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今天晚上思绪纷乱,  叫了灵答应来伺候,却又没有心思叫走了,她屏退众人,  想把白天的事好生理出一个头绪。不想错过了困头,  再也睡不着觉。起更时,外头刮起西北风来呼啸着,  眼见大雪照亮天地,更是没有睡意,遂披衣起身,  站在窗边望着大雪出神。

    梁九功进来道:“王剡大人和熊赐履大人去东宫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康熙点头一叹道:“他们两个也是尽心尽力了。可一个人若不能自立,靠着老人,终究能靠多久呢?”

    梁九功一声不吭,  忙将妃嫔的签盘端了来。笑道:“皇上若不想睡觉,  要不要哪位贵主儿过来说说话?”康熙随意地翻了绿头牌,  上面写着陈贵人的名字,  自言自语地说道:“索性到玉琴轩和陈贵人对弈一局,换换思绪。”

    “嗻!”梁九功忙答应一声,  “奴才这就备轿!”

    “不用了。”康熙一摆手,披了一件玄狐斗篷出来,见音德、郭木布、隆科多三个人雄赳赳地站在楹柱旁,  便问道,  “鄂伦岱呢?”

    隆科多忙打千儿回道:“张廷玉家里来信,  说父母亲都病重,心情不好,鄂伦岱又骂他父母,因此夜班不值了,  和几个侍卫喝酒呢!”康熙一愣,鄂伦岱和父母不合,互相当做仇人,父母都去世了还是记仇吗?

    良久,说道:“张廷玉家里父母都病重?张英……”

    心里伤感于子女和父母的关系,又难过于又要有一个老臣要去世了,康熙慢慢地走在大雪里,靴子落在雪上吱吱地响。一直到出来致爽斋,方道:“隆科多和郭木布随朕,音德和夸岱就留这里。”说罢便走。隆科多和郭木布忙赶紧跟上来。

    “隆科多,”康熙一边走着,问道,“朕听说,你这几年办差上岗,挺好?”

    “皇上,臣这是不是被逼的吗?”隆科多挺为难。倒也不是抱怨,也算是抱怨吧。

    郭木布震惊于他说话的大胆,但考虑他的身份和性格,康熙无奈地斜他一眼,叹了一声,声音平和地问道:“怎么昨儿有人奏劾你,说你抢了你岳父家的侍女——你不要以为别人针对你,做官受弹劾是常事——说说看,有这事么?”

    “有这事。”隆科多万万想不到,他都一个侍卫了,还有人做他的文章,“不过那女孩子不是侍妾,是岳父的小丫鬟名叫李四儿,岳父宠了几回,算不是侍妾。那女子在家里就是辣脾气的,为人妇后更是无禁忌,臣,就是喜欢听她说话爽气,臣想要来,岳父不给,……”

    说至此,隆科多一脸愤恨,赤红着脸。“皇上,是哪个鳖孙弹劾臣?臣这点芝麻大的事情,也有人弹劾?看臣不把他们私底下爬灰养小叔子爬墙的事情都讲出来。”

    康熙听了不禁生气,隆科多果然还是对女色没有克制的性子!不由叹道:“你是不是,还对朕指给你的福晋不满意啊!”隆科多嘿嘿笑道:“皇上,您在紫禁城,一生克己,哪里知道外头男女之间的事情那?那,男女,不就那么回事儿?福晋是福晋,臣分得清。”康熙不禁脚步一顿,无语地看着隆科多。

    隆科多见康熙目不转睛地审视自己,以为说错了话,忙道:“主子爷,隆科多真不敢了,当年四爷教训臣哪样儿,臣还哪里敢?还有皇贵妃和福晋关系好着哪。岳父不给,臣就不要了!”

    “没什么,你说的不错。男女之间啊,……记得福晋是福晋。”康熙按捺着心头荒凉,尽量使自己声音平和些。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远远见玉琴轩、涌翠岩几处地方灯火闪烁。康熙站住笑道:“前头妃嫔居处,你们过去不便,就在这儿守着吧。”

    郭木布突然一把抓住康熙手臂,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青石宫道,紧张得连说话声都在颤抖:“皇上……您……您看!”康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时,并无异样,不禁笑道:“你是见鬼了么?倒吓得朕毛发直竖!你——”

    话没说完便停住了,心里的吃惊比郭木布和隆科多更厉害!——道路上隐隐有新鲜的血液流淌!有人行刺!康熙迅速镇静下来,阴森森地吩咐:“发射信号,朕倒是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

    “皇……皇上……皇上受惊……”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斜刺里窜出来一个人,竟然是新上任的领侍卫内大臣副职傅尔丹。君臣三个冷汗立刻沁了出来。

    “怎么回事!”康熙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宫禁如此森严,竟有人闯进禁苑之中!”——龙目怒瞪傅尔丹,低声怒喝道,“你们当的好侍卫!都抓住了,还是有逃命的?”

    傅尔丹第一天升官儿,就遇到这样的事情,那憋屈的别提了。

    小跑上来,贴着康熙的耳朵:“皇上,一个小太监和宫女对食荒唐得很,被发现后自己抹了脖子。”康熙一眼看出来他在撒谎,抬脚就朝那边走去。

    傅尔丹吓坏了,忙拉着:“皇上,皇上……”还不敢大声儿。那模样,要康熙越发怀疑。隆科多和郭木布都意识到,出来大问题了,正急得要命还不敢拦着的时候,康熙自己,停住了脚步————前头一片假山前模糊两条影子,居然有一男一女偎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康熙方镇静下来,阴森森问道:“那个男的是谁?”

    “奴……奴才眼拙……看不出来……”隆科多和郭木布已经知道是谁,一身的冷汗立刻沁了出来。

    “好啊!”康熙怒火中烧因为他们的回答,转身打了傅尔丹一记耳光,低声怒喝道,“有人死了,说明其他人发现了。看看有没有活口,去捉来。他们做这种事,不会只有两个望风。”傅尔丹无端挨了康熙一掌,清醒了许多,暗自懊悔自己不该“先瞧见”,更不该没有及时避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和郭木布打个手势,悄然摸了过去。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假山前侧方的还有一个太监一个宫女,一点没费事,被郭木布和傅尔丹猫着腰一掌一个,叠在一起一径抬到康熙面前。放下看时,软得一摊泥似的一动不动了。傅尔丹摸摸鼻息,皱着眉头说道:“皇上,奴才怕他们喊出声,劲使得大了点,他们死了!”“死了更好!”康熙狞笑一声,一声不吭走进假山,站在一颗树下静听那两个人声气儿,郭木布和隆科多、傅尔丹守住来是路口,防着有人来。

    很快就弄清了,假山前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灵答应,正搂抱一处说得亲热。

    “天快二更尽了,要人去找衣服,耽误这么久,”这是灵答应的声音,上下牙齿打架,恐惧得很。“太子殿下,我怕的很。您消停一下,你该回去了。有人死了,还都晕了,万一那凶手说出去可怎么好?”

    “他敢!死了两个的,估计是看到谁的。那人没有全杀了打晕了三个,说明是一个善良的,拿住了把柄威胁孤不去查罢了,孤保证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去。”太子的声音里有一抹阴狠。“等孤查出来是谁,一定要他永远开不了口。”

    “他抱走了我们的衣服,是要留下证据?”灵答应声音里的恐惧少了,说话顺畅了。“那我就放心了。太子殿下您说,我伺候您好,还是你毓庆宫的侍妾格格们好?太子妃好不好?”

    太子嬉笑着道:“你说太子妃?她除了宫里的事,啥事也不管,这上头是极淡的——要她伸展就伸展,要她脱就脱,有什么趣儿?”灵答应吃吃笑道:“冤家!下次我若有空,派人给你传信。你来之前先去探探皇上的动静儿……”接着就是搂抱亲嘴儿。

    康熙的脸涨得猪肝似的,气得双手发颤。正要发作,却听太子笑着,说道:“放心,今天叫了你去,不是没有叫伺候?人老怕死,皇父要保养身体那。”

    “话虽如此,谨慎些更安稳。”灵答应笑着推太子道,“走了风声不是玩的!我答应太子的事情,一定给办好了,就这两天,一定要太子抱得美人归。”太子搂着她不放低低说道:“你这么可心,孤怎么舍得放开你那,奥敦格日乐是烈性子,你可要注意了……”

    康熙此刻早已气得浑身冰凉,正思量如何处置,听见“奥敦格日乐是烈性子”的话,不禁又是一惊。灵答应连声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信我?我巴不得皇上早日逊位给你那?后路我都想好了,我先出家做尼姑,再进宫伺候你……”

    太子无声叹息,松开了灵答应:“哪有那么好的事!你一个姐妹不是在老大府吗?你问问她就明白了。来承德前孤的侍卫就全换了,宫里的侍卫们以后三个月换一次岗。这里头文章多着呢!除了老四、老十三,你看看老大、老三、老八、老九,他们那个劲儿,昨天那一场围猎,各人动了多少心思,孤自己心里有数,……”

    突然没了声息。一阵沉默之后,方听灵答应笑道:“他们有心思也是白搭——快回去吧,明儿不是说要议事,……”

    “原来朕身边还有一个女诸葛!”良久,康熙望着夜色下的假山说道,“朕倒是要看看,你们怎么做李治和武则天!”说罢狂笑,回头喝道:“隆科多、郭木布,傅尔丹,随朕回去!”刚踅过这一片,前头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跑着,正与康熙撞了满怀。康熙一个窝心脚,打得那太监满地乱滚,厉声喝道:“郭木布愣什么?杀了这货!”

    “嗻……”郭木布略一迟疑,上前向那太监腰间猛踹一脚。那太监嘤地一声,顿时气绝伸腿,渺然归冥。

    康熙脸色铁青,扶着两个侍卫肩头,脚踩棉花驾云似地轻飘飘、摇晃晃地回到烟波致爽斋。夸岱和音德等人见他兴致勃勃出去,这副模样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傅尔丹,各自惊疑,又不敢问。

    小太监们张罗康熙躺在榻上,梁九功以为康熙中了邪,在园中撞上了什么,一边叫人出去烧纸送邪,又取安神定魂丸和老辣烟鼻烟壶来,康熙已是渐次清醒过来,只命魏珠冲了一杯普洱茶吃了,方觉眩晕得好些。

    “吓死奴才了!”魏珠拭汗道,“来承德前,奴才去过元灵宫。张天师说今年天狼星冲犯帝座,东行恐有不利——奴才还以为真叫他说着了呢!这会子好了,不相干了,主子爷已经回过来了!”

    康熙默然良久,冷笑一声道:“小人张狂!朕命系于天,吉凶祸福岂是张明德之流能预料的?”

    魏珠见康熙生怒,吓得忙叩头道:“奴才听李德全小子说的,李德全因祖母有病去元灵宫求符,顺耳听了一耳朵。因主子素来厌听算命的,奴才没敢奏知。方才因见主子气色不好,吓懵了头胡言乱语,奴才再不敢了!”说罢,只嘭嘭地碰头。

    康熙粗重地喘息一声,身子仰在椅上闭目调息几个呼吸,“奥敦格日乐是烈性子……”那句话在脑袋不停地回响,帝王疑心,再加上儿时经历,康熙对于军权最是敏感。正要说话,听见殿门前一阵哗哗作响,接着便听阿灵阿大声吆喝:“鄂伦岱!你要死了!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康熙便命郭木布,“你去瞧瞧,是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能叫朕安生一刻儿?”

    郭木布还没来得及动,鄂伦岱在外头笑道:“阿灵阿,你……你敢……来教……教训我……我么?别说是……在这里,就是在乾清……清宫,有尿照……照样……!”鄂伦岱醉醺醺的,正满口胡言。康熙从屋里踱出来,鄂伦岱惊得身子一晃,咧着嘴赫赫了半日,方颓然跪倒,说道:“奴才……嗝儿……——呃,醉了……”

    “醉了?”康熙冷笑道,“阿灵阿,将他捆起来!”

    “皇、皇上!”鄂伦岱涎着脸笑道,“阿灵阿原是奴才属下,哪里轮到他绑着奴才,钮钴禄家的公爷又怎么样……皇上,奴才是你——”

    “放屁!”康熙暴怒地一跺脚,喝道,“阿灵阿捆结实些!拉他到后头马厩里,抽他四十鞭子醒醒酒!”阿灵阿和夸岱、音德等人见鄂伦岱瞪着通红的眼盯视康熙,生怕他再说出更难听的,呼地扑上去,反剪了胳膊捂嘴拖了下去。

    康熙还待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心窝间一紧,冷汗浸了出来,脸色变得惨白,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吓得郭木布、魏珠、隆科多等人一拥而上扶住了康熙,搀进斋内。梁九功便一迭声地命人掌灯去叫太医。

    “莫要,莫要折腾。”康熙的神智倒十分清醒,歪着半躺在榻上迎枕上,说道,“你们也不用慌,朕不过一时心悸,明儿还要议事那!把老四亲制的荔枝酒倒一杯来……”近年来康熙偶尔有头晕不适,每次都是吃一杯荔枝酒也就罢了。魏珠忙答应着去取了来,自尝了一口,给康熙倒上,慢慢吃了,果然一时脸上就有了血色。

    似睡不睡地躺了一会儿,一睁眼,见阿灵阿、傅尔丹和隆科多、郭木布一前一后进来,便道:“梁九功,派管事太监去传马齐、陈廷敬、李光地,悄悄的。阿灵阿,朕点你为领侍卫内大臣,你快速去给山庄布防换防,不要惊动蒙古老王爷们,明白么?”待阿灵阿惊喜万分地出去,康熙屏退了众人,单留下傅尔丹、郭木布和隆科多在身侧侍候,只是闭目养神。

    良久,康熙瞿然开目,说道:“你三个跪近榻前,听朕说……”

    “嗻!”三个侍卫躬身一礼,解了腰刀,趋步跪到康熙面前。康熙目不转瞬地望着殿顶上的云龙藻井,半晌,不胜感慨地说道:“隆科多也是不必说的了。傅尔丹,两岁朕就封了他做公爵世子,一伙人儿王公孩子,都是朕是看着长大的,记得吗?”

    傅尔丹连一肃:“记得。”

    康熙轻轻一闭眼:“说吧,今晚上你是怎么发现的?”这句话问出来,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要没了,面色灰败。

    傅尔丹忙伸手运功给皇上缓和身体,难为情地说道:“是我看见一个人影,身法很快,我今天刚升职,以为要立功了一激动,就,就,没有喊其他人,自己跟了上去,发现他杀了假山边上的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来不及救治,正要喊人抓他,……听,听到,假山里头的声音,就,就没敢上前,那人一刀一个杀了人就跑了,我犹豫那,皇上来了。”

    良久,康熙一睁眼:“那个是男是女?”

    “看身形,是男子。看身法,是蒙古那边的。”

    康熙瞳孔一缩,咬牙问道:“还看到了什么?”

    “看到地上躺着五个人,那个人只杀了两个,对其他人没有动手。那五个人都是晕倒的,我估计,之前被人打晕的。”傅尔丹脑袋快速运转:“可能有两拨人。也可能是一拨人,因为第一波打晕人的时候被看到了脸,第二波来补刀。行为蹊跷,奴才也不敢断定。”

    “……嗯。”康熙思虑片刻,想起来老二之前的推断,大体明白,这可能是一伙人,之前一个只打晕,后来一个补刀,也只杀了两个。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偷了衣服,要偷情的拖延时间要自己抓了现场……老天有眼啊。可他又自嘲地苦笑,老天有眼,自己教子无方啊。

    康熙极力缓和情绪,再开口,看向郭木布:“郭木布,朕记得你是康熙四十三年选进来的?”

    郭木布忙叩头道:“是!”

    康熙点头叹道,“也有四年了……你阿玛费扬古,不如董鄂家的费扬古名声大,但朕知道他是一条好汉!那年你阿玛去世,朕说恩赏后人,你阿玛说,你们都没有大才,一个姑娘做了四福晋护佑一家人,已经够了。可是你前头的上官格斯泰说,你为人忠厚细心,选你到朕身边来当侍卫……这些内情,你知道么?”

    郭木布怔怔听着,眼中汪满泪水,哽着嗓子说道:“皇上,奴才知道……皇上您莫要多说话,您得好好歇息……”

    康熙嗯了一声,转脸看着三个人道:“不说也罢。今晚的事只有你三个知道端底,你们怎么看?”

    郭木布一愣,说道:“太子殿下大不对,应当向皇上请罪!”

    傅尔丹却道:“皇上,这样的事情,普天之下,家家户户都有那。臣家里,阿玛的小妾也和臣抛媚眼儿。那陈廷敬家里也是,新纳的小妾和他儿子私通,我们一起喝酒的都知道了,他儿子喝醉亲口说的那,就瞒着陈廷敬一个。皇上您千万别生气。”

    隆科多还在因为康熙罚了鄂伦岱高兴那,忙跟着:“皇上,太子这事做得是不地道。只据奴才来看,傅尔丹说的对,这种事大户人家小户人家都有,别的不说,臣上次跟去南巡,在曹寅家里还抓到了现场那。曹寅也只能忍了背地里处理了。皇上因此气得犯病,真不值得了。家丑不可外扬,皇上总是要保全天家体面。四爷天天说,太子是君,太子的体面就是天家体面,要维护着,就是杀了我,在外人跟前也说不出来,连傅尔丹和郭木布我都能作保的!”

    “……”康熙苦笑道,“你倒是记得老四的话。难为你们了,很仁义也很通情理。你们两个多帮着点郭木布。郭木布虽好,是老实人,对宫里的事到底没有你熟。”说罢趿鞋下榻,踱了两步,说道:“今晚你们不能睡了,郭木布持朕的宝剑,星夜赶往喀喇沁左旗,命格斯泰带三万骑兵兼程至承德驻防。傅尔丹,你立即带人去封了涌翠岩,注意查出来偷衣服杀小太监的人——朕要好生谢谢他!隆科多,你拿着朕的腰牌,去通知慎刑司驻承德的人,连灵答应及所有宫人全部送回北京,一律发地牢严加看管——事机不密,朕就按军法处置你三人,明白?”

    “嗻!”三个人听了都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郭木布和隆科多、傅尔丹离去不久,一个黑衣侍卫出现,和康熙互相耳语几句。外头小太监打着帘子进来禀报:“马齐、陈廷敬、李光地奉旨叩见皇上!”康熙一摆手,说道:“进来吧!”

    此时已近子夜时分,三个人见烟波致爽斋满院灯火通明,太监们匆匆往来,都不知出了什么事。马齐便问:“夜半召见臣等,主子有什么大事?”

    “大事没有。”康熙端坐在炕上,捧着茶杯说道,“魏珠你去催催,侍卫们调整的事要立刻办。将鄂伦岱发往京师,再殷化行善扑营授参将衔,隶殷化行统辖。”看向三个大臣:“你们也都知道知道。”

    魏珠离开了。三个人都怔了:半夜三更把人叫来,就为这个?康熙目视马齐和陈廷敬、李光地款款又道:“领侍卫内大臣,暂时除了傅尔丹,再加上阿灵阿。”

    因见三个人八目相对,愕然不知所云,康熙放缓了口气笑道:“鄂伦岱这奴才吃醉了酒,顶撞了朕,弄得今夜失眠,睡不着了,找你们来聊聊天!”

    马齐因此松了一口气,笑道:“奴才还当有人谋逆行刺呢。”陈廷敬和李光地却转着眼珠子沉吟不语——他们太了解康熙了。

    领侍卫内大臣这个位置很是重要。黑更半夜召见,巴巴儿地换了鄂伦岱,傅尔丹一夜之间连升两级,阿灵阿居然也兼职领侍卫内大臣。这本身就说明有大变在前!

    他们两个人的手心都捏着汗,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漏出来,马齐却笑道:“皇上心绪不宁,请只歪着——”话没说完,李德全惊慌来报:“皇上,……皇上,……有一人马来了。”

    紧跟着又有侍卫来报:“皇上,那领头的人自称凌普。”

    惊乱中隆科多也跑了进来,大喊着:“皇上,东边官道上雪尘飞扬,一队骑兵足有三百余人狂奔,接着又是一队。皇上!”

    康熙打了个冷颤,大喝一声:“慌什么!朕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隆科多等人速速去传旨,叫所有皇子去万壑松风殿,册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为亲王。快去!”

    隆科多去了,别人去给其他皇阿哥宣旨,他迫不及待地去了如意洲,心里头高兴,打着马屁股“驾驾”速度忒快!马蹄声一阵一阵响在空旷雪地里,正是破晓前最黑最冷之时,寒星寥落、霜叶萧森,一阵风裹来,附近松林发出微啸,夹着夜猫子凄厉的叫声,越发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听见康熙的笑声,沉醉在依依惜别中的太子和灵答应,如同晴天霹雷在头顶炸响,几乎吓得晕厥过去。两个人面如死灰,木然呆立。忽然又听到“啊”一声尖叫,一个宫女连滚带爬地上前抱住灵答应的大腿,瑟缩成一团,语不成声地报说:“主子……梅花她……她不知被谁……捂死在那边!……尸体开始发硬了……”

    “荷叶……不用怕。”灵答应身子一颤惊悟过来,勉强支撑着颤声道,“只怕是又被刚才那人杀了的……那几具尸体,找几个粗使太监拾掇一下……这事千万不要张扬!”荷叶听了,这才跌跌撞撞出去。但要太监们“不张扬”谈何容易!霎时间外头开锅粥般翻腾起来,一片大呼小叫,“路口的钱国忠也叫人捂死了!”太子又急又怕,只是干转圈子,喃喃说道:“这……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呢……”

    灵答应的神气倒镇定下来,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个琉璃瓶儿放在手心,沉思不语。胤礽知道她要自杀,手足无措心乱如麻,只是低头叹息。灵答应倒出一粒殷红的药丸,放在手心里略一沉吟,又装了回去,平静地看了太子一眼,说道:“这些鹤顶红,自打我起来心思,我就预备下了。这种事,总是有风险的……想不到竟来得这么早……”

    “答应!”

    灵答应惨笑道:“可是太子殿下,是我勾引你,我一死,你就洗不干净了。”说着,已是满脸泪光,“我虽不懂外头的事,只好歹服侍了皇上两年,大约明白皇上的性子,要不是怕闹出来皇家没有颜面,早就……我只担心,我一死了之,你可怎么得了?”

    这几句话说得太子浑身冷汗直冒,觉得她虽然不要脸地算计,也算是颇有胆识了,流泪冷笑道:“我也是看破了,才破罐子破摔的——我就不信汗阿玛真能废了我这个太子!我先吃一颗!”说罢就拧瓶塞儿。“听着!”灵答应一把夺过,说道:“这个时候苦肉计是不成的。趁着皇上还没下手,你赶紧去找你的心腹——多找几个有胆量的保你,预备着应付大变!”她咬牙笑着摔破了毒药瓶子,“你金尊玉贵之体,倒学我?……我左右是个死,太子殿下你要保重自己!”

    太子惊讶地看了看灵答应。他和她,不过喜她容貌,悦她应承帮忙约会喀喇沁明珠奥敦格日乐。知道她会算计,却不料她如此有心计。

    “你还不快走,愣什么?”灵答应突然怒道,“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说不定这会子皇上已经派人来拿人了!你快走,不要忘记去如意洲找四爷!”

    太子如梦初醒,梅玉香也嘱咐过他有事去找四弟!他拔脚便走,走了几步倏然回身,咬牙道:“你是聪明人,要挺着些儿,我尽力救你!”

    他昏昏沉沉,梦游人似地出了禁苑,刚走不多远,果见一队火把,傅尔丹领人往禁苑而来。太子吓得一脚深一脚浅的,迎着满天大雪回去自己的东宫,浑身冷的直打哆嗦。吩咐赵国柱回去北京,再吩咐人去唤来熊赐履和王剡等人。

    众人都懵住地看着他:什么事情?他张嘴要说,却低头一想,熊赐履和王剡这些人的性子,知道了这事情一定先骂自己。更何况这事又不可告人。若找自己兄弟,找胤禩不啻与虎谋皮。找老大,他素来与自己不睦;老三又从不出头露面。想来想去,只好安抚众人,自己一抬脚奔向如意洲,来寻他四弟。

    太子顶风冒雪的一个人,还要注意躲着巡逻的侍卫们。虽然侍卫们大都换了,但幸好他知道侍卫们巡逻的大致规律,一路上倒也有惊无险。

    可是如意洲太偏僻了,好不容易出来宫苑范围,先是一片茂密竹林,再是一条长长的堤坝,还有一条拱桥,靴子踩在大雪上咯吱咯吱的,风呼呼地吹着竹林萧萧作响,隐约还有狼嚎声传来,太子摔了几脚,摔的他浑身僵硬,疼痛和寒冷一度要他失去意识。他哭着,不停地喊着“皇额涅……皇额涅……”恍惚间竟然是自己在皇额涅的肚子里难产,皇父说“保大”,皇母拼尽全身力气生下自己的光景儿,丢魂失魄的,几次艰难地爬起来继续走着。

    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太子一骨碌滚到桥头,这一滚撞到了肺腑,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本是一天情绪郁结,自从听到老父亲那声笑声,担惊受怕的,一口血堵在胸口,这一吐出来,反而醒了醒神。

    一抬眼,就看见桥上有一队人挑着灯笼前来,黄绢灯笼上“烟波致爽”四个人,一看就是老父亲的人。

    他吓得慌忙用雪盖住那口血,顺着桥头躲到桥洞下,眼睁睁地听着靴子落在雪地里的一阵脚步声过去,远远地偷瞄一眼,正是隆科多的孔武身形。

    皇父派人来抓自己的吗?

    太子眼睛发直,直勾勾地看着隆科多领着人朝如意洲去,如意洲的仪门正门打开,几个门房小厮迎出来。

    隆科多领着老父亲的人,他不敢进去,只能抱紧了自己在桥洞里继续躲着,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脏污不堪,胳膊腿腰上背上都是疼痛,知道摔倒摔的,两行泪流下面颊,心里伤痛惊惧悲愤难忍,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嘴巴咬着袖子,呜咽地哭着。

    满天的大雪扯着棉絮一般,风呼呼地吹着,竹林、堤坝、拱桥,殿宇房屋……都盖上厚厚的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隐约的几声狼嚎,模糊的几声“皇额涅……”从桥洞了传出来,破碎在风雪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腕上精致绝伦的腕表好似也被冻住了,走的越来越慢。

    太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高三变带着几个小太监,一路上骑马找来如意洲,站在桥头遥遥地见到如意洲仪门口“烟波致爽”的黄绢灯笼,看情形不少人,惊慌之下也躲到了桥洞里,见到冻得一脸青紫牙齿打颤的太子,差点晕过去,忙一起抱着他给暖和身体。

    太子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知觉了,人好似在做梦,梦里有母亲温暖的羊水包裹自己,暖和的要他不想醒来。可是这热源越来越少,要他身体抱成团儿地缩着,不一会儿,脸上都起来红潮了。高三变一看情形不对,急得给太子掐人中,自己一脸的泪也没发觉。

    其他五个小太监瞧金尊玉贵的太子这个模样,平日里再怎么愤怒于太子的责骂,此刻也因为太子狼狈的样子动容。更何况,刚跟着太子出门的人,包括贾应选,都被傅尔丹杀了,他们担惊受怕的就指望太子救命那。可他们自己都冻得发僵,哪里能救助太子?

    一个小太监紧紧地抱着太子的半边身体,碰到太子的手,冰坨子一样,手背都是擦碰出来的血,血迹也结冰了,哭着提议:“贾总管,我们送太子爷去如意洲吧,这里太冷了。”

    另外一个小太监哭道:“高管事,何聪儿说得对。可是皇上不光派了官兵,还派来李中堂等着那。太子赶紧回去想办法要紧。”

    高三变着急万分,冻伤和被砍头或者被废……,不管如何,到底还是自己小命重要!一咬牙:“皇上宣皇子们都去万壑松风殿。太子殿下见到四爷也没有时间说话。扶着太子回去东宫!”

    “啊?你们!”太子在床上一惊一怔,才回过神来,高三变给他掖着被角,他接过来一碗奶汤用了,身上堪堪有了一点热乎气。见灯影里李光地走近了,身边还陪着王剡和熊赐履两个人。待他们行过礼,太子失态地一笑,大声说道:“李中堂,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当到头了吧?”

    王剡和熊赐履浑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和李光地一处坐了小半个时辰等太子,谈的都是诗词,几次试探李光地来意,无奈这个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南书房大臣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乍听太子这一句,两个人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

    正愣怔间,李光地微微笑着答道:“自然要保的。臣以前在无逸斋作为老师,说句大不敬的话,臣知道太子是聪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说罢面容一肃,南面立定,款款说道:“奉旨,有问皇太子胤礽的话!”

    “臣,胤礽……”胤礽慌乱地看了看老木雕白泥塑似的王剡和熊赐履,两个小太监给他穿衣服,扶着他下床,他两腿一软,抽了筋似的瘫伏在地下,他心里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该怎样对奏假山的事,也不知道王熊二人听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情景。正张皇间,李光地问道:“皇上问你,九月二十六,你与托合齐、阿尔进泰、凌普等人会饮,是在什么地方?你们议了些什么?”

    “回奏皇父!”胤礽叩头答道:“那次会饮,是因臣门人托合齐、阿尔进泰等人喜宴聚在一起。托合齐娶儿媳妇,说请主子赏脸,我就去了。并没有议什么事。”

    这话假的两位老师都不信。李光地只是奉旨问话,并无驳斥权力,听胤礽奏了,略一点头又道:“皇上问你:你说没有说,‘自古以来,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请太子殿下据实奏陈。”

    李光地虽然尽力说得语气平和,但这些刀子一样的问话,如何使人不惊心动魄?熊赐履兀自掌得住,王剡一个踉跄,几乎晕厥过去!

    “回皇父……”胤礽面如土色,颤声答道,“儿臣的原话是:太子当了快四十年,毫无建树。自古以来,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并回皇父,这是醉酒的话,虽无不臣之心,有失大体,儿臣认罪——请中堂代为转奏。”说罢连连叩头。

    李光地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太子,心里叹息一声,又道:“还有更要紧的问话,太子不可回避,一定据实回奏——你今夜刚刚去了哪里?”

    太子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盯着李光地:自己刚刚从如意洲回来,李光地就知道了?可他不能说去找四弟求救反而被冻伤这样丢人的事情,为什么去找四弟更是能不说就不说。想着,答道:“因为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掉到雪窝子里昏了过去。”

    “凌普率两千兵士擅自进驻行宫,你知道不知道?”

    书房里立时变得荒庙一样死寂!连太子也没有想到!今晚除了假山事发,居然还有一出不知谁操纵的兵变!他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吓呆了,浑身麻木得了无知觉,半晌才道:“有……有这样的事?”

    “有。”

    “我不知!”

    “但凌普随身带有太子关防的调兵大印!”

    “大印?哪一个大印?”

    “主子爷要你自己说!”

    “李中堂!”太子完全被逼到绝路上,反倒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他挺了挺身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请代回皇父一句话:全属子虚乌有!我办差不力,行止有亏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大逆罪名,叛君奸邪,却万万不会做!”

    话问完了,李光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太子殿下请起,恕臣不恭敬,这是奉旨问话,身不由己。——臣也当竭尽绵薄在皇上跟前为太子辩白。”

    “谁要你辩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挥手说道:“我这会子就去烟波致爽斋,当面跟皇上讲清白!就是都认了,无非一个废太子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说罢掉头便走,熊赐履突然大叫一声:“李光地!你说明白些,是哪个小人在拨弄是非构陷储君?”

    李光地处身这种情景,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你和王剡老师侍候东宫,朝夕不离左右,你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太子殿下,你稍等一下,外头都是善扑营的兵,你走不出去。且皇上不在烟波致爽斋,去了万壑松风殿。”

    说着便踱步出来,站在檐下,说道:“傅尔丹!”守在雪地里的护卫们忙传呼出去,不一时,便见傅尔丹大踏步过来,问道:“中堂,差使办完了么?”因见太子也站在门口,又进前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李光地便道:“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书奏章妥送万壑松风殿。至于这里的太监官员,不得随意出入就是了。”“是!”

    “太子还是太子!”李光地皱着眉头沉吟道:“并没有处分旨意。你们除了遵旨办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难当!”说罢行礼,说道:“太子殿下,臣告退。”

    太子看了看天,还在没完没了地飞絮扯绵,环顾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见一队队兵士从侧门涌进来,布防把守这处除了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机枢重地,真像又回到噩梦当中。他缓缓踏着雪,走了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废太子原来是这个样儿?我也算不虚此生!哈哈哈哈……好哇,去当阶下囚……”

    万壑松风殿乃是康熙接见官吏,批阅奏章,读书写字的地方。北接平原区和湖区,西北连山区。周围山峦之中,古松参天,林木茂盛,此刻大风裹着大雪,肆虐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样凄厉的呼啸,雪尘团团裹着像是摇撼着这处巍峨宫殿,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抛向无边无际的荒野。

    康熙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印章,盘坐在后殿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得苦涩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殿内摇曳不定的烛光,不知在想什么。

    挨身站着直郡王胤禔,戎装佩剑,一脸庄重肃穆之色,诚郡王胤祉却似忧心忡忡,一贯的斯文不再,点漆一样的倒八字眉颦着,不时瞟一眼对面脸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样难看的马齐。

    马齐官服里边套着康熙御赐的狐狸皮袍子,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兀自心噤得缩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汗。太子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凭借印章带兵入苑,是他亲自处置,整整三千铁骑兵!

    若不是出去办差的李德全和隆科多等人发现,谁能预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笼里还是在逃亡的道上!他也不相信太子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心胆,但除了太子还有谁?大印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子的!但他为官这么多年,也已领教了康熙这群儿子们的手段心地,没有一个不是人中之精,谁又敢保不是其中有诈?

    即使他跟着八贝勒胤禩,一心要拉下来太子,他也难免有此怀疑。正自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却听胤祉轻声说道:“汗阿玛……”

    “哦?”

    “车驾到承德已经三天!”胤祉娓娓说道:“儿子在旁瞧着,汗阿玛办宴会,视察山庄,又会猎,还要料理北京递来的奏章,几天没有好生休息,今夜更是至今没有合眼。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龙体。就是睡不着,养养神儿也是好的……”说着,声音已是嘶哑哽咽。

    胤禔却完全是另一门心思,这几年,他总觉得风头顺了自己,此刻更是兴奋不已:大事当前,祸福不测的危机关头,老父亲居然封自己为亲王,由自己全权管理照料皇子皇孙事宜,这意味着什么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来一嗓子狼嚎!

    因见老三如此作派,心里暗笑,又生怕好话叫胤祉独自说完,接口便道:“汗阿玛,三弟说得极是!有儿子和三弟在,您只管歇着,您身子骨儿万安,就是儿子们的福分!”

    康熙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朕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

    康熙是伤心过度的应激反应。康熙就闹不明白:老二胤礽不是笨人,机辩才智,诗书学问都是顶尖儿,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那张天师说中了,中邪的人不是朕,反而是太子?想想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和他作对的明珠,引着他走歪道的索额图,……无论是谁,朕都给他铺平了道路。他的老师都是朕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王剡、汤斌,到熊赐履,哪一个不是饱学硕儒,方正君子,这暴戾淫恣的秉性儿是哪里来的?”

    康熙攒眉,头有点神经质地摇着,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这么不成器,朕的基业怎能交付给他?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皇后?”马齐自从随了康熙,从来没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凄惶,也不禁垂下泪来。

    胤禔和胤祉对望一眼,火花一闪,都又避了开来,各自低头假作啜泣。众人正自陪哭,小太监李德全听见外头说话,忙出来看时,是李光地回来缴旨,便挑起帘子。

    李光地趋步而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主子爷,您……?”

    “没有什么。”康熙接过一块绞干了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李光地这才放下心来,将在东宫传旨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一定要见皇上,和奴才一道儿来的,安置在西暖阁里,其余阿哥爷都在正殿跪候。天儿太冷。依着奴才主意,皇上,您和皇子们都好生休息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着脸,听得极为专注。思索一时,冷笑一声说道:“是谁说那边冷要你来说话的?梁九功过去传旨,所有皇子不得在屋里避雪,全都到外头跪着!”李光地没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扑通一声跪倒,说道:“使不得啊主子……”

    “放心!”康熙冷硬地一笑,咬牙说道:“朕爱护他们,所以要他们醒一醒。梁九功去,传旨——叫胤礽也去,暖阁里没他的地方儿。”

    康熙略为松弛了一点,胸口却是疼的受不住,便自和衣卧下。马齐和李光地亲自忙着点了息香,又撤掉宫灯,只留了两台蜡烛,恰好陈廷敬从外头进来,提议梁九功找一个擅长按摩的小太监来。

    一切安置停当,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小太监赵德顺轻轻给康熙从脚到胸缓缓揉摩,在无尽暗夜中,风雪呼啸声里,殿里格外的安谧恬静。康熙的思绪朦胧混沌,一会儿是赫舍里皇后对着他微笑,一会儿是钮祜禄皇后临终的愤怒,一会儿是太皇太后的叮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李光地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礽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隆科多道:“太子殿下,主子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

    李光地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和陈廷敬,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太子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孤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侍卫郭木布在低声恳求:“太子殿下……请您体恤主子……主子一夜刚合眼……”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按摩太监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呼”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都打了个冷颤。

    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隆科多、郭木布,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隆科多和太子一贯不和睦,这个时候自然要拦着太子见康熙。郭木布是乌拉那拉氏费扬古的儿子,四福晋的同母亲弟弟,因为为人忠厚老实,有一次被四爷关照去接待进京的格斯泰将军,格斯泰见他做事细心,推荐给康熙。康熙一贯爱重老臣,对老臣的后人更是关注。郭木布也自知笨拙,因为康熙的关照一直勤谨当差,康熙睡了就是睡了。两个人见康熙被惊动起来,隆科多气呼呼的一张脸。郭木布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殿下要见主子……,奴才劝不走他……”

    “呵呵?”康熙红着眼道,“是胤礽呀!是不是印章不管用了,来取朕的玉玺?”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来,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叫道:“进来!”

    太子轻轻挑帘进来,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三位大臣,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汗阿玛!”太子俯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请汗阿玛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回!现在来是要活活把朕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你可真是孝顺!来要朕处死你,要朕在历史上落个杀子的名声,急等着夜猫子来哭丧那!”

    久闻康熙伶牙利齿口如刀剑,愈是危机愈见厉害,三位大臣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情势,构陷已深。”太子连连叩头道:“儿臣辩无可辩,只求皇上慈悲,千罪万罪,罪在一身,网开一面,不事株连……”说罢伏地啜泣。

    康熙一听便知,所谓“株连”,是指谁?他刚刚去找的老四和老十三?这是死到临头了,还在构陷老四老十三那!

    蓦然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料想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朕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朕都看在眼里!你好生放心,格斯泰的大军马上就到,朕安全得很。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请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朕不想看见他——他有什么屁话,叫胤禔代奏!”

    胤禔早已巡视回来,守在门口没敢进来,听到康熙这一声,忙几步进来,一脸假笑来拉太子。太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性子上来反倒不怕了,见胤禔一脸小人得意相,假惺惺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太子:“你金尊玉贵之体,不必去跪雪地,移驾去西暖阁吧。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发诏谕废黜你——朕不要你的命,你不用要朕杀你!”

    胤礽气得浑身发抖,头也不回说道:“我这太子,我这一身一发都是阿玛给的,皇父要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告祭天地?”说罢拔脚一径去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有几个事得立刻办。胤禔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擅出万壑松风殿者格杀勿论。”

    胤禔出去,康熙又转脸对李光地道:“你拟旨,三日之后我们回北京,沿途警戒由格斯泰办理,命康亲王和庄亲王预备接驾。马齐着人用快马探一下,格斯泰的兵到了哪里,他一到,陈廷敬就带这里的所有护卫先回北京,要佟国维配合你。”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李光地素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著称。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提笔一气而下,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印了随身印玺,立刻交马齐带至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交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天亮了……”忽然脸色煞白,身上一抖,说道:“唤老四……”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几个大臣惊得面如死灰,一边大声呼喊,忙迭连声命人:“快,快传太医!去叫四爷!”

    “皇上……”几位大臣一起呼唤,满脸泪痕,长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皇上,您千万要保重,这不是出差错的时候儿……”

    “都放心。”康熙苦笑着说道,“梁九功去将荔枝酒给朕倒一杯……老四这酒啊,确有效果。前两年张英被他儿子气得半身不遂,朕赏赐了他一坛子,好歹能下床了。可惜啊,说好的,进京陪朕过六十大寿……”

    侍在一边的张廷玉闻言,忍悲含泪,冲上前,亲自侍候康熙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康熙脸色缓和。他双目炯炯仰卧着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自己壮丽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一生的情爱纠葛家庭风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自失地一笑:“老四那?”

    马齐恭敬道:“皇上,四爷照顾皇上稳妥后,又回去跪着了。”

    “嗯,胤祉那?”

    马齐心一惊,今晚上诚郡王表现过于突出,皇上特意爱重,他不想说。

    李光地道:“三爷看皇上睡了,出去和其他皇子们一起跪着。”

    康熙脸上没有表情,对大臣们关切道:“都坐着吧,和朕说说话儿。朕记得当年,徐乾学、高士奇,都劝说朕。朕不当一回事,生怕太子不理政务,将来登基了从头开始学过于艰难。”

    脸上多了一抹自嘲:“朕还曾笑话李世民,英雄一世,功业彪炳史册,却没处置好太子的事。朕自信,朕和太子一定父子情深,总不能叫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索额图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朕虽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实心中倒常警觉着,越发地信重太子宠爱太子。哪知道,有些话,说不得听不得,越说越听越是中了……朕好似听到历史和后人一起笑话朕,自大无知啊……”

    “如今,徐乾学去世了,高士奇病退回去老家了,索额图也死了,……”康熙的心里难受得紧,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陪伴了他一生。如今老的老,走的走,他恍然发现,他原来,已经是要过六十大寿的人了,不由地老泪纵横。

    在座的人都因为康熙的话难受地哭着,李光地生怕皇上陷在悲伤里,忙欠身答道:“皇上,不要多想这些。太子的事臣等都是最早知道的,皇上真做到了仁至义尽,无愧于天下后世。但奴才也要替太子说一句。他有他的难处……奴才心里还是不信,太子会有这个胆量,……”

    李光地心里想的,其实还不止这些,他虽然觉得太子行为没有一点样子,不再支持太子。但还是认为嫡子是嫡子,嫡子继位,大清方是遵从儒家规矩来。且他一向以为徐乾学和高士奇说得对。太子并非全然无能之辈。

    大清不同于其他朝代,皇子们独立办差,人人一套班底,个个手中掌握权力,太子怎么能不被掣肘?但这一条事关满洲祖制,别说他一个臣子,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贵胄全体反对——册封一个太子都难了,至今还有老满洲军功集团喊着八旗选举那。

    但就是这几句话,他也觉得是过于交心了,正忐忑间,康熙点头道:“你说的朕明白。但前明制度也不见得好,将儿子都养得蠢如豕鹿,当皇帝的游龙戏凤,一个宗室王爷生一百个儿女啃着国库……那样也是不成……”

    君臣几人正谈心,梁九功蹑脚儿进来,轻声禀道:“太医院的刘声芳和叶桂来了。”康熙道:“朕不要诊脉,朕没有病。”李光地便忙起身,跟着梁九功到外头廊下,吩咐道:“要两位太医在东配殿候着,随时听宣。”说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积了四寸多深,想想阿哥们都在外头跪着,可怎么受?

    他正思量怎么给这群千岁爷求情,却见胤禔为首,随后跟着胤祉、胤禩、胤禟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着回廊一盏盏宫灯下迤逦而来,不禁怔住了。

    皇子们是冲着大阿哥,要来寻事的。

    胤禔发落了胤礽,至天井里传了旨,因见众人都垂头不语,胤祥还歪躺着精神萎靡,料是心中震惊,便抚慰道:“弟弟们不要惊慌,皇上已经说过,胤礽的事不株连——一切都有大哥维持。”

    胤禟见他满面红光,一副春风得意的架势,低着头轻声笑道:“八哥、十弟,大哥今儿浑身骨头没四两重,瞧他那轻狂样儿!”

    胤禔“大度”一笑,胤禟气得别转脸只装没看见。胤俄却是不怕的,就算他做了太子也不怕,歪着头一哂,起身打了一躬,嬉笑道:“大哥,弟弟不懂。什么‘不要惊慌’,又是怎样‘不株连’!你看我们垂头丧气,那是冻的!亏昨天围猎杀了几头猛兽有几张皮垫子,不然早他娘冻死了。”说着又呵手又跺脚。其他几个皇子早连天叫起苦来。

    “怎么样?”胤俄挤眉弄眼笑道:“大哥你守着暖烘烘的熏笼,忍心叫弟弟们跪在这喝西北风儿?瞧瞧三哥,还晓得来陪我们跪一会儿呢——我晓得大哥如今不一样了,你叫他们点几堆火烤烤,弟弟也祝福你早正东宫。”

    胤禔本不是笨人。无奈多年怨愤积压一朝真看到希望了,一直太兴奋太欢喜,一晚上喜形于色,此刻竟没有听出胤俄话中意味,他又是一贯直脾气的,连声道:“大哥马上要太监们扫雪点火取暖!但你们也要小心些儿,皇上今晚龙颜大怒,连老二的话都不叫代奏了。方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汗阿玛说我什么,我都认。但说我谋逆弑君,我连想也没想过。’叫我转奏,我只好说:‘这话方才当面讲多好,此刻皇父有吩咐了。’”

    跪在一旁的四爷思量半夜,已想通了头绪,本就心情阴郁大不好,闻言,冷冷说道:“大哥,别的话也罢了。这话关系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

    胤祥也梗着脖子道:“大哥,二哥如今落难的人,咱们得有点香火情分!人轻言微但该说的要说!”

    胤禔这才觉出众兄弟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深悔自己多言,干笑一声道:“你们何苦冲我来?不许代奏是父皇旨意,谁敢抗旨?”

    “罢了吧,大哥。”胤俄怪声怪气笑道:“汗阿玛气头上一句话而已!就好比汗阿玛要我们跪着,还能怎么着了,打一百军棍?!汗阿玛仁慈。”

    胤禔见众口一辞反对自己,知道是自己得意招忌,心里暗自叫劲,口中却道:“不是我不愿,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连你们都顶着罪名呢!何必大家都饶进去呢?”

    “你不奏,我奏。”四爷双手一撑雪地站了起来,“大哥,我如今是亲王,也有面见直奏之权,你到底奏不奏?”

    胤禩冻僵的脑袋一回神,猛然发现自己又落后一步,起身:“大哥,弟弟也认为该给二哥上奏。大哥若不奏,弟弟也是亲王,也有权利面见汗阿玛。”

    紧接着兄弟们一片乱嘈:“走!我们一起去!”

    胤禔原想老二倒台,至少老三老八等人趁愿,四弟老十三等人也是和老二一贯不和睦的,见此情形倒犯了嘀咕,尤其老八,当了亲王看把他能耐的!

    可他到底犯了众怒,沉思良久,慨然叹道:“既然兄弟们都这么说,我少不得再担待一回了……”说罢掉头便去了。兄弟们见到机会,谁肯把表现兄弟情意的偌大人情让给大哥?互相递个眼色便都跟了上来。倒是首先倡议的四爷悄悄拉住了老十三没有动……

    这头,李光地怔了片刻,没有立即返回殿中,转身冲胤禔走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胤禔见他脸板得铁青,从没见这个大臣这样威严的,倒一时被住了,半晌才道:“我……是回来缴旨。弟弟们嘛……大约方才见传太医,心里惦起皇父,进来请安的……”

    “这也太不成话。”李光地心里雪亮,皇子们各有各的算盘,因冷冰冰说道:“别说是皇家,就是山野村民小户人家里,哪有接二连三半夜折腾老爷子的理?”

    胤禟见老大被问得直蹬眼,心里暗笑,凑上一步说道:“我们也没敢说要惊动皇父。只听说皇父欠安,焦躁得跪不住——皇父如今到底怎么样?就是隔门缝儿叫我们瞧一眼……心里也好过点……”不知哪句话感动了他自己,胤禟的声气竟带了哽咽,说着便拭泪。

    李光地又恨又笑,略一思忖,说道:“这会子皇上刚迷糊了,皇上一夜没睡了。你们略站站儿,我进去瞧瞧。”说罢也不理众人,独自入内。

    谁知这一进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众阿哥进退不能。

    胤禩一回头,好嘛,混账四哥鼓动起来,却和老十三两个在火堆边一动不动那。可他面对这些一起过来的兄弟们,也不好离开。就憋气!

    你看我,我看你,那火堆的光芒再暖和再诱惑,也都不舍得要到手的表现机会,生怕谁抢了先,干脆都留着回廊里。

    回廊里不比天井,好歹那边还生着几堆火,实在累了,借故儿入厕还能搓手跺脚暖和暖和;这里虽不露天,穿堂风跟刺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袭进来,冻得发木的脸被打得生疼入骨。

    在等待中,这个不安的夜终于过去了,大雪茫茫,早已把整个山庄盖得严严实实,一片银装素裹琉璃世界。

    小太监们挨次吹灭了廊下吊着的宫灯,众人方有了点活气,胤俄头一个忍不住跺脚取暖,口中不住含糊地小声骂娘,再大的野心也熬不住了,再一看四哥和十三弟的惬意,知道自己又冲动了,发热的脑袋缓了下来,他也不讲面子,一溜儿跑回来火堆边,对着火堆跺着脚哈着气。胤禟一看,也跟着。其余皇子们见他们开了头,也都跑回来,动手动脚地活动着。

    康熙浅浅一觉醒了,睁开眼,看着发白的窗户,神情多少带着点迷茫,因见几个大臣兀自侧身坐在身旁打盹儿,便道:“外头已经大亮,是朕睡过头了?”

    马齐一下子醒过来,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赔笑道:“天还早呢!只是雪下得越发大,映得窗户亮……皇上,您再睡一会儿,格斯泰丑时已经到了,……陈廷敬已经带着人出发回京了。”

    康熙听说雪下越发大了,起身便披大氅,一边蹬着靴子,说道:“朕要起来看看,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怎么有火光在天井?太监们越发没有王法了,冷就进来,成什么样子。”

    “是几个阿哥爷——”李光地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他们听说主子欠安,要进来瞧,奴才挡了驾,还训斥了爷们……”

    “你训得好!”康熙平生最爱踏雪赏景,听见这事,立时兴致扫尽,一屁股坐了回去,冷笑道:“这群孽障诚心要气死朕!你是他们的老师,该训斥就训斥。”说着气得呼呼直喘。李光地笑道:“主子,奴才不敢奉诏。就是教训阿哥,也是拿着太子太傅的身份管教的……”康熙没再理会李光地的话,漱口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叫胤禔进来!”

    胤禔大踏步跨进殿内,一股暖流立时融遍全身,说不出的舒坦,他动作优雅地给康熙打千儿行了礼,躬身笑道:“汗阿玛歇得香么?”

    康熙用热毛巾擦着脸,冷笑道:“朕倒是想睡得香一点。你们都点火了,朕还能睡吗?你夜里给胤礽传旨,他都说了些什么?”

    胤禔忙道:“胤礽没说什么,儿子怕他不习惯,安排了两个太监侍候着。”说着又把四弟的问话,胤礽的话复述了,末了又道:“儿子恼怒胤礽,但四弟说得对,儿子当给他回禀一回。汗阿玛,外头弟弟们在等着请安。这大雪的天儿,都跪了一夜,请免跪了吧。”

    “哦。”康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里琢磨着朕就说你没有这样的气度,果然是老四!遂说道:“你回得是,胤礽这话很重要。朕也很疑惑,胤礽一贯胆子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

    胤禔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说道:“皇父说的极是!儿子反复掂量,也觉得太蹊跷。二弟不是个胆大人。京师传言太子失宠,已经几年了。虽是小人造谣,但兄弟们难免就起意儿,构陷太子的事,也许是有的。”

    康熙点头叹道:“这话说得有理,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朕从没有起心废太子,是他无道自食其果,你得体谅朕心。”

    胤禔受到鼓励,上前一步凑近康熙,小声道:“汗阿玛,儿子是长子,当为汗阿玛分忧。像老三、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存什么样的心,也就难说。”顿了顿,思及老八刚刚顶撞自己的事情,老八日常的精明这几天反常的表现,迟疑了一下,说道:“老八也是。汗阿玛,儿子只能担保四弟,四弟的为人你知道。”

    康熙似乎吃了一惊,深深地看了老大一眼,笑道:“朕自然信你的话。就你四弟的惫懒样子,朕想起来就头疼啊。”和众位大臣苦笑道:“朕的老四,真真是,就差吃饭也嫌弃累了。”

    大臣们正震惊于胤禔说话百无禁忌,居然还摆了明面上一伙的八贝勒一道!再细琢磨胤禔将其他兄弟们请安的原因都抹去了,不禁怦然心动。尤其马齐看着胤禔的目光好似不认识他一样。只是众人听到康熙说话,立即赔着笑儿。

    胤禔也得意地笑,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独自揽着功劳,他也不是故意的。他的眼里,这些只会跟在后头捡功劳的弟弟们,不值得一提。

    康熙再深深地看一眼老大,心里那复杂滋味儿别提了。默然不语半响,站起身来,悠悠地踱了两步,突然说道,“李光地,传旨叫皇阿哥都进来。”

    胤禔自觉这番陈情说得得意,正想着如何措辞,一举粉碎这群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置的弟弟们的梦想,听见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们都进来,不禁一愣,傻怔在当地,眼看着李光地出去,眼看着胤祉、胤祐、胤禩等人鱼贯而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叫你们进来,有几件事问问。”康熙瞄着老四和老十三脸上的黑灰,“刚才在雪地里,谁要太子进来的?”

    诸位皇子乍进来暖和地方,冻了一夜的身体很是不适应,身体酥麻头都晕晕的,听了老父亲的话,以为要生气,心头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乱地低头,却都不言声,连胤誐这一号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声不吱。

    胤祥猛地抬头就是一声:“汗阿玛,是儿子。”

    四爷正运功缓和身体上的僵硬,闻言忙躬身道:“汗阿玛,不是十三弟,是儿子。”

    康熙正要说话,听到儿子们一起急切担忧地喊:“四哥!”紧跟着都对自己求情道:“汗阿玛,是四哥不假,但四哥做得对。”尤其胤禩那急得比老十三还急:“汗阿玛,二哥有错,但一是一,二是二。有话说明白才好。二哥害怕,不敢,四哥就推了他一把。”

    说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心眼,又道:“汗阿玛,二哥不管怎么样也是二哥。刚我们请见汗阿玛,也是想和汗阿玛说说,给二哥一个说话的机会,二哥有话,我们都该给奏上。”

    胤俄紧跟着告状:“就是,汗阿玛。刚大哥还不要帮忙二哥奏上。”

    顿时,几个弟弟都看向他,胤禔顿时着急,觉得八弟做了亲王,果然开始撅蹄子了,大喝一声:“汗阿玛没有问你们话,你们都闭嘴!”

    “为什么闭嘴?是不是刚大哥没说我们请安的原因?”胤禟嚷嚷着。

    “就你们跟在四弟身后争抢的模样,需要我提吗?”胤禔怒声道。胤禩脸上一僵,胤禔狠狠地瞪着他。其他兄弟都愤怒地瞧着他,胤禵虎目瞪圆就要说话。

    “够了。”康熙瞟一眼老大和老八一起黑沉沉的脸,缓缓坐下来:“老六和老十一那?”

    四爷一撩袍子跪下来,紧跟着胤禟胤祥胤禵也跪下来,四爷恭敬道:“汗阿玛,两个弟弟身体受不住,儿子要他们都去暖阁休息了。”

    “……哦~~”康熙心里一紧一松,知道自己盛怒之下忘记了老六和老十一的身体情况。

    瞧着所有儿子都跪了下来,沉默着良久,突然道:“胤禛胤祥,你们出去继续跪着。刚请安的,都留下来说话。”

    四爷眸光一闪,似乎是挣扎犹豫,良久,凝视康熙的老龙眼,父子无声地对峙,一直到胤祥悄悄拉他的袖子。

    “……儿子遵旨。”四爷听到自己如是说道,声音缥缈的好似从天边传来。

    胤祥觉得果然不该贪图一时温暖的,更害怕四哥和老父亲闹起来,眼见四哥答应了,心里一松,却又失落这样重要谈话四哥和自己不能参加,脑袋耷拉下来:“儿子遵旨。”

    其他兄弟们不由地幸灾乐祸:叫你们刚刚烤火!自以为聪明!

    等这两个糟心的都退出去了,康熙含笑说道:“头一件要紧事,昨夜,有人用一枚印章,命凌普带着三千骑兵进了御苑。这件事须得弄清,是谁竟敢如此大胆?印章就在这里,李光地,拿给他们看,朕给太子的‘体元主人’印章,看看,是真是假。”

    “嗻!”

    李光地答应一声,小心地取过几上那枚印章,双手递给胤祉。这印章胤禔虽然已看了两遍,还是接过来,装作仔细辨认,心里想着如何对答。许久才转交给三弟,胤祉接过来一看,第一反应告诉他这是假的。

    笔意之间显着刻意描摩的匠艺,这是他多年练字的心得,但这个不能做为证据,且这枚印章与康熙笔法格调十分千分万分的相似,足以以假乱真。他暗自摇摇头递给胤祐,接着胤禩、胤禟、胤俄……挨次传阅,却都抖着手不言声。

    “怎么样?”康熙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巨大的威压,说道,“朕一夜没睡,在万壑松风殿,你们也跪了一夜,说说看,从胤禔打头起,每个人都说。”

    胤禔还在想着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气,此时心里才亮堂起来:原来老父亲真要给胤礽定罪了!因头一个说道:“这枚印章儿子几次端详,从材质用料刻字的笔锋腕力行走圆熟看,很像汗阿玛那枚——”说到这里,突然又多了个心眼,又道,“不过汗阿玛的手迹传遍朝廷,极易为人揣摩伪造,民间能人居多,所以儿臣不敢断言。”

    “大哥你错了。”胤祉摇头道:“材质用料,都是上好鸡血石,连血纹路都对上。但刻字方面,却只学得汗阿玛笔法笔意,没有学来笔神笔性。汗阿玛每每写完一个字,笔锋末端都要稳稳收住,他这里边没有一个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只是形似,神气中没有汗阿玛的飘逸笔致。”

    接着胤祐胤禵等人也都说不是康熙亲笔。康熙一边听一边想着,踌躇着说道:“那——这是假的?”

    胤禔认定已摸透康熙心思,一哂,断然说道:“我看还是老二作的孽!即使假的,也可能是他故意造假。更何况,还可能是真的。”

    “一枚印章能说明什么?”胤俄蓦地顶了回来。“我认为,谁想当太子,那必定是谁调的兵!”说罢红着眼盯着胤禔,胤禔没干这事,倒觉得胤俄这话颇有道理,于是便看胤祉,笑道:“老十说的有理。捏作伪字,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自己亲自动手,但也得有这个本事,你说呢老三?”

    胤祉腾地红了脸,论起“临摹本事”,公认他是第一。但此刻回敬胤禔,连自己也不信,咽了口唾沫没言声。胤禔此刻也稍稍冷静下来,一边寻思刚又说错话有攀扯老三嫌疑,口中已转了风:“见过这枚印章的人不多,如果是假的,能临摹成这样,必定是万分熟悉。除了胤礽亲近的人,难以伪造。”这个话说得就显得公道了。

    胤祉见四弟老十三都不在,咬着牙一横心道:“这枚印章,除了二哥,二哥身边的人,也就十三弟最熟悉。当年四哥几年不在宫里,几个哥哥有时候为了照顾十三弟,经常带着十三弟在乾清宫玩,十三弟那时候小,拿着印章四处盖章,还在唐伯虎的一副画儿上盖章,气得二哥罚站他,大哥因此和二哥打架!”

    全殿的人都被这话说得打了个冷颤。其实,传阅这枚印章时,人人都闪过“胤祥”这两个字,只事关重大,不说他们和胤祥的感情,胤祥做这件事的可能性——一言出,不光是往死里得罪胤祥,也就连带得罪了活阎王胤禛,连胤禔胤祉都不敢轻易出口。

    沉默中,胤祉又说话了:“但是,儿子不怀疑老十三。老十三什么样为人,儿子明白。儿子说出来,是因为别人都不说都在怀疑。儿子信任老十三!”

    胤禵眉心一跳立即响应:“儿臣也是这么想。”

    “我也认为,不是老十三……”

    “老十三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他四哥那。只是到底是谁那?”

    “是不是二哥身边的人?”

    “也有可能。二哥一闹脾气就踹人打人。可能这就是他身边的人偷的。”

    所有对老二胤礽的怨气,都从这似犹豫似肯定的话里不咸不淡地倾吐了出来。胤祉垂着头,紧张地思索着,眼见所有兄弟都说“不妨去问问二哥,看他自己是怎么说。”好似给二哥定了死罪一般。

    胤祉最后才道:“汗阿玛,可否请十三弟进来问一问,兹事体大,请慎重查问。十三弟会为了四哥乖巧,也可能为了四哥做了这件事。都知道四哥和二哥不和睦。”

    胤禔一琢磨,也有道理,言道:“请汗阿玛裁夺,十三弟素日看不惯胤礽做派,不满太子欺压四弟已久,见太子位置不稳,听信小人谄言做出这事,也许是真的。我们都看着十三弟长大,他这个胆量是有的。”

    胤禩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三哥这么狠毒,为了救太子居然拿十三弟顶罪,大喊一声:“汗阿玛,儿子不服。就凭大哥和三哥一人一句‘莫须有’,就定了十三弟的罪名儿吗?儿子还可以说是大哥偷的,三哥偷的!汗阿玛您明鉴!”说着,胤禩“砰砰”磕头,额头落在青色的地砖上,不一会儿染红一片!

    胤俄听得傻了,反应过来,气得五官变形扭曲,红着眼睛嘶吼一声:“汗阿玛,您要定十三弟的罪,先关押儿子吧!反正我们都是合该杀千刀的,活着就是凑数的!”

    胤禟胤禵等人都跟着大喊:“儿子也不服!”不光是和老十三的感情,就说四哥,四哥要是知道了,还不活活劈了他们!

    唯有胤禔大喊:“都住口,都只是讨论!哪有这样定罪的!”

    唯有胤祉红涨着一张脸,不做声。

    “哦?”康熙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眼睛也红了。“朕明白了。这件事就议到此,一会儿再议。第二件事——胤礽的事情,该怎么处理?你们都说说。老大,你先说。”

    胤禔正因为弟弟们的闹腾生气,闻言脱口而出:“汗阿玛,儿子知道您顾忌名声。此事不管这枚印章是真是假,胤礽都有责任。儿子是长子,当为汗阿玛分忧。由儿子代劳,请杀胤礽。”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殿中几十双眼睛都盯向胤禔,仿佛在看突然从地下冒出的一个魔鬼!大臣们也张大了口,宛若被一道天雷劈傻了。众目睽睽下,胤禔僵跪在地,脸上五官错位,形同鬼魅,又好似天降的正义之神,真的冒着大不韪在孝顺老父亲。

    “汗阿玛!”反应最快的是胤禩,猛地跪下,喊道:“汗阿玛,大哥是鬼迷了心,今晚上一夜没睡精神错乱了,您别和他计较。”

    哪知道胤禔一言出来,自己也是震惊,反而因为他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儿臣方才说的是心腹之言……儿臣甘冒斧钺……儿臣并无一己私念。”

    “放屁!”康熙“砰”地击案而起,顿时勃然大怒,“像你这样的蠢猪,居然想做太子?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样无法无天的话?”

    众人的心仿佛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恐怖深渊里,此刻大殿里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爆燃起来!

    “容儿臣分辩……”胤禔语不成声,他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一夜一天之间,从天上掉到地底下,人像秋风里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猛然间,胤祉跪下来,大喊一声:“汗阿玛,儿子有话说。”

    “什么事?”康熙见他正言厉色,便知又有了文章,因道:“这事与胤礽还有干连么?”

    胤祉忙道:“打从康熙四十四年之后,大哥曾几次去找儿子借书,品类很杂,《易经诠注》也罢了,但有些书,像《推背图》各类珍版,都是久借不归。儿子也没在意,还是陈梦雷先生说‘大爷借这些五行星命书,当留意一二’,叫儿子小心点着。后来,儿子听说大哥又去宗人府借玉牒,儿子才有些惊觉:玉牒上头记载的都是皇家子弟生辰八字,他借这些东西做什么?后来毓庆宫总管太监贾应选告诉儿臣一件事……”

    说到这里,满殿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阵阵寒意袭得人毛发直竖!胤禔已是面如土色,回头道:“老三,你……你血口喷人!”

    “放肆,住口!”康熙断喝一声,“胤祉,你接着讲!”

    “是。”胤祉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气,顿着又道:“贾应选悄悄告诉我:“您得劝劝大爷,没事别老往毓庆宫里串,出了事儿奴才当不起……’儿臣当时还训他离间我们兄弟。贾应选逼得没法,才说,他瞧见大哥在二哥书房藏东西。汗阿玛……”

    “这真反了!”康熙“啪”地一拍桌子,“既有这种事,何以至今才说?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胤祉吓得连连叩头如捣蒜,咽声儿道:“汗阿玛,胤禔是长兄,儿子毫无凭据,焉敢以区区太监的话亵渎圣听?这是何等样事!儿子也不敢怀疑乱猜。儿子在雪地里跪着苦思半夜,总觉得这事情若真是二哥做的,太不符合常理。可儿子又怕冤枉了大哥,又可怜二哥……天使胤禔作法自毙,险心暴露于皇父之前,儿臣若再缄默,即是不忠不孝不臣不悌之徒,皇父……请默察臣心……”

    胤禩等人在旁听了,不由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祉!刁状告得五毒入心,却丝毫不着痕迹——这才是读过大书的人呢!

    康熙已是气得脸如金纸,咬着牙道:“好!真是一群好儿子,好孝子!胤禔,胤祉说的可是有的?”

    胤禔此时横下了一条心,重重一个响头,说道:“汗阿玛,儿子和胤礽不和睦,说儿子老去他书房这是多大的笑话?他是见儿子失爱于皇父,要落井下石!此人饱读史籍,深谙阴谋之术!即有魇魅太子的事,也必是胤祉所为!”

    “汗阿玛,儿子有话说!”胤禩突然说话了。目中火花熠然一闪,叩头奏道:“大哥为人粗糙,但他不是做这样事情的人。他要打杀,就直接打杀,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汗阿玛,三哥一定有误会,可叫来贾应选对峙。”

    他这一开口,胤祐胤禟胤禵等人便纷纷响应,都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刚还要打杀太子那,哪有这样傻的,直接说打杀兄弟?胤俄大叫助威道:“陈梦雷是三哥的人,当然由着三哥说话。叫来贾应选对峙,一问便知!”

    贾应选已经死了。但康熙此刻不关注这件事的真假。康熙万万没想到这些儿子间已经争斗成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已是气呆了,两手冰凉浑身发抖,只是怔着不言语。

    大臣们很怕他发作起来,狠治这群阿哥,马齐看一眼八爷,思及刚刚大爷独占功劳咬一口八爷的事情,凑到康熙身边轻声说道:“皇上,家丑不可外扬。其他皇子们都年幼。”

    康熙身上一颤,冷静了下来:若一体追究,皇子们都卷进去,立时就轰动天下,变成开国以来第一丑闻,很难善后。

    思量半晌,冷笑一声道:“朕原想你们即便不成材,不至于到这地步儿的。如今看起来,朕还活着那,你们已经盘算着哭朕的丧了!胤禔,朕且不问你魇镇作为,只你今日要害胤礽,已是死罪难赦!”

    胤禔面如死灰。胤禩眼见这辈子情势与上辈子大不同了,十三弟还是被连累,大哥还是要被圈禁了,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怨气积压,要他情难自制,一脸的泪水,跪着上前两步,抱着康熙大腿使劲地摇晃,嘶哑地哭喊:“汗阿玛,大哥是无心的,汗阿玛!”胤禩哭着,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夜之间,所有的布置都乱了套,就变成了这样。“汗阿玛!求求您,求求您。”胤禩哭得天昏地暗,神志不清。

    “滚开!”康熙暴怒地咆哮一声,顺势一脚,踢得身边小太监翻倒在一边,又叫道:“傅尔丹隆科多!”

    “奴才在!”

    “把胤禔这畜生架出去!”康熙怒喝一声:“□□到胤礽隔壁配殿!”

    “嗻!”

    “李光地!”

    “奴才在!”

    “你去叫胤禛进来!”康熙脸色又青又白,“去传问胤祥印章之事,着他据实回奏!”

    “嗻!”

    “传问之后,立即锁拿,与胤禔同监一处!都出去!”

    人都出去,只剩了天家父子,康熙的神气渐渐松弛下来,两眼向前望着,似乎要穿透前面的墙壁,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晶莹地闪着,显得疲倦和悲凄。

    安静中,胤祥愤怒的呼喊声响起:“汗阿玛,大哥冤枉,二哥冤枉,汗阿玛,儿子不服。汗阿玛,儿子冤枉,儿子什么罪都扛着,你不要牵连四哥!”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渐渐听不见了。

    兄弟们都哭得一脸泪,到底是老十三,这个时候给谁都喊冤。更是对四哥一片真心。

    大殿里静的落针可闻,每个人的哭泣声吸鼻子声都清晰无比。许久许久,康熙方叹息一声,口气变得异常柔和:“你们跪了一夜,起来说话罢……。”

    儿子们艰难地爬起身来,一个个觉得膝盖骨僵硬生疼,慢慢凑近了康熙。接着帘声一响,四爷也进来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灰,不光没有往日的惫懒温和,立体深邃的消瘦五官冷峻得很,越发显得冰冷无情阎王爷似得,唇角紧抿,眼角低垂,宛若庙里的玉雕佛爷。

    他也没看刚刚起身的兄弟们,仿佛还没有从剧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头叩下去,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儿臣给汗阿玛请安……李光地刚去……”

    “胤祥的事先不说。”康熙喝了一口热茶!“你且起来——朕有句话想问你们,当年大清入关时,我朝兵力是多少,敌对兵力是多少,你们谁能对上来?”

    儿子们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老父亲是什么意思。胤禵见哥哥们都不言声,便赔笑道:

    “儿子习掌练兵,略知道些。我朝入关,八旗人十二万七千人,加上吴三桂降兵,四万一千人,共是十六万八千人。李自成约兵马一百一十万,南明和各地方兵不曾详加统计,总数约在三百万上下。”

    “十七万对三百万。”康熙点了点头。“说说看,为什么十七万赢了!”胤祉此刻是最年长的皇子,因见康熙注目自己,便道:“我朝为明雪仇,应天顺民。”

    “李自成抢了吴三桂的家和小妾,惹翻了吴三桂!”

    “前朝失去民心,老百姓吃喝不上闹灾荒了,还要加赋税,逼反边境驻军。”

    “官儿和军队搜刮商人银子,逼反边境商人。”

    “……”

    康熙越听越是摇头,听他们七嘴八舌的,更是皱眉。

    “我朝深仁厚德,以武备称雄关外,士卒用命,百战不殆,所以数年之内略定中原。”胤禩用袖子擦一把眼泪,见康熙不言声,猛然想起上辈子四哥曾经说过的话,略琢磨接着道:“三百万兵马,却是群龙无首,各怀异志。我们击败李自成,别人反而高兴,我们收编李自成的兵,他们反而大肆庆贺逛花楼争名妓。史可法守扬州,势如累卵,黄湘的兵近在咫尺,却作壁上观。”

    康熙猛不丁听到老八的话,良久,叹道:“老八说得对,李自成败在自己手里,明朝败在政令不行于下,也是自己打败自己!”说着,口气一转,变得沉重又有点嘶哑:“朕拒绝用前朝养废皇子的法子,朕培养你们每一个,你们却连这点子道理都不知道?今日你在我枕头下塞点什么,他后日就暗自调兵——你们这叫干什么?你们是自杀,自杀!懂吗?”

    皇子们被他凶光四射的目光镇得一颤,都又跪了下去。

    “为了天下归心,朕费了多少工夫?”康熙阴沉沉地说道,“三藩乱起,十一省狼烟冲天,整整八年朕日夜不安。黄宗羲顾炎武写了多少辱骂本朝的诗文,朕硬着头皮尊重着,一指头也不敢碰他们;开博学鸿儒科是亘古没有的盛典,办学更是前所未有,可至今还有骂大清鞑子……朕都咽气忍了,还不是为了这江山,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说着,眼泪已走珠般滚落下来,他两手手掌向上空张着,抖动着,下气泣声说着,几乎近于哀恳:

    “可你们……还要闹,盘算着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份儿上?闹到树倒猢狲散?闹到割据朝堂,闹到……天下四分五裂?……”说着康熙已是面白气弱,几年来郁结的气、悲、苦、恨一齐涌上心头,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老天老天……儿子少了,怕宗嗣难接,儿子多了,又是自相残杀……你可叫朕怎么好……”

    儿子们见老爷子放了声,也自伤感,顿时也嚎啕起来,整个大殿哭声悲切。李光地正在殿外急得团团转,乍听后边哭声大作,惊得一溜小跑进来,跪下便问:“主子……您这是……?”

    “没什么。”康熙试泪起来,收了悲色,唏嘘一声,已是渐渐如常。“我们父子说说心里话,已经好了。你该办什么事还办去……等这场雪化了,就回北京去……”

    皇子们释放出来,立刻分群四散。却是瞧着刚刚他们一起跪着的天井,烤火的碳火灰烬余光,默默地回来一大半,慢慢的,连胤祉也回来了,都回来了。

    四爷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胤俄瞧着四哥冷的千年积雪的脸色,吓得心肝一颤,“扑通”跪着:“汗阿玛,你说不要兄弟残杀,你因为三哥一句话,锁了十三弟,儿子们怎么面对十三弟?怎么面对四哥?汗阿玛,十三弟真是无辜的。”

    胤禟跟着扑通跪下:“汗阿玛,十三弟真是无辜的。十三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您因为大哥和三哥一句猜测的话,锁拿了十三弟,儿子们情何以堪?儿子们真就是凑数的吗?”

    胤祐一贯是沉默寡言的,此刻跪在老父亲的面前,直视老父亲暴怒的面容,淡淡地道:“汗阿玛,儿子也想问,是不是只有二哥三哥才是你的儿子?儿子天生脚疾,但其他兄弟们那?”

    “汗阿玛,您要关押,将儿子也关押了吧。汗阿玛,您不用关押,儿子现在就去陪着大哥和十三弟。”胤禩额头上还是红红的一片,他也不敢去看四哥,人跪着轻轻地给康熙磕头,一起身,就离开了:宁可被老父亲关押,也比面对四哥的怒火来的好。

    其他皇子们一看,看看老父亲,看看四哥,都起身跟着八哥走了,四哥太可怕了。十三弟太无辜了!

    胤祉偷瞄四弟一眼,眼圈一红,泪水扑簌簌地下来,知道自己没有脸面面对四弟,陪着十三弟去关押,多少能赎罪一点点。

    于是他也磕头,离开了。

    康熙一言未发,转眼间,人又走完了。

    康熙瞧着他们一个个跟讨债似的,回来又走,看一眼老四,冷哼一声,看向李光地。

    四爷也看向李光地,目光冷飕飕的跟外头大雪似的。李光地刚听了这伙儿皇子们对康熙偏心的怨愤之情,正恨不得是聋子。再面对这父子两个的冷眼,伸手一抹额头汗心想,你们哪一个我都得罪不起,随即苦哈哈地给康熙行礼:

    “皇上,四爷点了十三爷穴道,十三爷不能说话,急得哭了,为了冲开穴道,还吐了血,昏了过去。”

    又急急地补充一句:“大爷二爷十三爷的地方,都是暖炕,暖和着,被子火炉饭菜酒水等等,都送去了。太医刘声芳和叶桂都去看十三爷了,穴道解开了,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没有大碍。只是十三爷醒来后一直喊着大哥二哥冤枉,他不服……臣还没问。”

    四爷眉心一皱,那模样看着更吓人了,真跟地狱阎王一样。

    李光地吓得一屁股跪下来,哀求地看着康熙。康熙挥挥手:“你下去休息吧。”

    “臣告退。”李光地麻利地行礼后退。

    皇上和太子的夹板子难受,好歹能受着。四爷和康熙闹起来,这滋味儿真要老命了。一溜儿就跑了,快的跟年轻人一样。

    听着这群兄弟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四爷孤零零站在老父亲面前,一动不动。

    “汗阿玛,……你饿不饿?马上午时了,儿子陪你用一点儿饭菜。”良久,四爷终是心软。

    康熙阴沉沉地冷笑一声:“朕不要你伺候,你还不赶紧去看你十三弟?”

    “汗阿玛,两位太医在十三弟那里,儿子不担心。汗阿玛,您多少用一点儿,好好睡一觉。儿子刚进来之前,和梁九功说了准备膳食,梁九功进来,摆膳。”

    门口探头的梁九功一听,胆怯地偷瞄康熙一眼。康熙气得一拍扶手椅子:“吃什么吃?朕气都气饱了。你不就是想给老十三求情?”

    “十三弟没错,何来求情?”四爷直言,一瞪眼梁九功:“去吩咐摆膳。”吓得梁九功一下子跑没影儿,气得康熙呼哧呼哧直喘气。

    四爷望着老父亲蜡黄的面色更皱眉:“汗阿玛,儿子来时还和胤祥商量,等自己生日,要弄一桌野味乐一乐,如今一夜之间,情势大变,太子被废也还是料中之事,接二连三连胤禔胤祥也锒铛囹圄……人生斯也,祸福吉凶竟如此不测!”

    顿了顿,似乎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儿子也不生气,儿子听到‘体元主人’印章,”连带册封八弟做亲王,“就猜到了。听到二哥进来一趟闹脾气,没有说最重要的辩白话,被大哥关押,就明白了。”

    “哦~~”康熙听着,眉眼一抬,气到了极点,脸上反倒是并无怒色,端着茶杯轻抿一口,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猜到了,朕要关押老十三?”

    “猜到了——”声音一顿,凝神望着老父亲一夜之间好似老了十岁的面容,发辫里已经有了两根,三根,白发。

    “汗阿玛,二哥再糊涂,他会纵容索额图犯上,但他自己,以后儿子不敢保证,但这次兵变,不是二哥。大哥只是嘴巴坏,他根本没有魇镇二哥,三哥的话漏洞百出。胤祥最是冤枉,您最是明白。”

    一句句出来,四爷发现老父亲神情恍惚,似乎悲痛难忍,上前一步给老父亲揉按太阳穴,力道处处恰到好处,康熙的脑袋歪在呼吸渐渐平缓均匀。

    “汗阿玛,儿子来之前,曾经对自己发誓,一定要照顾好十三弟。汗阿玛,十三弟的腿遗传了敏母妃,不能受冻,刚在外头跪着一个时辰他就疼的受不住了,儿子没办法要他躺着。汗阿玛,他脾气暴躁,您要是关押他,即使给他自由活动,他也会情绪郁结。”

    康熙好似没有听见。

    他似乎是做梦一般,轻轻地说了一句,低不可闻:“老四啊……”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四爷不知道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可以走到哪里去。他是不占长不占嫡不占人缘却要争位的儿子,老父亲是心系天下和后代传承的一代英主大帝。如十三弟所说,“都只记得君臣,忘记了父子兄弟本分”而已。可是眼下听着老父亲这样示弱的呼唤,心里顿觉酸楚难耐,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有画面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连翘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康熙在做梦,好似老四小时候,自己执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一眼。

    他的小胖手胖的五个肉窝窝,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手心,大手包着小手。自己微微疑惑,只看着他。他的话语天真而清亮,微笑道:“大手牵小手,汗阿玛,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父亲和儿子,是三生石上的缘分哦。”

    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同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康熙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地问道:“老四,这一天一夜,朕总觉得,做梦一样。你都猜到了?”

    四爷低头给老父亲调整姿势,轻声笑道:“儿子猜到一点点。”康熙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好像小时候和先皇躲猫猫,每次要先皇找到。

    可他低头看着儿子脚上木屐里包裹了几层毛皮的靴子,带着厚厚的雪花,又觉得,自己躲藏的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儿子们小的时候,满心期待他们将来继承大清江山,开创盛世的未来,自己作为父亲的欣慰骄傲。老二和老四两个孩子,那样精致而尊贵。

    可是,眼下他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当时单纯的万分感激上苍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倾国之力锦衣玉食堆养出来的金尊玉贵,也不及着一双木屐踏雪而来的百炼成钢。

    四爷陪着老父亲沉默,见到梁九功又在门头探头,温声道:“汗阿玛,饭菜送来了。”

    康熙微微睁开眼,怔一怔:“弘晖和弘时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但他们估计晚些就会找来。”

    “两个皮孩子。”康熙笑一笑,看一眼趴着门框的梁九功:“传膳吧。”

    “嗻!”

    梁九功喜极而泣,大声回答。康熙一夜没睡,情绪大起大落,早膳也没用,这都马上午时了,身体真熬不住了。“皇上,今天膳房有都山水豆腐、万字扣肉、老三羊汤、羊汤烧饼、拨御面、坛焖肉,还有驴打滚和江米凉糕。”

    梁九功兴冲冲地报菜名儿,示意四个膳房小太监进来摆膳,自己大步进来给康熙绞着毛巾,伺候康熙洗漱净手。

    康熙嫌弃:“清淡一点儿。蘑菇青菜没有?”

    “有有有。菱角、莲藕、蘑菇豆腐汤、老虎菜酱菜……都有。”梁九功笑逐颜开的,声音都激动的发颤。

    四爷看着老父亲松弛下来的表情,略略放心,洗漱净手打开一个盖子,闻着饭菜香,这才觉得自己也饿的狠了,肚子也好似恢复了知觉,“咕噜咕噜”的。

    康熙斜他一眼,坐下来:“娇气的你,就一个早上没吃饭。”

    四爷:“……”

    四爷大度地伺候老父亲用了晚膳,照顾他散步巡视山庄布防,等弘晖和弘时一起呼喊着“玛法!阿玛!”一阵风地跑来,后头跟着的一群太监小厮们都追不上,而康熙也从伤心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和蔼的玛法,才是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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