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泛滥的清宫剧中, 有不少清朝人物被人们所熟知,有些被无限美化,成为完美的玛丽苏, 有些则惨遭抹黑, 成为衬托主角的炮灰,譬如这两个人, 乾隆的富察皇后和靖逆大将军富宁安。
前者是出身名门品德高尚、和妃子做同心益友、带病侍候婆婆累死、还被丈夫说死得其所、死得愉快的苦情皇后;是各种版本的风流丈夫念念不忘的“唯一真爱”;也是女子痴情错付薄幸皇帝的经典后宫女子形象之一。
后者在历史上明明是名列满洲八大家之一、立功西域、被康雍父子皇帝信任重用的谋略重臣。在影视剧中,却被演成有勇无谋、骄横跋扈、最后被年羹尧射杀立威的炮灰·跋扈小国舅。
虽然历史最重要就是求真, 但很显然,多数人对真相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看到的东西是否符合自己的臆想。更有甚者, 为了满足自己或者别人的臆想, 去故意杜撰捏造、颠倒黑白。
譬如这条“富宁安的姐姐是乾隆富察皇后”的谣言就是如此,四爷可以肯定的说,能够杜撰出这样谣言的人,绝对是个很有戏剧天赋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毕竟对多数观众来说, 富宁安虽然深受康雍父子的信任重用, 但知名度和年羹尧那样的影视剧宠儿来说, 还是很有差距的, 能知道富宁安也是需要具备一点历史基础的。
但是,人们都知道富宁安和孝贤皇后都姓富察氏呀,就把俩人当姐弟看, 这不是正好了吗?他(她)大概不知道满洲富察氏有很多支派, 以为只要是同姓就算一家子!那就一家子吧。
四爷不是观众, 就算想要糊弄自己,强行说同姓一家亲啊,也做不到。
四爷站在清溪书屋竹林前, 45°望天,抬手遮在额头,眯了眯眼。
夏日午后的天空很蓝,白云飘飘,小风轻轻地吹动他胭脂紫的衣摆,周身都是湖光山色营造的凉爽。即使四爷也做好了准备要打压弘晖,四爷自问,他没想到。
富宁安和马齐马武李荣保,都是富察氏,但身为满洲大姓的富察氏,并不只是一个支派,而是和那拉氏、瓜尔佳氏等等满洲著族一样,都分了很多支派,就像姓刘的并不都是刘邦后人,姓李的并不都是李渊后人,姓朱的更不都是朱元璋后人一样。
按《钦定八旗通志》记载,满洲富察氏一共有63或者65个支派,有沙济、叶赫、额宜湖、蜚悠城、讷殷、赛音讷殷、讷殷江等等。
一直被后人误会是乾隆富察皇后弟弟的富宁安,是赛因讷殷富察氏。而被造谣者冠名为富宁安姐姐的乾隆富察皇后,则是出自只有16个支派的沙济富察氏。
不管是赛因讷殷富察氏,还是沙济富察氏,都是以地为氏,世代居住在讷殷江流域的就叫赛因讷殷富察氏;世居在沙济城的则叫沙济富察氏。
两支虽然都属于古老的满洲大姓富察氏,但由于不在同一居住地,并没有血缘亲属关系,“不但谱系不能联,即支派亦不可考。”所以,富宁安和马齐、马武、李荣保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和人丁单薄的富宁安家族相比,马齐、马武、李荣保这一支是人丁兴旺,起家也比较早。当然,沙济富察氏能在大清打开局面有个良好的开端,并不是马齐、马武、李荣保本支的缘故,而是其老长支所在的努尔哈赤继妃衮代家族。
衮代是王杲义子阿格巴彦、阿海兄弟亲妹妹。大概在万历十三年,丧夫守寡的衮代,按照满洲收继婚的习俗,改嫁给同样丧妻的努尔哈赤为继妻,并先后生下两儿一女:莽古尔泰、莽古济、德格类。
随着爱新觉罗家族越来越强大,身为正妻衮代娘家的沙济富察氏也水涨船高,成为爱新国的新贵,被划分到莽古尔泰所领的正蓝旗中。马齐、马武、李荣保一支最初就是依附家族长房。他们的五世祖旺吉努就和衮代娘家一起被分到正蓝旗,成为莽古尔泰、德格类兄弟属下的佐领。
那么,原本在正蓝旗的这一支富察氏又是怎么成为镶黄旗人呢?这就牵扯到大清初期高层的内斗以及正蓝旗的整改问题,简单说就是:
争夺汗位失败的莽古尔泰在天聪五年死后,同母弟德格类继续当正蓝旗旗主,随即在天聪九年十月暴死。按理说,旗主位置该由莽古尔泰的嫡子额必伦继承,但皇太极并不允许,并很快对正蓝旗举起屠刀。
当年十二月,就由正蓝旗属人冷僧机举报莽古尔泰兄弟图谋不轨事件,拉开正蓝旗整改重组的序幕。莽古济公主和异父兄昂阿拉、侄子额必伦等人被杀,衮代娘家的家主、正蓝旗的实权人物爱巴理·阿格巴彦的孙子,及其亲信也都被一起铲除,爱巴理的亲族兄弟勿论长幼,“俱凌于市”。
曾经在天命、天聪朝显赫一时的沙济富察氏就此团灭,相关的信息也多被销毁。如果单从史料看,根本看不出沙济富察氏曾经在大清进关之前显赫过。不过,在《满文老档》中去认真检索爱巴理,还是会发现沙济富察氏在史料中被掩埋的蛛丝马迹的。
身为沙济富察氏三房又是怎么从正蓝旗清洗事件中脱身而出呢?是因为马齐马武李荣保的曾祖父、曾经的正蓝旗佐领之一的哈什屯,在该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卖主求荣角色,所以才摇身一变成为皇太极的亲信,从正蓝旗被划到镶黄旗。
人间七月,百花烂漫、芳菲无限。四爷从容去畅春园请安,脚步沉重地回来府邸,却见万福堂前檐下摆着一坛又一坛封好的福州福矛老窖,还有十几篓子西瓜码在堂前老楸树下。一眼瞥见里头四福晋和年侧福晋看纳彩礼布料,陈格格、其其格几个人在旁出主意,便踱了进去。见他进来,几个人忙都起身相迎。外头跟着嬷嬷刚好进来的戴铎忙抢上一步跪了叩头道:“奴才戴铎叩见主子!给四福晋请安,给年侧福晋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嗯。”四爷瞟一眼外头的礼物,一摆手坐了,接过四福晋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问道:“回来了?几时到的?”戴铎外任几年,吃得又圆又胖,脸上放光,短粗的身材,裹着一身蓝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明气。因见四爷一脸不快,小心答道:“奴才昨儿回来的,遵主子的吩咐,先去畅春园给皇上请安。今儿一早进来,爷已经出去……”说着,呈上礼单。四爷接过略看一眼便撂在一边,略一顿,发作道:“天下至无情无义之人你戴铎算一个。年年节节,就用这些个东西搪塞爷!每次来信不是哭穷就是哭穷,好没意思!酒,爷素来不吃,没有长熟的西瓜,捂熟了怎么用?你还是拉出去,到市集上卖了,回去的盘缠也省了爷赏!”
戴铎一声儿不敢言语,只低头听他训斥。四福晋笑道:“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脾气,今儿办差哪里不顺心?”四爷长出一口气,颓然说道:“爷哪里还有差事办……都撤了。正好,无事一身轻!明儿就领着你们去西郊庄子上散心。”
他发泄了一阵,心绪略好一点,看着戴铎道:“你主子心情坏透了,数落你几句,你别怪。”戴铎忙赔笑道:“奴才怎敢!主子教训是为奴才好。再说,主子不发作奴才又发作谁呢?”
四爷表情淡淡,起身抬脚,朝后书房而来。戴铎麻利地跟着。身后四福晋年侧福晋等人面面相觑,看四爷的身影一拐弯贤淑端庄的面容没绷住,差点欢呼出来,赶紧地用手捂着嘴,只有眼睛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爷无事一身轻了!要带一家人出去玩了!
四爷感受到几分后院女子激动的情绪,那表情看在戴铎的眼里,越发,嗯,不快了。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到了如意斋门口,就听到性音洪亮的大嗓门:“你们看看这份邸报,昨儿是施世纶,今儿是赵申乔、张伯行,全都革职拿问!真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样子,也不管人寒心不寒心!外头风言说皇上年老糊涂了,和尚觉得倒不像,只这样下去,还了得?”
四爷咳嗽一声,上来台阶进来屋子,屋里人除了邬思道都站起来行礼。四爷随意地挥手,直直地躺在躺椅上摇啊摇。有点点头疼,抬手按按眉心。脚边的大胖猫喵喵两声,跳上他的膝盖,四爷搂着在怀里撸猫儿,表情和猫儿一样骄矜——娇气且矜持。
性音、文觉等人面面相觑,一起看戴铎。戴铎暗暗挤挤眼:四爷心情不好那。
邬思道转着轮椅过来,轻声叹息:“皇上一片仁慈之心,计之深远。四爷,您要多多体会。”
“要娶儿媳妇的兴奋忍不住呀。”四爷表示,他是一个疼孩子开心孩子终于要大婚的好阿玛。众人一愣,不是因为被撸了差事?邬思道笑笑:“四爷,这门亲事确实是极合适。”
咳咳。
众人更是发愣:这一支富察氏哪里合适?还不如给弘晖阿哥直接选蒙古贵女那。
四爷感受到众人的怨念,四爷坚决不承认自己矫情,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一眼嘲笑自己的邬思道,对众人解释道:“爷对这个指婚高兴得很。吉林富察氏,家风蔚然,虽然远在关外。正黄旗马佳氏也可以,马佳氏图海,他的儿孙教导的都好,孙女儿也好,不知道能不能指婚给弘晖后面的孩子们。”
文觉脱口而出:“吉林富察氏,虽然远在关外,但人丁兴旺,且手握兵权。正黄旗马佳氏图海公,虽然是新贵,但后继有人,家族实力大,皇上很可能都留给排行十以后的皇孙。”
四爷一噎。不得不说,他面对孩子们的婚事,也犯了“什么最好给孩子什么”的宠溺心理。这两个家族,确实如文觉所说,和弘时、弘暖……等排行靠前的孩子们没关系。
“这只是一点。还有一点。皇上专门为了弘晖阿哥的指婚,提前铺垫骂一通马齐马武李荣保,给富宁安抬进镶黄旗。邬某理解,不光是打压马齐马武李荣保这一支富察氏,也是保护和提拔。”
邬思道的声音略沙哑,看向四爷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子面对世事沧桑的无奈,对身在其中挣扎的世人的心疼。
四爷唯有沉默。
大浪端来食盆在门槛边,一股鱼腥味蔓延在屋子里,怀里的胖猫动动脑袋,灵活地跳下来四爷的膝盖,跑到食盒前大朵快颐。夏日傍晚的庭院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像燃烧着的火凤凰般映红了天空。
“哈什屯背主自救的事,被先皇爆料过一次,在康熙四十八年被皇父爆出来一次。因为哈什屯的孙子·马齐拥戴八弟,被愤怒的皇父大骂,骂他家是因为陷害本旗贝勒才混入上三旗,把沙济富察氏往日不堪的老底儿给揭出来,以此羞辱马齐。当然,那次大骂没有传扬开来。”四爷不想承认,但是老父亲是真的毒舌。
“所以,这很不符合皇上的为人。邬某猜测,皇上这次大骂,并且有计划地传扬开来,再一次打压沙济富察氏,乃是预备将来给沙济富察氏更大的重用。”邬思道咯咯浅笑道:“皇上龙体欠安,他通过一次次争斗的事件知道,更通过这次的陨石贺礼事件越发明确,皇子们逐鹿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儿!”
“在这种情形下,朝中党派之争,也同样是越来越不容回避。不管是正人君子,还是奸佞小人,谁不想找后路、找靠山,谁又能不贪从龙之功,逃过这你争我夺的大局呢?而只要一加入争端,就必然会各保一主,越陷越深。都是人才呀,万一因此身死多可惜。而据邬某看来,眼下,能躲过政治纷争的、最安全的地方,不在朝堂,而在皇上贬斥里。也所以,皇上贬斥的,都是能干的、贤能的臣工。皇上统统贬斥了,将来新主登基,一纸赦书,立地就成了新帝得用臣子!”
这是康熙对大清国民的爱护、对继承人的爱护。先贬斥了,等到新帝登基,一纸赦书,手里就有了可用的贤臣良将。朝廷国家百姓都照常运转。
“皇上真是菩萨心肠。……就是不知道,皇上心目中的新主子是谁?”苏培盛喃喃自语,目光不由地看向四爷。
四爷微微蹙眉,老父亲的布局用意他隐约猜到了,却一直不去思考,此刻依旧试图要自己全神贯注琢磨弘晖的这门亲事,后面孩子们的亲事。
高斌发现四爷走神,以为四爷是感动的,他自己也感动。他这两年满脑袋琢磨弘晖阿哥的婚事,寄希望于四爷登基,弘晖做皇太子,自己好做弘晖阿哥的岳父那。因此他是真心询问道:“我还是有几分不明白。既然要越发重用马齐,”为什么不给弘晖阿哥指婚马齐的闺女?“为什么吉林富察氏和马佳氏图海公,适合指婚给排行后面的小主子?”
众人都不做声,瞅着他笑。高斌脸红了红,但是这关系到他家族几代人的大事,他必须厚脸皮地撑住了。
到底是性音厚道,抬手打个佛号,对他笑道:“因为呀,他们的家庭太好了,都后继有人。弘晖阿哥恰恰不需要强大的妻族。”
高斌迷糊了。
“那沙济富察氏那?马齐马武李荣保家里的孩子教养都挺好,虽然名声上有点瑕疵,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且沙济富察氏不如富宁安的赛因讷殷富察氏,世人口中的满洲八大家,指的是富宁安的赛因讷殷富察氏。如果选家世不大好的,沙济富察氏不是正好?”
邬思道因为他的坚持询问摇头失笑:“高斌啊,‘后继有人’,这是重点。沙济富察氏名声上有瑕疵,也是重点。”
!!!
高斌惊住了。
这不就是给弘晖阿哥选一个高大上的名头?
高斌直愣愣地转头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四爷心里轻叹一声,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你们怎么没有出去游玩?怎么不见饽饽呢?”
没有人回答,好似都感受到他疼爱弘晖阿哥,却又不得不如此狠心的酸楚心情,默默地陪伴着他。
富宁安的赛因讷殷富察氏,很可能后继无人。但名声地位又高,他的闺女最是合适指婚给弘晖阿哥!高斌脑袋还在地震着,耳朵轰鸣着。发现四爷眼角低垂,平静安详如庙里的佛爷,不禁心疼起来。高斌勉强笑道:“四爷忘了么?饽饽出去采些野荷花,说是晚上给膳房烧荷叶羹吃。我们刚还在说那,四爷左右最近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四爷的眼睛没有睁开,轻声道:“刚在万福堂说要明天出去庄子,本是气话。此刻听来,郊外花事正盛,去游玩一番也好。”
苏培盛狠狠一眨眼,故作高兴地击掌大笑道:“正是呢。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又难得四爷有时间有空闲。四爷您不知道,皇上撸了您的差事,一大家人多开心那。都盼着您带着出去玩乐。……”
寂静。
苏培盛说不下去了。
低了头吸着鼻子。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晚风徐徐,送来阵阵凉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很久很久,好似只有一个呼吸,四爷慢慢睁开眼睛,举目朝外望去,夏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
凡人家里栽种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四爷极力给家人打造一个自然舒适的家,尽可能地要府里花草树木宛若在山野间,枝叶旖旎,舒展自然,一茎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自在气味。
可是,玲珑花木身上修剪过的痕迹告诉他,这终究是人家,皇家,不是山野间。
“四爷,这是您给一家人打造的家,四九城最美丽的庭院。”所以您不要自责和心疼,我们终究是人,逃不出人性的牢笼。而您已经做到了最好。邬思道慢吞吞地开口,为了缓和气氛,端起来茶杯品了一口茶,眉眼舒畅地笑着:“邬某看邸报略知一二,最初在正蓝旗的这一支富察氏家族,天聪九年才被分到镶黄旗,背主的哈什屯也让沙济富察氏重新获得新生,并在以后的日子里蒸蒸日上,直到康熙四十八年皇上处罚马齐,才暂缓了沙济富察氏向上爬的脚步。”
“而这些年来,尽管马齐、马武兄弟被称为“二马吃尽天下草”,看上去权倾天下的样子,也并没有被世人视为满洲一流的世家。但是他们三兄弟子嗣众多,且大多有才能,未来可期。”
若弘晖阿哥不是嫡长子,作为预备的继承人,这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弘晖阿哥是嫡长子,不需要锦上添花,不需要妻族助力,他的成长,必须要谨慎再谨慎,压制再压制。
在座的人都面色凝重。高斌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在讨论借助儿女亲家拉拢大臣。这是在讨论将来四爷登基,小主子们的前程安排。四爷不靠母族不靠妻族,如今也不靠儿女亲家!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作为一路看着四爷辛苦走过来的人,当然希望四爷顺遂、后辈不再受四爷的苦楚——可是,当年皇上那样疼二爷,举国之力养着,什么都给安排到最好,结果那?教训就在眼前,四爷如何能任性而为地宠着弘晖阿哥?
四爷依旧痴痴地望着外头的玲珑花木,深邃清亮的眼睛里映照着满天夕阳下的郁郁葱葱。傍晚时分浇花是最好的时间段,因为这个时期温度不会太,也不会太低,而且水汽也不容易蒸发。陆陆续续的,有几个婆子拎着水壶仔细喷洒枝叶。
远处小桥边的柳树,已不是弱柳扶风的模样。绿影成团如雾铺开,绿得鲜活、生动,有一份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
冷傲了一个冬天的石榴从芒种开始开出了花,花红似火,枝头的榴花,照着绿色的琉璃瓦,一枝有一枝的魅力,映着府墙分外妖娆。
攀着高墙而生凌霄花也应时而来,花匠没有让它们与府墙相伴,而是巧妙地与假山相配。冷冰冰的岩石中突然伸出几朵橙红的小喇叭,让这座肃穆庄严的王府多了几分情趣。
一阵清凉的晚风过后,池塘涟漪阵阵却又波平如镜,镜中有人、有山、有树、有花,有猫儿狗儿,欢快地倒影着世间生灵的前世今生,波澜着四爷心里的九州万方、一家和睦、过去未来。
大清进关八十年里,名列满洲八大家的富察氏,不是沙济富察氏,而是出身镶蓝旗满洲的父子大学士、赛因讷殷富察氏阿兰泰家,阿兰泰就是富宁安的爹。
和沙济富察氏家族相比,赛因讷殷富察氏并不兴旺显赫,但毫无根基的阿兰泰凭借一己之力,从一个兵部笔帖式起家,让人丁不旺的赛因讷殷富察氏名列满洲八大家之一,他的能力就可想而知了。
阿兰泰非常受康熙的信任,康熙不管是巡视塞北,还是亲征噶尔丹,留守京城的总有阿兰泰。宦海沉浮二十年的阿兰泰以其优良的德行操守、谨慎的态度获得康熙的器重,即便年纪老迈申请退休,皇帝都不答应,到底死在任上。
康熙三十八年九月,阿兰泰病重,康熙听说后就准备亲自去探视,先派皇子前往,结果,皇子还没到阿兰泰家,他就去世了。
康熙对阿兰泰之死非常悼念,辍朝一日,赐银2000两,并命皇子携带内大臣、侍卫前往祭奠茶酒。又追赠阿兰泰少保兼太子太保,赐谥文清,还向朝廷诸臣嘉奖阿兰泰的勤劳和操守。
在阿兰泰死去几年后的康熙四十六年,康熙还和马齐提及阿兰泰,夸赞他博闻强记、善于办事。
从此也足见阿兰泰的能力有多强,才能让康熙如此的念念不忘。虎父无犬子,和君子端方的父亲相比,富宁安也不差。
叹了口气,高斌摸着下巴,颇为崇拜地说道:“富宁安在康熙二十五年承袭骑都尉的世职,并进入仕途任三等护卫兼前锋护卫,先后出任佐领、骁骑参领兼管火器营事、镶红旗满洲副都统、仓场侍郎及正黄旗汉军都统、都察院汉缺左副都御使、礼部尚书兼管仓场事。‘内行修笃,事亲至孝’,吾辈人臣楷模也。”话语里透着浓浓的向往。
在座的人都重重点头。富宁安当得这份殊荣。富宁安曾多次被皇上当众夸赞。康熙四十八年,被当众夸办事优而谨慎、始终如一。一个月后升职吏部尚书时,再次因为“操守廉善”被嘉奖。到了康熙五十年,又因为孝顺被康熙提名表扬。
康熙五十四年,准格尔的策妄阿拉布坦侵扰哈密,富宁安奉命西行总统调度军事,康熙五十五年进驻巴里坤,并在周边主持屯田、设立卫所,康熙五十六年被授靖逆大将军,屡次击败准格尔军,在西部蒙古的开拓治理做出卓越的贡献。
这样的人杰偏偏没有子嗣传承。所以,人间从来没有十全十美,不完美才是最美。邬思道在心里默默念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目光盯着从院子门口漫步进来的饽饽:“这是一门最好的亲事,弘晖阿哥的福晋人选,足可见皇上的用心良苦,身为祖父维护孙儿的一片慈爱之情。”
饽饽挎着一个花篮进来,恰好听到这句话,娇笑道:“这几天府里喜气洋洋的,都在夸未来大福晋的人选好那。刚我路上遇到四福晋,这都七八天了,福晋那脸上的笑儿就没落下过。”
她沐浴在夕阳中俏脸灿烂地笑着,福身给四爷请安,瞧着四爷专心看风景乘凉,众人都一副思考者的圣贤状态,摸不着头脑。
富宁安是实权大臣,手里有兵权,未来的相臣。富宁安可能都不乐意嫁女儿到雍亲王府,生怕牵扯上四爷这个活阎王。可是为什么四爷会傻眼,众人都感叹那?因为阿兰泰没有亲生儿子,富宁安是康熙在他的侄孙里挑出来过继给他的。而富宁安至今也没有亲生儿子,七个女儿,将来想要过继一个子嗣都没有五服内的。
也就是说,弘晖将来可能就没有妻族了,弘晖的孩子们可能都没有舅舅这门亲戚了。
四爷也想过要打压弘晖。他告诉胤禩,弘晖的福晋人选可能是富察氏,指的是不管哪一支兴旺富察氏的旁支。沙济富察氏到底是爬起来了,不适合给弘晖联姻,刚刚邬思道分析得对。上辈子四爷直接给弘历指了李荣保的闺女,那是因为弘历母族上低了些,需要早早地给打基础抬身价。再加上沙济富察氏还没完全爬起来,还不是一流世家,名声上有瑕疵,更有三兄弟中李荣保最弱,李荣保的女儿做皇后,只要弘历把握得当,沙济富察氏便能为弘历所用,而不会变成强大的外戚干涉皇家。
为人之父母,必为之计深远。
为人之祖父者必为之计多远那?
四爷对脚边撒欢儿的胖狗爱抚地呼哨一声,看风景的眼睛慢慢朦胧,渐渐湿润。
饽饽去隔壁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将剩下一大半鲜花的花篮递给进来倒茶的大浪,听高斌几句话将皇上贬斥官员的话题说清楚,听得心头一亮,盈盈目光看向四爷。
四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要说什么,却唯有苦笑连连。
王掞明明是保自己,黜降旨意里却说他“党附胤礽”。四爷唯有接受并且感激老父亲的一片心意。
王之鼎从外头进来行礼,和众人一阵寒暄,纷纷不平道:“昨儿我听同僚说起来范时绎,他虽被皇上赦了,仍旧不服喊冤。我也不服那。六十年大庆,不知是八爷还是十四爷,弄一颗陨石说是奇石献了,居然没有处分!要放四爷身上,不定如今在哪一层大牢里呢!”
“皇上不查八爷十四爷,有皇上的道理。”邬思道放下茶杯在小桌上,转着轮椅到门口,注视花瓶里的野荷花,缓缓言道,“花儿开得好,今晚上的荷叶羹一定香甜。如果默定八爷或十四爷继位,如此之事,岂有不查之理?必须要查一个明白,还以清白。”众人一边听一边出神,半晌饽饽才道:“就算如此,像这样欺君罔上全无孝心,皇上也应该查办!”
邬思道黯然良久,说道:“十四爷领兵在外,兵马不多,三万,也足以引发兵乱。如果撤查,正好给十四爷清君侧的口实,八爷在北京联络呼应,立时就是天下大乱,祸起萧墙!……这是邬某的小人之心猜测,八爷和十四爷应该不会这样做,但皇上不能不能防。现在谁都知道,皇上的身体最重要,一旦皇上仓促出事,大清必乱。却还是出现了陨石贺礼事件刺激皇上的身体,皇上怎么能不伤心多加防备?这次事我敢肯定是八爷做的,八爷是否有其他原因这样做,邬某不清楚。但这虽是一招险棋,却是瞧准了才走的,他就是要大清‘乱’起来!”
饽饽一瞪眼:“大清乱,对八爷到底有什么好处?八爷是大清的皇子,大清好,他才好。”
邬思道长叹一声:“大清是大清。大局是大局。大局稳,对四爷有利,大局乱,于八爷有利。因为八爷被皇上打压,急需要机会出头。而十四爷远在西部,估计现在一面怕皇上出事,八爷一道矫诏要他做了扶苏,一面希望八爷和四爷打个平手,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西部还有弘晖阿哥等人领着十万大军啊……”饽饽冲到嗓子眼的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转脸看向四爷。四爷这也是计划好的吗?要弘晖阿哥去前线?
性音和文觉忍不住打一个佛号,满满的心疼去前线的四个小主子。苏培盛、王之鼎不由自主地也念着“阿弥陀佛”,胖小子弘晖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自己再苦再累不要紧,真不忍心孩子去受这份儿罪。
高斌却是听得激动不已,他可算明白了——皇上已经属意四爷做继承人!特意给弘晖阿哥选一个没有娘家帮衬的福晋,是属意弘晖将来做太子那!而这个福晋没有娘家帮衬,自家闺女岂不是机会更大?他咳嗽两声掩饰澎湃的激情!可他还有些不解,克制胸腔里激荡翻涌的兴奋之情,珍惜地摸摸自己身前五品文官的白鹇补子,诚恳请教道:“邬先生,这次贬斥的臣子中,有的年老,有的多病,万一经不起贬斥的磨难,死了岂不可惜?”
邬思道看他一眼,看得他心虚地移开视线。
四爷却接过来大海手里的茶杯品了一口茶,心疼道:“这也是爷忧心的一件事。”
邬思道诧异地看四爷一眼,四爷不是这样仁慈的人呀。可他随即因为四爷眉眼间真实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绪动容——既有无情冷酷,又有佛爷心肠,果然是自己一心辅佐的英主明君!
邬思道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开怀,他纵声大笑:“哈哈……四爷,邬某斗胆说句不恭敬的话,四爷得向皇上学一学帝王之术啊!现在要担心害怕的,是那些没有被贬斥自以为有机会站队的大小官员。至于被贬斥的官员可能受到磨难,在改朝换代的大动荡里,在关乎社稷命运的大局中,死上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四爷您一向以活阎王自称,怎么今儿犯了糊涂?”黑黝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四爷,嘶嘶的宛若蛇即将寻觅到食物的叫声:“如今,皇上健在,他们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一旦新皇即位,他们的身价又会立刻暴涨,成了两朝元老、辅国重臣。他们有的官至一品,各自有一大帮的门生、故旧,在朝堂和地方上结成了一张张庞大的蜘蛛网党派。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对付新皇,将何以处之呢?当年皇上除鳌拜的艰难,皇上能忘记了吗?现在,他们全变成了‘犯官’‘罪臣’,以前的功劳、苦劳,一笔抹煞,过去的门生、故交,即使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一张张蜘蛛网也不再结实。等到新皇登基,想用哪一个提拔哪一个 ,哪一个不乖乖地感恩戴德、勤勉办差?四爷,您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既然上了牌桌手握权利,有哪个是真的无辜?”
邬思道今儿这番话,句句鞭辟入里,简直是康熙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了解康熙。这要除四爷外的其他人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忌妒和恐惧:此人精明到这份儿上,将来他和四爷能互相安好吗?
有关皇上的布局,他们感动于皇上的一番苦心,却是心情不一。四爷用手搓着脸,喃喃一声:“汗阿玛……”声音哽咽,喉咙堵着。性音和文觉闭眼念佛,苏培盛和王之鼎抹眼泪。饽饽痴痴地望着真情流露的四爷。高斌的眼前是自己将来位极人臣,如果有幸,做两朝元老的荣光,紧接着就是一个激灵,就四爷的活阎王手段,到时候不一定怎么比皇上还狠心那,还荣光?能熬住这份磨难就不错了。于是他又不禁同情自个儿。
好一会儿,四爷放下了手,接过来大浪手里的毛巾擦脸,对众人摇头失笑,又笑看了邬思道一眼,温和地一叹道:“莫怕莫怕!不管谁要乱,爷要‘稳’,必然是稳的。”
“这方面我们都不操心四爷,”邬思道窥了四爷一眼,“皇上在京城运筹帷幄,承德还有格斯泰的大军,足够稳当了。西山锐建营虽然是十四爷使唤出来的人,但如今也多了几个钮祜禄家的管带将军,十七爷的福晋是阿灵阿的闺女,十七爷去稳西山。倒是丰台大营……”
饽饽正在喝茶解渴,闻言放下茶碗冲口而出:“丰台大营的将军们一半是十三爷使出来的,但如今的提督是郭允进已经被八爷拉拢。最可虑的是九门提督隆科多。此人论起来和四爷关系最近,但他是佟家的人,满门和八爷交情极深!四爷,您要拉拢住他,对他热乎一点儿。这些天,隆科多眼见鄂伦岱和您交好,他很是愤怒那。”饽饽的一双妙目紧紧地盯着四爷,在这样生死关键的时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想他赢。
“隆科多还吃醋了?”高斌却皱眉,眼里露出兴味的光芒,转脸看向四爷,嘿嘿笑着说:“四爷,您真要去热乎热乎隆科多。”这种失落吃醋的心理他最是明白。“至于兵权,四爷,诸位,十三爷不回来,我们就不能安心;十三爷只要回来,就算传位给别的皇阿哥,四爷要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局面翻转也未可知。所以我们还是要十三爷回来。”
四爷因为隆科多的事情,烦恼地扑棱青瓜脑门。咬着牙想了想,望着南海的方向喉咙里堵着棉花。
大浪来报,六爷胤祚来了。四爷一笑:“快请进来。”
“四哥,我就知道你在烦恼。”胤祚的声音进来,人也进来,互相行礼寒暄后,他笑说道:“你们是不是在讨论丰台大营的兵权?我也在想,如今是时候请旨,要十三弟回来!”
邬思道笑道:“这会子去请旨,情势还没有完全明朗,皇上未必答应。我倒是有句话,不若私底下通知十三爷找机会到京畿地区等候,一旦有事,立即进京!”
至此,除了四爷和六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戴铎便问:“四爷,这次回来见少了金常明,管家也换了人,四爷差金常明出去了么?”
“不错。”四爷冷冷地一笑,看了看大浪,说道:“爷差他去阎王殿去了。没天理的混账,为了八万两银子,他就敢卖主!”说着话,心里惦着明儿真要出去庄子郊游,便一面给再次跳上膝盖撒娇打盹儿的猫儿撸毛毛,一面对胤祚笑道:“明儿出去郊游,你要不要去?”又看向众人道:“索性都去住庄子上住些日子,爷放假了,有时间了!”
四爷的语气好似是穷怕了的人突然暴富,大喊着我有钱了!众人都忍禁不住地笑,四爷也笑。
四福晋给如意斋摆了一桌酒席,一群人喝着唱着闹着疯疯癫癫的。等隆科多赶过来的时候,四爷已经喝得七八分醉意了,醉眼朦胧地见到了他,好似不认识地眨眨眼。
隆科多呼吸一口,细细瞅着四爷两眼,四爷手里堪称国宝的纯胭脂色珐琅酒壶,都比不上四爷此刻的潇洒风采一分。隆科多不禁感叹道:“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未惯。玉山将倒肠先断。四爷啊,每次见到你喝酒,才知道什么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四爷醉眼朦胧地瞅着他,歪躺在躺椅上喃喃自语,右手高高举着一个酒壶对着嘴巴空着,空着,空出来最后一滴,落在唇上,他便兴奋地抿了抿唇。
隆科多便上前接过空酒壶,搬起来桌底的酒坛给他倒酒。四爷揉揉眼,使劲望他试图看清晰一点儿,一会儿是上辈子年老的隆科多,一会儿又是这辈子的隆科多。
“隆科多舅舅,一下子变老了十岁?”四爷很是纳闷地再看两眼。
隆科多将酒壶放到四爷手里,环顾四周一看,鄂伦岱不在,郁闷的心情好了一点点。发现四爷真醉了,都不认识他了。在场的都醉的差不多了,大美人儿饽饽姑娘已经看着四爷情意外露了,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真的老的很厉害?
隆科多心里嘀咕要保养保养,口中哄着四爷哄孩子一样的解释:“四爷,奴才最近实在太忙了,可能没有休息好,所以看起来苍老。”
四爷嗤笑一声,洒脱恣意,高举着酒壶想要喝酒,一副酒鬼的模样。却被隆科多抱住了胳膊不能动弹。隆科多眼睛瞄着走进来院子的四福晋,四福晋通身衣袂间沾染了夏花绚丽的气味,略发福白胖的脸上尽是娶儿媳妇的喜庆,身后的丫鬟婆子手里端着的两个红漆大坛子也是梦幻般微笑,嘿嘿直乐:“四爷,四福晋送醒酒汤来了。”
四爷似乎是烦恼地皱巴眉眼,眯眼看不断走进的福晋,恍惚间好似看到上辈子一脸厚厚脂粉遮掩不住病容憔悴的那个福晋,不禁面露心疼。
“醒酒汤待会儿。荷叶羹先熬好了,趁热用着。爷,您喝的差不多了。”四福晋语笑嫣然,丫鬟们放下坛子在桌子上拿碗碟盛汤,她自己先去照顾喝醉的饽饽。
饽饽醉的趴在桌子上,眼前是石青色绣缠枝莲花旗袍晃啊晃,挡住了四爷因为醉酒酡红的面颊。她略气恼地抬头,正好对上四福晋的眼睛。饽饽端着白玉酒杯的手一顿。
瞧瞧这青葱手指比白玉酒杯还白。四福晋在心里赞叹一声,望着这双圆若杏仁的美目,和二十年前第一面一样美的要人窒息的明艳面孔,迷糊看着自己的饽饽姑娘,上前一步,接下来她手里的酒杯,哄着道:“来,先喝汤。”
丫鬟端着荷叶羹过来,饽饽喝了一口就停下,呆呆地看着四福晋,那迷茫的小眼神,看得四福晋出神。肤光胜雪带着醉酒的红晕,双目犹似一泓盈盈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饽饽的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再也看不见当年刚出春兰楼的丝丝柔弱风尘气。美!真美!
对比府邸里的各色美人儿,亲手将一个青楼女子变成大家闺秀,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家碧玉长成一个刚柔相济、□□生光的奇女子,对于四爷来说,这是不是更有成就感?至少自己看着,就很得意。
四福晋摇摇头,回头瞋一眼四爷,发鬓一侧垂落脸颊的翡翠攒珠流苏金簪随着晃动,一排浅浅粉红排成新月的珍珠,于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四福晋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能被饽饽美色迷惑,转身扶着饽饽轻声道:“乖,我们先去休息。”
“福晋……”
饽饽喃喃自语,还没弄明白。四福晋示意大丫鬟扶着起来,饽饽条件反射地看向四爷的方向。
看美人儿醉酒看呆眼的隆科多立即转身,接过来四爷手里的酒壶,举着瓷勺子装作给四爷盛汤,还对四爷挤挤眼,要他不要做声:女人之间的交锋,男人千万不能牵扯进去。
四爷被迫放下酒壶,从隆科多手里接过来碗,闻着羹汤里荷叶的香甜气,独属于大自然的野生香甜气,不由心情大好,也不管这是哪辈子的隆科多,关心道:“隆科多舅舅,你眼睛是不是进了沙子?”
隆科多一噎:“四爷,……我眼睛好得很,昨儿训练还能百步穿杨。”
四爷不搭理他的答非所问,青花花鸟小碗里的荷叶羹的味道要他欢喜,要他脑海里浮现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海,远远望去,湖里花海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朝阳的荷花,或青或黄或粉或红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四爷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四爷喝醉了,好似漫步自在云端,眼看福晋的丫鬟扶着饽饽离开,这屋子里没有了女子,人彻底放松惫懒下来,伸着大长腿好暇以整地飘啊飘,恍惚间在天的另一端,天空逐渐泛红,流光收敛,晚霞中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背着手踱着步,徐徐漫步回家。
洗漱沐浴上床休息已经是熄灯时分,四爷倒在床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迷瞪眼,苏培盛给他盖好被子,关窗户,他微微醒了神,却也没有困意。
在康熙接连不明原因地处罚大臣们的时候,别人都只顾震惊的时候,四爷自然已然想到康熙的用意,四爷也震惊。四爷甚至猜到了,贬斥朝臣,只是一个开始。按照老父亲的习惯,一旦动手,后面必然对各省地方官有更多的训罚和贬斥,那样才是真正地松动一张张结实的蜘蛛网,乃至“树倒猢狲散”。
四爷不惊讶老父亲的手段。四爷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辈子老父亲给他操心到这个份上。这些日子,他刻意地不去思考不去感动拼命压抑自己,一朝被邬思道全说了出来,情绪爆发越发深重。
上辈子登基后,面对老臣们的刁难、挟制,四爷不得不下狠手逐个打压,被骂冷酷无情又如何?他要先坐稳了龙椅。这些人因为他的处罚越发抗议他的改革,拖拉办差联合起来威胁他。地方上的清流文臣、勋贵大臣士绅科举大臣,联手试图架空了他,导致他不得不实行密折制度,每天翻阅批复上千份奏折。甚至年羹尧的死,其中一个原因也是这些人不断逼迫。四爷真的太累太累,四爷的杀心起来就不想再控制。到后面为了给弘历留一个好点儿的环境,阿灵阿都死了也扒拉出来尸骨降罪,只为了震慑钮祜禄家。阿灵阿是他的亲姨夫,是十七弟的岳父。所有人都骂他刻薄寡恩,可他哪里还在乎名声?
他也没有精力去在乎名声。
康熙在位六十年,信重的大臣老臣那么多,连成的一张张蜘蛛网牢固不可破,四爷不光要坐稳龙椅,他还要改革,不死命地杀人抄家,能成吗?
弘历不是弘晖。弘历的母亲只是钮祜禄家的一个旁支的旁支的旁支,在府里只是一个侍妾格格。弘历也没有机会上战场打功劳,也没有时间和自己一样通过四十五年磨砺威望经验。四爷病重的时候,最担心他坐不稳万里江山,更担心他管理不好万里江山。可即使上辈子四爷做了那么多准备,还是担心会给弘历留下一个摊子——自己重用的鄂尔泰、高斌、张廷玉……,这些人作为弘历的辅政大臣,将来会变成自己登基时候的马齐、揆叙、老八、老九……,作为权臣挟制弘历。四爷便只能继续安排。
还有五弟、十二弟、十六弟、弘皙侄子等等看弘历年轻,趁机夺权的宗室皇亲。
四爷承认,他对弘历是愧疚的。这愧疚从上辈子一直留到这辈子。他一朝驾崩,最大的遗憾是计划中的大业只完成一个阶段,最大的愧疚是留下年轻的弘历面对一切。
长辈们吃过的苦,都不想后辈再尝。康熙因此极度宠爱胤礽,导致父子两个两败俱伤。上辈子自己基本都给弘历安排好了,却使得他高傲自大,自以为聪明地算计了一家人乃至全天下人心,最终变成号称“十全”,实际“十不全”的长寿老人。而弘历又因为三代皇家父子之间血的教训,杯弓蛇影,一味地打压所有的子嗣,导致他那么多儿子,却没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天下事,有因有果呵。四爷抬手,遮在眼睛上,似乎连那黑暗中一盏微弱的烛光也觉得刺眼。
天下事,更没有十全十美。要想保全,必须自己狠心修剪。可是自己在面对孩子们婚姻大事的时候,到底还是想要强求一番。
四爷唇角挑一个自嘲的弧度。纵然是几百年的老鬼,还是犯了所有做父亲的都会犯的错误。
幸亏有康熙强行给弘晖指婚。
老父亲一番布局,这些被贬斥的大臣们,只要能熬到新皇登基,一朝被新皇提拔,必然对新皇感激涕零,更不敢有什么身为辅政大臣嚣张跋扈的心思。这辈子,老父亲给儿孙们安排后事,可谓是苦心竭虑。
四爷放下手,半睁开的眼睛浮现一抹笑儿,对着寝室的橙黄烛光勾唇微微一笑,释然、云淡风轻。
在他已经想好了,这辈子怎么对付这些大臣,准备再次大开杀戒的时候,老父亲却为了他,一步步地给他打算着。
四爷用心感受胸口的温度,暖暖的,活着的感觉。
有长辈护佑的感觉,真好。
他并不怪康熙。相反,前后两辈子,他从来没有怪过康熙什么,从来都只有感激。身为康熙的皇子,健康成长,学文学武,最后荣登龙椅君临天下,四爷最感激康熙。
这辈子,老父亲晚年有时间精力帮他考虑周全,那是因为他自己成长了,他帮助老父亲一步步更轻松地走完六十年的帝王生涯。而上辈子的康熙这个时候,已经半身不遂神志不清了。勉强能做的,是油尽灯枯之下的最大精力的全部。
这就是重生的因果吗?那四爷愿意倾尽所有努力,去保护这份因果。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小孩子重量的轻微脚步声,还有紧张的“嘘嘘”声,四爷不禁眉眼弯弯地笑了开来,橙黄朦胧的烛火下隐约可见眼角泛着愉快的神采。
“苏培盛,别告诉阿玛,我们来吓阿玛一跳。”是弘昼。
“小主子哎,苏培盛保证不吱声。”苏培盛的声音里带着恭敬的宠溺。
“苏培盛,阿玛真的刚上床还没睡吧?”是弘历。
“没。四爷刚上床两分钟。奴才刚熄了大灯笼。小主子哎,这里有个凳子,小心别碰到了。”苏培盛唠唠叨叨的,接着就是挪动凳子的声音。
四爷听着,困意上来,闭眼就睡。
等到弘历弘昼终于蹑手蹑脚地挪到阿玛的床前,借着那一盏蜡烛的微弱光芒一看,阿玛已经睡着了!阿玛一贯好睡,喝醉了更好睡。弘历弘昼哥俩对视一眼,想要唤醒阿玛,不敢。犹豫片刻,转身对身后招招手,“咚咚咚”,小孩子的脚步声响起。
“十四哥!十五哥!阿玛是不是没睡觉?”弘晨和福沛一起嫩嫩地喊着,人和声音都由远及近,“扑通”扑到了四爷的身上。“阿玛!阿玛!”
四爷眼睛还没睁开,脸上露出纯然开心的笑儿。
“阿玛!”“阿玛!”两个孩子利索地爬上床,抱着阿玛的胳膊亲亲脸颊。四爷当哥哥,被年幼弟弟妹妹们这样扑着,趴在身上抱着脑袋呼吸不畅,有了孩子后被孩子们继续这般折腾。他伸胳膊抱住了顽皮的两个胖孩子,慈爱道:“脱了鞋子上来。”
“阿玛!我们自己脱鞋子。”
“阿玛!我们给弟弟脱鞋子,脱披风。”
四个孩子一起喊着。快速捯饬好自己,闷头钻进被窝里。懂事地自己盖好被子,还没等四爷询问,福沛就抱着阿玛的胳膊叭叭叭说了:“阿玛,我们要有大嫂了吗?阿玛,大哥要娶大嫂了呀?阿玛,大哥在哪里呀?阿玛,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福沛的大眼睛里都是好奇。他尚且不满五岁,对走了快三年的大哥,没有一点记忆。
四爷捏着福沛的小鼻子纳闷地问:“谁告诉你要有大嫂的?”
福沛看向弘晨:“十八哥。”
弘晨快速抢答:“十四哥。”
四爷看向弘历。
弘历在被子里翻个身,面对阿玛赶紧讨饶:“阿玛,我听七姐姐说的。七姐姐听大姐姐说的。说这次是真的要有大嫂了,今天真的开始准备纳彩礼了。”
弘昼接口:“阿玛,大姐姐还说,要给大嫂准备更丰厚的聘礼。阿玛,大嫂是不是很漂亮?很温柔?大嫂长什么模样?哪家的姐姐?我们认识吗?”
“应该认识。想见你们大嫂,明儿自己去见。”
“我们自己去见?真能去?哇哇哇!”
四个孩子一起兴奋地喊着,弘历说“我明天要穿最好的衣服”,弘昼说“我要给大嫂准备最好吃的点心”,弘晨和福沛好奇地听着,眼睛亮亮懵懂地看向阿玛:大哥在哪里呀?四爷伸手揉揉他们还没剃头的毛茸茸小脑袋,眉眼含笑:“明天你们见到了你们大嫂就知道了。困了吗?来睡觉。”
“好嗷。阿玛晚安。”
弘晨和福沛开心地亲亲阿玛的面颊,一边一个躺好,盖好被子,乖乖地睡觉。
四爷看向弘历和弘昼。哥俩赶紧跟着躺好,盖好被子,就是那骨碌骨碌转的眼睛出卖了他们。
等到阿玛和两个弟弟都睡着了,弘历和弘昼隔着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转头对视,可惜灯光太暗,对视不上。却还是兴奋激动的好似怀里揣着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明天去看大嫂嗷!
第二天孩子们正好是在府里学习,一大早的太阳刚出来,一家人用完早膳,弘历和弘昼回去各自的院子开始准备,举止异常引人注意。弘晨和福沛更是不知道遮掩,大大方方地和哥哥姐姐们表示要出去看嫂子,被受到惊吓的姐姐哥哥们两句话一问,什么都说了。
!!!
姐姐哥哥们,自然是,要照顾年幼的弟弟们,一起去啊。
四福晋正领着奴仆们准备出发去郊外,见孩子们鬼鬼祟祟的,打扮的小仙童小仙女似的,还逃学一起做马车出了府邸,一打听,惊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好久,一手拍着额头大声喊着:“爷!”一转身,命令大丫鬟春梅:“快备马车,我去看看。”
四福晋要坐马车赶去富宁安府邸,刚出来正院又听了脚步。孩子们还可以说胡闹,她做婆婆的,怎么去呀?她是又气又燥又羞得慌,四爷自己当年领着十三弟跑她家去,如今又要孩子们这样顽皮!
年侧福晋来抓孩子们去上课,见到四福晋气哼哼地甩着花盆底大步走着,去如意斋的方向,和嬷嬷一打听原因,也是气坏了,一定是四爷不着调出的主意!气哼哼地跟着四福晋去找四爷。
四爷在书房,正看六公主、九公主和弘晖……寄来的七八封信件。看到要紧处,收拾好书信抬脚就出去,边走边吩咐苏培盛:“备轿子,去畅春园。”
在门口遇到气冲冲赶来的四福晋,叮嘱一声:“爷先去一趟畅春园,福晋在家里收拾着准备出发。”再遇到着急赶来的年侧福晋,安抚一声:“莫要慌张。有事等爷回来。”
四福晋呆呆地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和小跑到跟前的年侧福晋吐糟道:“这哪里是放假休息?又去忙去了。”
年侧福晋皱着秀丽的柳叶眉,转身跟着望着四爷的背影,心疼道:“……好歹住到庄子上,衙门的人找他找不到,小事就不管了。”
四福晋并没有她的乐观。
前线战事不停,弘晖等孩子们一天不回来,四爷就不会放心。
康熙六十年七月,准格尔策妄阿喇布坦遣使携书信至俄国圣彼得堡:如俄国与准格尔订立反对大清的防御同盟,准格尔将允许俄国“探矿者”自由过境。俄国遂遣使至准格尔,以沙皇书信交策妄阿喇布坦:如准格尔臣服俄国,俄国可向大清交涉,用联合武力逼迫大清放弃直接统治准格尔;准格尔应允许俄国找矿,并让与领土以便俄国建立要塞,保护探矿。策妄阿喇布坦回信给沙皇彼得:宁死也不臣服沙俄。
弘晖疏言:西藏虽已平定,驻防尤属紧要。他报告了在西藏的大清军以及西藏地方官员的情况。
四爷去畅春园到半路上,正好遇到康熙派人来找皇子大臣商议的小太监。
康熙在畅春园澹宁居紧急会议,朝议决定,派满洲、蒙古以及绿旗兵,总共四千名驻扎西藏,由公策妄诺尔布置理定西将军印务,统辖驻藏兵马,和硕额驸阿宝,都统武格俱参赞军务。空布地方的第巴阿尔布巴首先归附,阿里地方的第巴康济鼐截击准格尔军回路有功,均封为贝子,……以阿尔布巴、康济鼐、隆布奈以及da赖喇嘛的总管扎尔鼐四人为噶布伦,组建西藏官府。至此,西藏官员由朝廷任命,大清在西藏驻兵。里塘、巴塘正式划归四川省,在打箭炉至拉萨沿途设立驿站,接纳青海西藏学子前来北京求学。
另有:一经发现沙俄“探矿人”进入大清,格杀勿论。准格尔距离北京遥远,大清不宜直接管理。暂时保留准格尔部,但要臣服大清。作为准格尔挑起来战争的处罚,大清疆域朝准格尔扩张。关于伊犁归属、贸易往来、划旗而治,派理藩院去西部,和准格尔谈判。
四爷:“沙俄在波罗的海不断扩张势力。三年前,英国和瑞典签订条约,规定英国对瑞典进行经济和军事援助,帮助瑞典夺回被俄国占领的领土。但由于商业上的利益,英国并没有采取坚决果断的措施,阻止俄国在波罗的海扩张,也没有采取任何实际有效的军事行动帮助瑞典。而今年,沙俄之所以和大清求和,暂时停止战争,乃是因为俄瑞双方要在芬兰尼斯塔德城举行和谈,需要武力威逼瑞典签订合约。儿臣建议,派理藩院联系芬兰、瑞典和波兰、奥斯曼。针对西藏布防,不光是准格尔窥视西藏,英国法国也在窥视西藏这条通往东方的陆地通道。”
“……这一点,不得不防备。”康熙对此到没有生气,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步,“东西方的海路兴起,陆路也要开发。这方面,欧洲人比我们积极。我们不能因为打仗胜利了,就懈怠图安逸。打仗胜利了,只是外交最基本的第一步。回来的大军到哪里了?”
坐在下方书桌前的高其倬快速回答:“从伊犁回来的十万大军到大同了。从沙俄战场上的六万大军,到科尔沁了。”
康熙沉吟片刻,吩咐道:“快马送信给弘晖一群孩子,要他们走一趟喀尔喀。六丫头生日快到了,作为代表前去庆祝。沙俄、芬兰、瑞典和波兰、奥斯曼的使者都在喀尔喀,顺便见一见。”
“嗻!”
高其倬快速铺开信纸提笔写信,康熙又感叹:“策妄阿喇布坦,有血性的汉子。当年他父亲僧格,全力阻击沙俄扩张,和沙俄打了四五仗,大胜。……朕也不逼他到绝境,如果他能朝西打下来哈萨克斯坦等地,甚至欧洲、沙俄的领土,朕给他一条生路。朕,寂寞啊。”
站在窗边吹着清凉的微风,康熙的背影里透着一股子寂寞。
英雄无敌的寂寞。
微风送来阵阵玫瑰荷花的花香,吹动康熙石青色龙袍的衣摆马蹄袖舞动,白花花的发辫在阳光下闪动银光,明黄色的海水江崖图案衬托着五爪金龙在明媚夏日里翱翔,一起深沉地诉说一代帝王,打尽天下无敌手的孤独失落。
四爷:“……”差点没笑出声儿来,忙捂住嘴。
在场的大臣们愣了,皇上您这行走风云的天下第一老头子范儿,我们服气的五体投地!
那可不是?登基六十年的一件件大事历历在目,全地球东西方古往今来,真没有比康熙更圆满更丰功伟业的帝王了,更不要说臣工们老百姓。所以皇上您该矜持!我们跟着您也体会体会什么是无敌的寂寞寂寞。
四爷抖着肩膀使劲捂住嘴不要自己笑场,其他的皇子们崇拜且羡慕地看着老父亲。一阵奇怪的“寂寞”气氛中,新任工部满尚书徐元梦大声咳嗽两声:
“启奏皇上,大清如今的领土越来越大,治理方面确实有难处。首先还是铺设道路。但是到了高原地方,道路铺设的难度越来越大,需要的财物人力更多,遇到的技术困难更大,”眼睛瞄着四爷,“工部研究费用不足,之前四爷要工部研究的新床,……”
徐元梦鼓起勇气看向四爷,大声地问:“四爷,新床还要继续研究吗?”
四爷一眨眼,对于这位无逸斋老师,教导皇家两代人的保守派·八爷党·徐元梦老师,四爷自觉他已经很是宽容照顾了。
“为什么不研究?若没有银子,想办法找银子。”四爷语气严厉。
徐元梦吓得老脸苍白,委屈的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就算找来银子,也要花在更需要的地方。怎么可以先研究新床,这是奢靡用品。”
“若银子不够,就继续找银子。工部的各项研究都不许停。”四爷扫向工部汉尚书的目光已经变得冷峻。“爷安排好的银子,怎么会不够花用?”
工部汉尚书陈元龙吓得脖子一缩,脱口而出:“够用够用。”
徐元梦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你们都这样害怕四爷?
其他大臣看着徐元梦:您老不怕四爷?真不怕您再进言啊?
窗边,康熙“低落”的心情缓和了,摸着保养得宜的胡子轻轻叹一声,一转身,坐回来他的龙椅宝座,好奇地问:“老四,工部研究新床了?”什么新床要老古董·徐元梦如此反对?
“回汗阿玛,三年前,法国路易十四国王去世前,为了保证波旁王朝血统纯正,家风清白,给儿孙们定制了十张大床,总价值三百万白银,定金已付。工部木作处为了达到要求,采用最新设计,最好的栗木,手工雕刻,内部由纯金制成,重量超过200磅。外面涂层部分装饰214斤纯金,在床头板上镶嵌了多达40斤钻石和各色宝石。床上还配有最好的丝绸和棉。因此,儿臣认为,我们目前的床的款式略保守,奢华性技能性需要提高。八弟,你来说说。”四爷随意的目光看向胤禩。
胤禩一个激灵,愤怒不敢言地瞪着混账雍正。
康熙因为他们的眉眼官司来了兴趣,看向胤禩:“老八,你也知道?”
众人都看向八爷,萧永藻好奇地问:“是不是八爷也参与研究了?臣等记得,八爷以前也喜欢研究美食医术。是要在新型床上加上医术效果?”话音一落,他自己先激动了,其他人更心动了——都是老头子,谁没有一个胳膊腿酸疼的身体毛病?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多活一天就是享受一天,谁不想长命百岁呀。
胤禩躬身看向康熙,咬牙道:“回汗阿玛,儿臣知道一点点。那新床,……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忙碌了一天之后倒在自己的床上更诱人了,一生要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在这种情况下,选一张好床就至关重要了。我们工部目前的床,绝对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床,躺在上面的感觉就像是躺在天空中的云彩上,让人放松快速消灭疲劳,内置香薰和音乐、灯光……功能能创造出仿佛仙境般的睡眠环境,更有医学原理,完全符合人体健康需要,因为是定制床,因此最是符合定制人的人体脊柱……”
康熙听着他的车轱辘,越发心痒痒,摆摆手:“到底是什么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胤禩的身上。胤禩瞄着混账四哥悠哉品茶用点心的惫懒样子,气得脸通红,却又不得不搭话。
“汗阿玛,儿臣,儿臣说了,你们别笑,别,别生气。”
康熙一瞪眼:“你再不说朕要生气了。”
胤禩不由紧张地咳嗽两声,磕磕绊绊地说道:“儿臣……儿臣听四哥的话,最近在木作处帮忙……最近研究的床,分为三类,一类养生睡眠,代表传统;一类代表未来,是当前世界上最高科技的床,它拥有多达16项最新科技配置;一类,一类,……最符合阴阳调和,那啥,周公之礼。”
咳咳!
大殿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不断。
尴尬,真尴尬。
四爷您怎么能研究这个羞羞脸的床那?虽然吧,虽然吧,我们都好奇呀,都想要呀,都心痒难耐呀心火升腾呀……
胤祺激动的脸发红,张口就要询问,被四爷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胤祺鼓着眼睛使劲地朝四哥表达他的心意:四哥!我要!我要!
我要!我要!满大殿都是无声的呐喊。坐在首位的康熙尽量板住了老龙脸,拿出来公事公办的态度,威严地问:“研究进展怎么样?为什么说银子不够?”朕有银子,尽管拿去!康熙目光炯炯地看向老四。
我们都有银子!大臣们使劲地朝四爷抛媚眼。
四爷:“……”爷真是正经人。嗯,今天的龙须酥真好吃。
胤禩咽咽唾沫,脑袋里回忆四哥的构想,眼睛发直,干巴巴地说道:“根据研究院的最新科学研究,四哥打算制造新型机械人、机器脑。构想是,是……将来有一天,谁购买了我们的床,谁就有一个和床的链接,不管和床的距离多远。人沐浴后躺在床上,床会自动加热到调好的温度,自动按摩,自动检查人体状态,跟中医把脉一样,再汇报给床上的人。如果……如果,人在千里之外,床上躺了其他人,也……也能收到汇报。嫦娥也无法拒绝下凡的诱惑。”
胤禩艰难地说完了。
他自己脸红红地低了头。
几百年的老鬼也撑不住这样羞羞脸的床。
光是自动加热这一条,要人光想着就浑身发酥发软了。
康熙和其他皇子们、大臣们,进来倒茶续点心的太监们,齐齐傻眼了。
这是什么样嫦娥仙女儿也沉沦其中的神奇的床?
胤祺瞅着四哥吃点心,趁机问道:“八弟,床怎么汇报?你学学。”
胤禩头也不敢抬快速回答:“主人您好,床垫于熄灯时分开启,预热功能一档,按摩功能三挡,倾斜度九十度……。主人您好,弧度喜好设定更改成功,检测到您的身体机能良好,请继续保持。主人您好,重新检测到您的身体机能从四十岁增加到六十岁,衰老速度过快,主人请注意养生。”
万籁俱静。
除了微风依旧吹进来,送来阵阵花香、吹动人的衣角。除了四爷动作优雅,眼睛眯眯成一条缝幸福地用着刚出锅的热乎乎的小点心,整个大殿那画面静止的,人的呼吸都不可闻了。
为了保证波旁王朝血统纯正,家风清白,……这原来是,是为了抓奸情,防止皇后、情妇在床上偷情用的!
这头皇后在寝室拉着小鲜肉情人上床,那头远在书房的中年国王收到爱床的汇报,您的身体机能从四十岁减少到二十岁,这得该有多抓马啊!
这一天以后,工部的人就经常,偷偷摸摸地收到各方送来的白花花的银子,送银子的人大方言说不要股份不要利息都不要还白送的,只求工部快点儿研究,缺银子就喊一声。
工部官员人生头一次知道,天底下真有掉馅饼的,真有人白送银子的,这滋味儿,真,有点复杂。
满洲理学大家·徐元梦老师气得坐在工部门口直喘粗气,气势汹汹地堵着大仪门,嘶哑着嗓子大喊:“我们工部不缺银子!”可他人老体弱,抬着箱子送银子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小厮,放下箱子就跑走了。他老胳膊老腿的他也追不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徐元梦瞅着一箱一箱白送来的银子,气得老泪纵横,青筋暴起的老年手气急败坏地拍着大腿,啪啪作响。
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头子,为什么如此积极这项研究?和路易十四国王一样啊,为了保持家里血统纯正啊。这个纯正不是指什么贵族血脉,是指的保证是自己的娃。为什么他们会担心妻妾生的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娃?因为他们有的自己偷人老婆闺女,有的六七十岁了纳十八岁小妾小妾还有孕了,接触过长子次子三子不等。这要光接触自己的儿子还好,万一接触哪个小厮侍卫那?
更不要说那床的舒服度了,嫦娥也忍不住下凡人间啊的美妙!想要!太想要了!巴不得现在就要!真饥渴!
什么你说滴血认亲?那多伤感情呀。再说了,就滴血认亲那点门道,就凭他们的学识早识破了,想要什么结果出来什么结果。不说两个人身上滴出来的血,就是人和牛马的血也相融那,有啥稀奇的?
再说了,光是偷情这一项,就要天底下所有男男女女不能忍了。
是的,不光是有钱的男子给工部送银子,有钱的女子也给工部送银子。
这消息也不知怎么传出去的,反正一天之间,传遍四九城各个高门大户,在贵人士绅富豪之间展翅高飞向大清国的各个省份州府。
四爷微微一笑,领着一家人去青莲苑避暑悠闲,深藏功和名。
畅春园,清溪书屋,经过一天一夜的缓和,康熙终于从震惊中回神了,但是已经被自家的老四折腾的新床折腾的又气又恼又无奈,满心丧气。他用了一口荔枝酒感觉呼吸顺畅一点点了,四仰八叉地将自己扔到榻上,无力地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叫……叶桂进来诊脉。”
叶桂来了。康熙挥手让殿里的人全都退了下去,才慢吞吞地转脸向叶桂说:
“小桂子,朕知你医道精熟,想问问你……到底,朕还能活多久。你,你不要怕,说实话。”
叶桂伏在地上叩头出血,哽咽着说:“主子怎么这样说?主子已经休养好了,只要不劳神,圣寿还长着呢。”
“生死大关,谁也逃不过去。……你也不要有俗人之见,生生死死,本是寻常,何须忌讳?”
叶桂听出来了。皇上这话,真不是生病的口气,简直真成了平常心了。叶桂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流着泪抬起头来,伸出右手一个手指。
康熙眼中一亮:“一年?”叶桂摇摇头。
“是,一个月?”叶桂还是摇头。
康熙的眼光暗淡了:“那么,只有一旬了。”
叶桂沉稳地说:“不。主子若能安心调养,熬过一年,闯过两年风险,则还有十年圣寿。过此,臣不敢妄言……”
康熙听了这话,心中略感欣慰:“……你们四爷折腾的新床,你听说了吧?”
叶桂是何等聪明啊。工部要研究新床,太医院也配合着那,目前有关新床研究引发的暗潮涌涌,他更看穿了,怎肯放过这银子充足的大好研究机会呢?连忙回答道:
“皇上,奴才听说了。太医院也在全力配合着研究。这件事牵扯到的一点儿伦理人情,一些保守派老臣很是反对这项研究。但皇上您圣明,那滴血认亲一向只是糊弄人。那新床还能比滴血认亲更准?床只是床。那人要偷情,非得在床上吗?墙角旮旯草垛子哪里不成?”
康熙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说:“你说得对。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对?”
“因为他们这些理学家们,认为新床会造成很多抓奸,破坏家庭和谐。反正他们都觉得,大被一盖就是一家和睦,什么破事都不应该被捅出来。还说怕事情闹出来,影响夫妻感情,闹合离休妻。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什么的。说新床研究是离经叛道。可是皇上,他们都朝工部送银子那。”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偷情的?大多都是本分人。”康熙哭笑不得。“上次你说,血液研究,进展怎么样了?”
“有进展了,人体的血型大体分为四种,甲乙丙丁。并不是父子、母子、兄弟姐妹就一定是同种血型。相反,陌生人可能是同种血型。”
叶桂表情骄傲,老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皇上,奴才还想深入研究。八爷说,血液、细胞,后面可能更细的划分,一花一世界,一个细胞一个世界。可能细胞研究出来了,就能找到准确的血脉鉴定方式。正好现在工部银子多的花不完,四爷说银子大力供应太医院那。”
“嗯,你继续研究。朕就是担心啊,你们四爷太能折腾了。那真是离经叛道啊。理学家们没有说错。朕也想骂他!”
叶桂忐忑不安地看着皇上。皇上您啥个意思?要四爷停止新床研究?
康熙却是起身,坐起来,表情伤痛地说道:“你们四爷这样折腾,朕哪里能放心他?朕需要更多时间,进一步安排后事。所以才找你来问问你,朕还有多少时间。朕啊,是几辈子欠他的债没还啰。”
叶桂不敢接话,低头看地砖。
康熙也只是抱怨两句,不需要他回答。他站起来,自己对镜子整理整理乱掉的头发,又问:“老四的身体怎么样了?”
“四爷的身体好着。前两年有累到,这段时间的调养很好。只是,奴才也嘱咐四爷,喝酒要控制了。臣知道四爷自己控不住量,和四福晋,雍亲王府的小主子们,都说了。”
康熙转身的动作一顿,好一会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叶桂虽然说康熙最少只有一年多时间,但他给康熙的信心还是满大的。这几个月的调理下来,康熙的心情和身体基本康复,也能上朝处理政务了。这天,他正在湖边散步,太监来报,说八爷递了牌子,要进宫请安。康熙随意地一挥手说:“不见。朕刚刚好了,他这经常生病的,免得过了病气。”
四爷正在为康熙调配药酒,听了这话劝道:“汗阿玛别生气,八弟既然来请安,一定是好了的。您且见一见。”
“老四啊,你就是心软。好吧,叫他进来。”
旨意传出去,好大半天,胤禩慢慢腾腾地进来了。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路上耽搁了。他一贯是人缘好的,爱交往人的,从府邸到畅春园的一路上,官员、侍卫、谁见了他不请安问好呢,聊几句呢?一进园子,他习惯性地见谁都要打招呼,对谁都说几句关心体贴的话。一来二去,他能不耽误功夫吗?
胤禩来到清溪书屋院子时,四爷正侍候皇上服用今天份的药酒呢。胤禩打千儿行礼,退在一旁,等康熙用完了药,漱了口,这才重新行礼:“儿臣恭请汗阿玛安。”
康熙向下瞟了一眼说:“起来吧。听说你前些日子身子也不好,如今怎样啊?”
胤禩诚惶诚恐地回答:“回阿玛,儿臣不过是淋雨得了风寒,不敢劳皇父惦记。只是昨儿突然听说明天的早朝取消,不知道原因。儿臣心里担心,故而前来探望汗阿玛。”
康熙对他的孝心,根本不信:“哦,听说早朝取消,猜测是不是朕病了,你就来请安了?这是父子至情嘛。朕前些日子赐给你的药,后来你说不大合用。朕也闹不清你到底该用什么药,所以也不敢再赐了。”
胤禩听话音不对,忙说:“皇父此言,儿臣不敢当。从来只有‘父有赐,子不敢辞’。儿臣很是感激汗阿玛的关心赐药。”
康熙微微一笑:“你呀,向来比老四会说话。人说老四守礼,可他一开口就能气得朕牙根痒痒想揍他。你素来灵利、宽厚,朕心甚慰。既然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多劳动自己了。朕身体很好,无需担心。”
胤禩这次进宫,真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老父亲的身体如何了。自从六十大庆后,康熙一直不查陨石贺礼的事情,还无端地处罚了这么多官员,他摸不清康熙的套路,这是上辈子没有的情节呀。胤禩越发不安,明知道这次来请安要挨骂,还是来了。康熙呢,心如明镜,对他也试探着。所以,这爷俩一见面,就闹了个拧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康熙是保养自己一般不生气了,胤禩是怕再挨讽刺。此刻,听老父亲的语风要撵人了,连忙说:“是,儿臣知道了。请汗阿玛多保重。”说着,就跪下行礼。
康熙也会挑理儿:“怎么,你刚来,就要辞去吗?”
胤禩心中一惊。哎!你老人家不是要撵我走吗?可这话他不敢问出口,只好说:“儿臣想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那好,你去吧。”康熙呆呆地望着出门远去的老八,长叹一声说:“唉!朕以前呀,是真的很看好他。……胤禛,你先回去,青莲苑距离畅春园近,晚上还带着孩子们来春晖堂一起用饭,你皇祖母、皇额涅等人都一起来。朕这会子感觉很好,去散散步。”
“好嘞。”四爷答应着,起身,上前两步,扶着康熙站起来,送他出门。
一个特制的大轿,抬着心情颇好的康熙,轰轰隆隆地走在畅春园的大道上。路过的萧永藻上来轿子伺候着。康熙坐在轿中,隔着轿窗,向外眺望。夏日天气,湖色碧蓝,鸭头戏水,翠柳如烟,百鸟争鸣,好一派明媚的夏光!可惜的是,朕不知还能享受多少日子。再往远处看,在一片苍松翠柏的掩映下,隐隐可见集凤轩的屋檐,那正是胤礽曾经读书的地方。在集凤轩的南边,是西花园,是胤礽一家人曾经住的地方。胤礽啊……可以放去郑家庄了。这一件大事情了了,康熙的心里好受很多。可一想起叶桂那句“熬过一年,两年风险……”的话,康熙心中不觉凄然,陨石贺礼的事情要朕不敢有任何侥幸,需要安排事情更多,一年的时间,能要朕将心中想的事能办完吗?
车驾过了澹宁居,前边便只有小路了,不能行车。太监们连忙抬了一顶轿撵来,康熙上了轿撵,穿花拂柳,七绕八绕的来到一个草堂门前。
萧永藻侍候皇上多年了,还从来不知道这畅春园里竟有这么一个隐秘的院落,只见这院子坐落在一大片高大茂密的竹林楸树之中,稍微站远一点,根本就看不见林子里有院落房屋,门口也没侍卫,很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他正想跟着轿撵进去,却听康熙说:
“你先回去吧。”
萧永藻被撵走了。里头出来四个大力太监,抬轿的太监也被他们替换了。他们接过轿撵,把康熙抬进了草堂。院内,土墙茅舍,小门纸窗,没有任何假山、水榭之类,满院俱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勾枝挂叶,和外头的竹林楸树互相呼应。一条长满青草的石板小径,通向院中唯一的房子。正门门楣上挂着一个匾额,上面是康熙亲书的两个大字“无名居”。
太监们安置康熙在屋里铺着毛毯的凉榻上躺好,也退了下去。方苞来到跟前行礼,一起身发现康熙面色好着,身体也好了的模样,强忍心头的悲痛说:
“皇上,这些天把奴才吓坏了。皇上口述的文稿,都在奴才的手中,却一直不见皇上前来。”
康熙心事沉重地说:“唉!朕就是惦记着这件事儿,才一好起来就来这里的。你,你把那东西都取出来吧。”
方苞听命,来到一座很大的落地自鸣钟前,一按机关,大钟移位,露出了一个贴明黄签的大柜子。方苞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把几个月来记录的文稿捧了出来。足有一尺多厚,连康熙都吃惊了。方苞把文稿放在榻头小几上。康熙轻轻地翻着,看着。每册下面,都加盖了康熙随身携带的、只在密诏上使用的“康熙辰翰”的印玺,以作凭证。
方苞在一旁小心地说:“皇上,这部书囊括了皇上一生的光辉业绩和家规训诫。可否取一个名字?”
康熙惨淡地一笑:“后世人自会给取名字的,何须我们来操心?方苞,你今日就依着这部书,为朕正式地起草传位诏书。嗯,不必多,有三万来字也就行了。”
方苞惊呼出声:“三万字?”
“三万字。”
方苞想象一下皇子们跪着听三万字的传位诏书,赶紧晃晃脑袋:“是,臣斗胆请旨,皇上心中内定的继承人,要不要写进去?”
康熙似乎是没听见,又似乎是不想说这个话题,却突然问了一声:“方苞,你在这草堂里,待了多长时间了?”
“从六十大庆后的第二天,三月十九到如今,三个多月了。”
康熙感慨万千地说:“你是一代鸿儒,一直一身布衣跟在朕的身边,如今又有了被贬斥的名声,朕对不起你呀,你,你愿意出去做官吗?”
方苞连声推辞:“不不不。奴才能侍候皇上天年,心愿已足,不想当官。当此主忧国疑之时,奴才也不愿离开皇上一步。”
康熙沉着地说:“主忧是真,国疑却无。这些年来,皇子阿哥们为争皇位,眼睛都红了。连朕都害怕。可是为了万世江山着想,怎么也得慢慢地操办传位大事!”
方苞明白了,皇上已经有了决定和实施计划。他瞧着皇上面露疲惫之色,体贴地说:“皇上,先请歇一会儿吧。”
康熙不敢硬撑,如今他比谁都珍惜自己的身体。他躺在榻上闭眼养神,方苞给皇上盖上一个毯子,自己在一边方桌上开始准备毛笔纸张。
至于康熙到底选择了哪位皇子做继承人,方苞聪明过人,其实心里早就猜出来了。可是,康熙不明说,他当然不敢多问。他一个布衣,能亲眼见证这桩千古大事,并且参与其中,已经是万分满足且激动了。
康熙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精神恢复,眼睛里隐约有了神采。他起身,快步来到方苞面前,神色严峻地说:“方苞,从今天起,你的人身安全和隐秘必须保证。朕有空时,来向你口述诏书,你代朕记录、润色。朕不来呢,这里的藏书多着呢,全是珍版秘笈,你只管翻阅。不过,你每天必须只待在这草堂里,和之前三个月一样不得外出。如果你出了一点差错,透出一点口风,朕可就难以维护你了。”
方苞听得心惊肉跳:“皇上,臣……臣……全力而为。”
康熙严厉地说:“这事关系着大清的江山社稷、基业传承,朕当然要设法保护你。不得已时,恐怕还要采用一些非常措施,你要心中有数。好了,朕要去前边接见大臣们了。”
方苞赶紧行礼:“恭送皇上。”
方苞在无名草堂里奋笔疾书,每每康熙过来口述,他都万分震惊于康熙的帝王心术。可朝野上下,有谁能知道康熙的深意呢?流配王掞长子,革职马齐,贬降了张廷玉、施世纶等人,已经使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个个心惊了,可是更严厉的处置还在后头呢!
过了七月,一道接一道的圣旨传下,从京官到外省的总督、布政使,凡是平日政绩卓著、贤名远扬的,纷纷受到处分。有的革职拿问,有的贬官为民,连无逸斋老师徐元梦、两江总督噶礼、闽浙总督郝寿也以“玩忽职守、贻误军机”的罪名,被革职拿问,押送进京下了刑部大牢。大清国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明白,皇上老佛爷到底哪里来的邪火呢?
从前,康熙处置大臣是十分慎重的,仁慈的、宽大的。总是先交六部商议,提出处分建议,皇上看了,驳斥回来再从轻议,几经周转,才能定下。可是如今,事先不透一点口风,事后不留一点余地,独断专行。在过百名受到严厉处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最幸运,那就是方苞。都说他被赶出了畅春园,卷起铺盖回家了,难得的落个落叶归根。
大臣们猜来想去,终于明白了。哦,皇上这是真“老”了。人有聪明愚笨天赋不同,人还有一个年轻冲动,人老如贼。唉呀呀,国家刚打完仗,急需休养生息之际,皇上老佛爷又得了这失心疯,这可怎么办呢?
四爷看着三哥、五弟一干兄弟们来找他诉苦,都是又愁又急,他没心没肺地拿出来富贵闲人的架势,专心休养身体。前些日子康熙说青莲苑小了,新赐青莲苑隔壁的朗吟阁,给他做书斋。四爷不去畅春园孝顺长辈们,就呆在朗吟阁避暑,那个叫清心寡欲、生活恬淡,与僧人道士谈经论玄,不问荣辱功名。
这一天休沐日的午后,从三爷胤祉到十七爷胤礼都来了,四爷摆了两桌酒席,兄弟们实在是担惊受怕加上办差不顺,压抑的太久了,一顿闷酒灌下去,很快都醉了。
胤祉拉着亲亲四弟的胳膊大倒苦水:“几个月来,户部、吏部、刑部……的人马几乎全换了人。能干的全被贬斥了,剩下的都是嘻嘻哈哈的老好人,或者是疲疲沓沓的官油子。这差我们可怎么办呢?可我们生闷气白搭。我就那天没忍住给徐元梦老师求情,汗阿玛劈头盖脸地大骂我一顿,我这心里苦啊。”
胤祉气苦地拍打胸口“砰砰”响。四爷嬉笑地一摊手:“三哥,你看看弟弟如今……”
“四弟,三哥知道你心里更苦。你一贯喜欢做事,这下子,什么差事都没了。”胤祉抱着弟弟,那是真伤心了。“我们这才是患难亲兄弟啊。”
四爷:“……”
四爷想说,你放宽心,尽管和我一样寄情山水,佛音清歌。可是胤祉误会了他的意思,晃晃悠悠地起身,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红着脸大着舌头安慰道:“四弟你放心,汗阿玛只是暂时生气,汗阿玛一定会看到你的孝心,重新给你差事的。”
“汗阿玛生气四哥什么?”胤祺端着酒杯靠过来,郁闷地看着四哥:“昨儿我又给四哥求情,又挨了汗阿玛一个大白眼,说四哥见天儿净瞎折腾,我说‘不就一个新床吗?那汗阿玛处罚四哥没了差事,是新床事情之前。’汗阿玛给踹我一脚撵我滚。”
对面胤祐趴在桌上大着舌头哭道:“四哥,你说汗阿玛到底怎么了?汗阿玛连你的差事给罚没了。”
隔壁桌的胤裪站起来大喊:“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把能干的官员拿掉,公事已经办不成了,又把四哥也处罚在家,皇父到底要做什么?汗阿玛还赐给四哥朗吟阁,这是鼓励四哥念佛修道?我这些天简直惊呆了。”
怀疑一个人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疑点。连康熙赐给四爷朗吟阁,落在兄弟们的眼里,也是失心疯了的表现——皇父难道想毁掉这江山吗?胤裪不敢往下想,可也不敢去皇父那里问,只好待在家里生闷气,借着今天的机会发泄一二。他这一发泄不要紧,拎起来桌上的酒坛子对嘴就灌,灌完就身子一歪钻了桌子底呼噜震天响。
胤祚默默地吃菜,味同嚼蜡。如今的情形,连他也没有把握了。他心情闷,却生怕和四哥诉苦要四哥更难受,可情绪坏总要有发泄,他身边的人都被他训斥或者责骂,连用心照顾他的六福晋,也跟着不明不白地受了抢白。
四爷感动于兄弟们的情意,一只胳膊搂着一个胤祉,一直胳膊搂着胤祺,对胤祐、胤裪说道:“相信汗阿玛。”
这还怎么相信?
可作为儿子,劝说不成,只能灌酒。
胤禩环顾一圈兄弟们闷头喝酒大声嘶吼的疯狂,混账雍正躺在躺椅上慢慢品着美酒,在心里冷冷一笑。虽然他不知道老父亲到底要发什么疯,但这不重要。老父亲再闹还能闹多久,还能活多久?关键还是兵权!兵权!
混账四哥打算要胤祥什么时候回来那?
走海路偷偷回来?
胤禩眯了眯眼,心里有了计较,放开自己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放任自己醉倒。
珠履少年初满座,白衣游子也从公。狂抛赋笔琉璃冷,醉倚歌筵玳瑁红。所有皇阿哥们都醉倒了,苏培盛领着人进来灌醒酒汤,抬着去榻上休息。此时天刚傍晚,四爷还在慢悠悠地品酒,吩咐大海:“画院的高其佩、焦秉贞、还有那郎世宁来了吗?叫来画画儿留着做纪念。将奥斯曼皇帝送来的服饰拿来,爷打扮上。”
大海麻利地应着:“画师们都来了,都在前院等候。奴才立即要他们进来。爷,刚福晋又来说了,您今天可不能喝醉了。爷,奥斯曼的帽子很高很沉。”
“爷没醉,尽管拿来。别听你们福晋的,听爷的。”四爷迷瞪眼,执意要玩变装要喝酒。大海还在犹豫,实在奥斯曼服饰过于有“特色”,四爷却起身自己去后院换衣服了。大海赶紧跟上。
四爷换好充满异域风情的衣服,回来躺着躺椅继续喝酒,一边三个画师在观察在画画儿。大浪前来行礼通报说:“爷,富宁安大人来了。”
“快请进来。”四爷立即起身相迎,到院落门口正好迎上福宁安。福宁安发现四爷手里还拎着一个红釉青花寿桃纹酒壶,穿的,穿的是什么?金色的帽子一尺高!看着就沉的吓人!还有这身夸张的奥斯曼大维齐尔白色袍子!
富宁安抽抽嘴角。
四爷见到亲家到来很是高兴,拉着他的手进来院子:“还有好几套服饰,你要不要穿上?画师们正在画画,正好,你也画上。”
富宁安跟着进来打量院子里的场景,越发无语,布置的这般充满山野清雅的仙境,天底下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庭院里,居然到处放着长榻躺着坦胸露腹的酒鬼·皇子。再看身边这位亲家,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但,这也是一个酒鬼!
还是一个喜欢变装打扮的,奇怪嗜好的酒鬼。
咳咳。四爷摸摸鼻子,尴尬道:“爷只偶尔小酌几杯。弘晖不醉酒。”
富宁安咬牙表态:“四爷,好男儿哪里能不醉酒?臣都明白。”
四爷在惊喜只余含笑:“你果然最是明白,爷还怕你说弘晖和爷一样喜酒那?”
笑意盎然,执着富宁安的手道:“接到你的询问,我想了两天两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正要去找你,你却亲自来了,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四爷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弘晖还要等秋天才能回来,不能亲自去打大雁。这聘礼的事情,你可不能要求再缩减了。弘晖的大婚是大事,他后面还有弟弟妹妹们呢,他的礼仪规格缩减,后面怎么办?”
有什么要紧呢,孩子们过的幸福最重要。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正殿轩窗下,四爷吩咐苏培盛抬来一个箱子,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此壶用老紫泥泥色奇美,呈六方形,壶身、流、盖、钮、底、颈皆呈六方,曲折合宜尺度,六方条把圈成环形,六方流二弯向上秀美,榫接流畅,壶颈装饰六方云肩线,盖覆而折,仿若官帽,钮六方状似珠圆,平底干净利索。
宜兴紫砂六方壶。
四爷送壶到他的手里,清亮的目光凝注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听说你喜欢喝茶,最喜欢用紫砂壶。爷要工部的窑烧的。特意要柿形壶的把子做圆些,嘴子放长。一方抵十圆,一壶送亲家。”
仿佛刻在心上,字力似要穿透心肺。每一个字都听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听清楚,心尖上绵绵的软。富宁安心怀激荡,像是上次回来路过黄河去观潮,黄河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富宁安望着四爷手里的壶,垂目道:“奴才是臣,这桩指婚是小女高嫁。四爷明明对这份指婚不乐意,四爷何需如此?”
四爷郑重摇头:
“爷有一点点,心疼一对小儿女将来可能会有的孤立无援。但爷发自内心地认为,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这也是爷最真切的心意。之所以送份心意,是表示歉意和诚意。孩子们去看他们的嫂子,都很是高兴。福宁安,你的女儿很好。爷这几天派人简单打听一二,汗阿玛的指婚向来都是好的,你的女儿尤其的好。爷很感激,你将她养的这样好。”四爷语带浓浓期许:“富宁安,这世间,爷的心情,想来你最明白。我们都希望孩子幸福,比我们还幸福。”
富宁安默然,四爷能打听出来,他的松格里在关外亲手杀了一群盗匪窝,不奇怪。四爷的性子,也确实喜欢这样勇敢的女孩儿。他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眼攀上四爷的瞳孔,牢牢的看着他眸中自己的身影。四爷亦不做声,目光凝在富宁安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富宁安的身影,融融地漾出作为亲家的真心意。
窗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秦晋之好,金兰之交,情深似海。
可这都是错觉!四爷是谁?活阎王!
活阎王身上不伦不类的奥斯曼白袍上的熏香如鼻端,富宁安的神志越发清醒。他恍然想起来,也是这样美丽粉粉的桃花树下,小女儿松格里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肩胛,紧紧拥抱着自己,那样紧,紧的要他感到疼痛。松格里哭着呼唤“阿玛……女儿该怎么办……阿玛要怎么办……”
“四爷,臣只忠于皇上。如果有一天皇上百年,臣只忠于新皇。今天前来,是告诉四爷,臣打算在小女大婚后,请求去巴里坤和吐鲁番驻军,远离朝堂。”
四爷笑了,放下手里的茶壶在小几上,四爷发誓般地承诺:“福宁安放心。爷也只忠于汗阿玛。将来也只忠于新皇。”
富宁安不顾君臣礼仪直勾勾地望着四爷的眼睛,这双要一般人不敢直视的深邃眼睛,眼睛里一片清朗坦然,带着丝丝缕缕愉悦顽皮的笑儿,忒是孩子气。
富宁安脸上肌肉抽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别人都说四爷是孤臣、孤王,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可富宁安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人,凭直觉,他不信。
四爷心说,你别不信啊,爷从来不撒谎。四爷派人将礼物给富宁安送到他家去,顺带还有五个箱子,都是四爷亲自挑选出来的最好的瓷器,富宁安一定会忍不住收下——后人可是说了,世界瓷艺吏上登峰造极的单色釉瓷器非雍正朝莫属!四爷很有自信!但四爷也没想到,富宁安看到这些瓷器的微妙心情。
在工部官窑里烧制的那么多精美单色釉瓷中,四爷这位铮铮铁汉,却对胭脂红这种釉色有着特殊的嗜好,因此而幻化出粉红、胭脂水、胭脂紫等釉色瓷,偏偏别人烧出来的单色釉又土又丑又低俗。四爷烧出来的单色釉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级大气明丽。或许,正因为这种色系所散发出的青春与活力的气息,正是四爷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吧……富宁安默默想着,身边松格里一歪头纳闷地问:“阿玛,四爷是不是要您焕发青春,老来得子呀?”
被说中心事的富宁安猛地咳嗽两声,目光瞄着福晋的大黑脸眼神发虚,辩解道:“怎么可能?四爷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思?顶多在我们的亲友里面,选一个孝顺有能力的孩子过继给我们家。福晋!福晋!别打脸别打脸,我真没有再纳妾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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