧皱,他伸手掀开玉阙的眼皮,又微微拉开寝衣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最后叹了口气,将玉阙折断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明缨托腮坐在圆木桌前,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桌子上的茶盏,见鹤鸣站起身,抬眼问:“如何?”

    “这……”鹤鸣有些迟疑,“不知王上的意思是……”

    明缨坐直身体,微微扬眉,语气微微加重,道:“明明是我在问你他身体如何,你反问我做什么?”

    相处多年,鹤鸣知道明缨一向没什么耐心,他熟练的作揖赔礼,解释道:“王上忽然带了个垂死的凡人回来,鹤鸣不知王上是何态度,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医治。”

    鹤鸣一句话,却说住了明缨,明缨迟疑起来,她原本去搜寻玉阙,为的就只是向他寻仇,了断之前的恩怨。

    说白了,她的最终目的也是要玉阙生不如死,只是没想到她还没有动手,玉阙就已经是一副惨烈的姿态。

    鹤鸣试探地说:“这人一身灵骨被人生生挖走了,灵骨是修者的根本,没了灵骨,修为尽丧,他如今只是一介凡人,虽然不知为何外形还维持着青年模样,但内里亏损太过于严重,寿数将尽,救治定是要大费周章,若是王上只是一时兴起,想享受一下人间极乐,属下可以开一剂猛药,短时间吊住他的命,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与常人无异,表面的伤势也会迅速愈合。”

    “只是这样只是硬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喂药后不出一月,就会因五感衰竭而亡,药石无医。”

    明缨看向床上昏睡的玉阙,眸色微动,沉默片刻后,她心口不一地问:“若我要他活着呢?”

    “这凡人伤势太重,若王上要留着他的性命,就看王上舍不舍得自己私库里堆积如山的疗伤圣品了。”顿了顿,鹤鸣又说,“只是他灵骨被废不说,四肢的筋脉也是要断不断的连着,这人的身体久久不受滋养,已经是枯竭的状态,之所以还能行走也是强撑着一口气,回光返照,等治病的药用下去,他身上的隐疾还会一个个爆出来。”

    玉阙身上杂七杂八、密密麻麻的伤,明缨心中其实大致有数,听到鹤鸣说能让他一个月内与常人无异的时候,她不可遏制地动心。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短,但怎么也够她尽兴地将自己的仇怨和不甘一一报复回去。

    将陈年旧事了解,她也能放下执念。

    届时,她再潜心修炼,定然得证大道。

    至于玉阙,终将成为过眼云烟。

    但……

    明缨忽然想到拖着一身病体与脏污的玉阙,瞳孔下意识紧缩一瞬。

    鹤鸣察言观色,躬身说:“王上若选前者,属下现在就可以下去配药,王上切记,这药名为‘仙人术’,只要服下就注定在一个月后消散于天地间,仙人也回天乏术。”

    “消散于天地间?”明缨慢半拍回神,长眉间微微带起褶皱,“那便是连神魂都不剩了。”

    明缨手指轻拢,无意识摩挲着,最后沉吟道:“若尽全力医治,你有几分把握医好。”

    鹤鸣缓缓摇头,沉声说:“一分都没有。”

    明缨红唇微抿,不悦地看向他:“耍我很好玩吗?”

    迫于明缨的威慑,鹤鸣顿了下,不得不补充道:“但属下有五分把握救活他,当然,这是在他愿意配合的前提下。”

    明缨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脸上又忍不住扭曲了一瞬。

    她暗暗说服自己,她没有心软,她只是不想活的不明不白,留着他的性命只是为了方便查清他身上的疑点。

    而且他活着,更方便她尽情的报复玩弄,只要她想,多年夙愿得偿,无论玉阙想不想,她都可以尽情的揽天边明月入怀。

    她简直是百利无一害。

    “那就尽力去治,哪怕是修真界,救活一个将死的人的难度也无异于肉白骨,想来你不会拒绝这个挑战吧。”明缨道。

    “属下一定尽力。”

    “只是……”他偷偷觑着明缨的脸色,试探地说:“不知这位是何方人物,能让王上如此上心,王上给属下透个底,属下也好有个分寸。”

    一阵微凉的风悄然吹进清欢殿,殿中悬挂的纱幔微微舞动,挡住了明缨姣好的面容。

    她起身走到床前,看着床上面无血色昏睡的人,眼眸低垂,她伸手摸了摸男人瘦削到几乎脱了相的面颊,喟叹说:“清玦尊者的名号想必你也曾如雷贯耳吧。”

    师徒一场,不知道她这位含霜履雪的师尊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年临门一脚的时候,却放跑了她。

    鹤鸣看向床上昏睡的男人,俊朗的五官上写满了震惊,惊诧之下,出声道:“清玦尊者……那不是……”

    那不是王上的前任师尊?

    清玦尊者的名号在妖族兼职是如雷贯耳,问穹派清玦尊上玉阙是万年不遇的修真界奇才,年纪轻轻,修为就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

    当然,他之所以能在妖族颇负盛名,还是因为明缨的缘故。

    当年妖族内乱式微,妖族王室凋零,唯一的王女流落在外,这中间,王女被清玦尊上收养为徒,后来却不知何故二人反目,王女妖族身份泄漏,叛出师门,又在短短几年内,登上王位,振兴整个妖族。

    但最令鹤鸣惊愕的是,清玦尊者在三十年前就已经陨落了!

    已经‘死去’多年的人,骤然被王上寻回也就算了,但他却活得生不如死,连灵骨都没保住,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藏着什么密辛?

    鹤鸣陷入思虑之中,一时不察,直接问了出来。

    明缨看了他一眼,也不恼他明目张胆的窥探,她帮玉阙掖了掖被角,悦耳的声音中掺杂了些意味深长和难以察觉地冷意。

    “玉阙是天生灵骨,用天生灵骨镇祭灵脉是问穹派几万年来找到的,唯一能解天劫的办法。”

    鹤鸣难以置信的看向明缨,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明缨看着他,在他欲言又止中说:“没错,我也是天生灵骨,玉阙原本要拿我的灵骨去填埋天道灵脉,以此来躲避天劫。”

    “当年多亏众位妖族长老寻我寻得及时,在天劫前就将我带回妖族,才让我免于一劫,三十年前的天劫你也看到了,雷声大雨点小,问穹派定然是用了玉阙的灵骨,至于之后玉阙是怎么让自己沦落到此方境地,还要派妖去调查。”

    天生灵骨是世俗罕见的绝佳修真的体质,拥有这种体质的人修为一日千里,道一句天地的宠儿也不为过。

    当年的玉阙可谓是天之骄子,加上他心性清冷不沾尘埃……

    明缨伸手漫不经心地抚平他褶皱的眉宇,他因身上伤痛难耐的动了动,复又陷入昏睡。

    几天光阴转眼即逝。

    妖族为战而生,即便有王族的威慑,也不能阻止妖族部族之间的鲸吞蚕食。

    明缨带妖平复了妖族腹地兴起的叛乱,紧赶慢赶地赶回来,她还记得走之前病体沉疴的玉阙,好不容易把玉阙找出来,再玩腻之前,她承认自己十分惦记他。

    回到王宫,正好碰上鹤鸣拎着药箱出来,鹤鸣看见明缨,无形之中松了口气,说:“王上可算是回来了。”

    “他怎么样了?”明缨将妖族叛将的首级随意扔在灵石堆砌地石阶上,脸上并没有显露对昔日师尊的关怀,更像是随口一问。

    鹤鸣叹了口气:“不出我所料,他的状态很差,且不肯配合服药,我实在没有办法,这几日都是先在熏炉里点燃了催眠的香草,等他熟睡后,再想办法把药喂进去。”

    明缨颔首道:“有劳。”

    “能为王上尽心,是鹤鸣之幸。”

    明缨独自走上阶梯,推开寝殿大门,被隔绝在外的阳光争先恐后照入屋子里。

    室内燃着凝神静气的助眠熏香,分量极大,明缨轻嗅了嗅就封闭了嗅觉。

    环顾四周,明缨在角落里找到了在香料作用下昏睡的玉阙。

    温暖的阳光独独没有给他所在的角落镀上金芒。

    玉阙蜷缩着修长的身躯,被小妖们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柔顺的披散下来,将男人彻底隔绝在角落中,明缨沉着脸看了半晌,走过去弯腰将他抱起。

    将人放在床上后,明缨将地上的被子捡起来,随手盖在他的身上。

    她用茶壶里的水浇灭了香炉,而后打开了殿里窗门。

    香气散去,玉阙挣扎着从沉睡中苏醒。

    他睁着眼一动不动,眼中有氤氲着朦胧不真切的空洞。

    “师尊。”明缨道。

    玉阙不见反应。

    她便走上前去,站在玉阙身前,玉阙才像是意识到屋里有其余人存在,他抿着唇,一声不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片昏暗。

    她皱了下眉,不是很满意玉阙的反应。

    “听说师尊醒了,却不愿意吃药,想来师尊是爱上了自己病体残躯的样子……”明缨话还没有说完,倏地闭上了嘴。

    她看见玉阙缓缓蜷缩起身体,转过身,背对着她,本就苍白的唇被他咬出了殷红色的血。

    明缨一滞,意识到玉阙的情况或许比鹤鸣口中的还要严重几分,犹豫片刻,她轻轻去扯他的被子,软下嗓音,耐着性子轻声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方才不是有意伤你,你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如果不吃药怎么能好起来呢?”

    见玉阙没有反应,明缨坐在他身边,动作缓慢地去拉他,见他只是僵硬,但不挣扎,才大胆的把他拥入怀里。

    玉阙在明缨的柔声安抚下,终于不再紧绷着身体,他在她怀中低着头,自始至终不发一语,明缨倒也不在意,难得好心情地一下下,帮他理顺干枯发黄的发。

    不知过了多久,明缨感觉到身上一重,后知后觉低头去看,玉阙不知何时闭着眼,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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