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康熙也没有直接决定。
禁矿,本也是康熙想好的策略。可事情大,一旦处理不好, 反效果明显,康熙也很是谨慎。
当下就端起来茶杯, 慢悠悠地品着茶,发现大臣们都看向自己, 笑道:“采矿乃是大事。锅碗瓢盆的,哪样儿哪离开铜铁金银?诸位卿家尽情发言, 集思广益。”
大臣们知道康熙的态度了, 这明显是被四贝勒的反对影响了啊。
皇上可真不是说这样话的性格。
太子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霍然站起来。
“汗阿玛,凡事以安稳为要。旷工聚众闹事, 滋扰地方治安,蛊惑民众, 禁矿是最好的办法。”太子端着皇太子的威仪, “若不禁矿,各地方bao动不断, 朝廷每次为此耗费军力兵力, 大动干戈。”
吏部侍郎杜默臣紧跟着站出来,痛声道:“皇上, 旷工们大多是流民, 接着开矿的活计聚在一起, 极其容易闹事。禁矿对作坊生产确实有影响, 然目前却是最好的办法。臣等知道皇上仁慈,然此乃必须之举,臣等会尽量安抚旷工们的活计, 开荒种地。”
对作坊生产确实有影响,这才好啊。在座的,大部分保守派早就看不惯作坊商业的兴起了,恨不得禁矿禁机器什么都给禁了。
都去开荒种地好啊,一帮子刁民若再不老实,直接打杀了。
大臣们一时站出来大半儿,都是鼎力支持禁矿之策。
“皇上,我们的矿都是天生天长,现在开采过大了,将来我们的后人去哪里找?现在禁矿,也是为了后人好啊。”
“皇上,江南的大机器经常对着蓝天白云冒黑烟,都是烧煤炭烧的,天空是蓝的,白云是白的,天地之威不能碰触。当禁机器用煤炭。煤炭开采必须严加管制。”
“皇上,作坊兴起,机器兴起,破坏蓝天白云,这是我们大清的罪孽。我们现在不管制,都会变成千古罪人啊。”
“皇上,……”
唾沫横飞的,颇有群情激奋的架势。
工部的官员们都看向四爷:难道这才是太子殿下的目的?攻击工部,打击商业作坊,进一步拉拢保守派官员们?
但是端坐着,眼睛微合,纹丝不动。他们便也忍住了这口气,憋着脸,装没听见。
和八爷亲近的官员们也有点懵,齐齐去看八爷: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禁矿就禁矿,合计着是等在这里?打击四爷?
八爷微微一笑,暗示他们稍安勿躁。
可情势越发激烈,要一些中立派也心生疑虑。人都是容易随众。当然,他们是大臣,心思缜密,议政大臣·满洲正白旗副都统·阿密达站出来:“启奏皇上,臣是武夫,不懂国家大事。臣知道机器的好处,兵器改进的必须。然矿上开采,可能确实该禁止一二。北京门头沟煤矿上就经常出现打闹,其他地方更是不服教化。臣建议,不管要不要禁矿,于情于理,朝廷应该管一管。”
这一下,更多大臣倡议禁矿了。
接替隆科多位子的蒙古旗都统鄂缮猛地站起来,忠厚老实的紫面堂一片豪爽:“启奏皇上,臣附议阿密达都统的建议。或者现在禁矿了,过一段时间再开也行。”
户部侍郎阿进泰站出来:“皇上,臣也附议阿密达都统,……”
情势再一次变化,分不清太子的人,还是保守派,还是中立派……好似六部九卿八旗议政大臣等等,都真心思考后,同意太子的提议。
八爷看一眼都统鄂缮,脸上的笑容加大,如果不是上辈子的经历,谁能知道,这是太子的铁杆之一那?装的倒是挺憨厚中立的,装的还挺像的,挑拨众人情绪还挺精明的。
偷看一眼端坐品茶的老父亲,还是不动如山的四哥,摸着下巴一乐:四哥估计对太子爷的铁杆有谁,也都忘记了。
再看一眼阿密达对此情景纳闷且皱眉的面容,眼里含笑:阿密达已经意识到,鄂缮在利用他做招牌了?
再看一眼刚提拔为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索额图和佟国维都下去了,看似以陈廷敬为首了,这老头子一贯精明,面对皇太子这般附和士绅们的国策,不表态?这是,自己缩了?
八爷正在琢磨那。
新一任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站出来,声音高昂:“启奏皇上,臣有不明白之处。禁矿的理由,同僚们已经有很多。然不禁矿的原因……,八贝勒所说,臣明白,八贝勒悲天悯人,最是宅心仁厚。四贝勒所说,臣愚笨,可否请教四贝勒。”
礼部侍郎揆叙紧跟着:“启奏皇上,臣也想请教四贝勒。”
八爷有点懵。
你们两个要做什么?爷这辈子可没有拉拢你们啊,你们要对上四哥自己找死,可别怪爷啊。
八爷奇怪,其他大臣们更奇怪,吵闹的跟菜市场一样的喧闹都停了下去,沉沉的目光压向他们两个: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是不是要帮助四爷说话?
阿灵阿和揆叙岂能是怂的?他们的出身和性格,也不是忍让的。阿灵阿当下就怒色道:“诸位同僚,都看着我做什么?可是有指教?”
揆叙斯文体面地一笑:“诸位同僚,我们愚笨,实在是想不通。这不明白,也不好做判断不是?诸位同僚有明白的,还请赐教一二。”
!!!
太子脸上僵硬。
诚郡王胤祉脸上露出来一丝笑儿。
八爷情不自禁地笑了。
康熙也笑了,几个一直沉默的老臣们都笑了出来,兵部尚书·议政大臣·马尔汉摸着白胡子,对康熙恭敬地笑道:“皇上,到底是年轻人有活力,脑袋瓜转得快。老臣也在琢磨四贝勒的话那。老臣就钻了牛角尖,怎么就没有想到,直接问四贝勒那?”
康熙笑哈哈的,指着这两个,对老臣们笑道:“年轻气盛,不知道要脸皮。朕也问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康熙和老臣们一起开怀大笑,澹宁居大殿里的气氛瞬间变化,真有畅所欲言的开明之风。
陈廷敬等等大臣都跟着开心地笑着。
太子刚刚形成的气势,都被笑没了,一张脸气得扭曲。
阿灵阿和揆叙高抬着下巴,面容倨傲。
理藩院尚书容若看他们一眼,摸着胡子,浅浅地笑道:“皇上,他们呀,都是年轻厚脸皮。想不通就用心地想,若四贝勒直白地告诉他们,他们能有几分体会?”
满洲镶黄旗都统法喀跟着,薄责地看一眼这两个,对皇上严肃道:“皇上,四贝勒所言,甚是有道理。臣琢磨一点点,已然不敢出声,他们倒是无知无畏了。”
“哎~~”康熙挥挥手,骂道:“你们两个做哥哥的,不能老是打击他们。不懂就问嘛。”
看一眼阿灵阿和揆叙不服气的模样,听到自己的话重新抬起来的下巴,还是笑呵呵的。看一眼自家快要睡着的老四,嫌弃道:“胤禛,你来说一说。”吩咐小太监:“给你们四爷一杯茶,省的他犯懒。”
众人又是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意味深长的目光浅浅地扫过怒气勃发的太子等等人。
工部的诸位大臣已经急得要蹦起来了。
眼看小太监抿嘴一笑:“嗻。”手脚勤快地搬来一个小桌放在四爷的面前,恭敬地捧着一杯茶送上来。
四爷是真困了,听到动静睁开眼睛,搓搓脸,无奈起身:“儿子谢汗阿玛赐茶。”
康熙对他眼底的疲倦一眯眼,摸着胡子,端着好好老父亲的架势:“喝了茶,快说。”
四爷:“……”六部九卿商议大事那,从来只有康熙有资格喝茶,特意给他一杯,这是要架着他在火上烤那?还是拎到案板上宰杀那?
四爷一低头,看一眼小茶几桌上的一杯飘香的龙井茶,感觉自己也就是一杯茶了,端起来用一口,借着喝茶的动作,隐晦地给工部诸位一个忍耐的眼神,一放下茶杯,清朗的俊脸上的惫懒的小表情跟那要上刑拷问的牢犯似的,越发地无奈。
起身,面对康熙恭敬地鞠躬行礼,讨巧地笑:“汗阿玛,儿子可说了。”
将所有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康熙笑着给他一个白眼:“吃了朕的茶,还不说?”
四爷:“……”
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再端起来茶杯用一口润润嗓子,抖擞起来精神,在康熙要气得打他众大臣憋笑愤怒呆滞都要掩饰不住的时候,出声了。
“汗阿玛,诸位兄弟同僚,胤禛最近也听说了门头沟旷工闹事的事情,专门去了几趟。胤禛的一点小想头,分享出来仅做参考。”
他的一口京城官话字正腔圆,北方儿郎天生的一股正义凛然的感觉。却又是带着他个人的特点,慢条斯理、开朗温和。磁性,有点儒雅的味道,如酒酿般香醇,如玉泉山水一般干净清澈,即使再讨厌他的大臣,也不得不承认,听四贝勒说话,就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汗阿玛,儿子去门头沟,听到一句话,叫‘家有一口粥,不上门头沟。’北京西部的门头沟煤矿,出产让千家万户暖洋洋的煤的煤矿,怎么就成了老百姓眼里的危险去处了呢?儿子也很纳闷,儿子到了门头沟,和旷工们说话,跟着亲自下矿几次。因为没有专门的通风设备,旷工们只能封闭已经废弃的巷道,然后利用不同井口的气压差让井内形成自然风。有时为了确保空气流通顺畅,还在井口布置手拉或脚踏的人力扇风机。而排水,露天煤矿虽不需考虑这个问题,但随着地下矿越来越多,这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因为没有机器抽水工具,许多矿井都随着积水越来越多而直接被遗弃。实在不行的,那就另外安排一批‘挑水宫’,用人力,借用水桶或辘轱将地下水运送到井口。旷工们使用的工具,包括金属斧、金属铲、木铲、木槌、船型木斗、竹篓和辘轳等等,旷工们为了在井底照明,自己发明了灯龛,……汗阿玛,儿子惭愧,儿子从小到大的生活,离不开煤炭,却是如今方知道,煤炭是这样产生的。儿子打小习武,在井底呆了两天就熬不住了。而旷工们可以用干粮冷水熬七八天,不晒太阳。汗阿玛,”四爷停顿片刻,端起来茶杯用一口茶,为人子的目光期盼地望着老父亲,“汗阿玛,旷工们,但凡有其他的生计,不会去做旷工。都是迫于生计,要养一家老小。”
久久的安静。
随着康熙轻轻的一声叹息,澹宁居大殿里,静的落针可闻,呼吸都好似停了。
四爷那标志性的,因为说话多而略低沉沙哑的声音,还久久萦绕在耳边,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耳朵的深处渗到里来。又仿佛是一杯千年老酒,闻之即醉。
更有几个心神稳重的大臣们意识到,这声音里,四爷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力量。一种要人无法抗拒的霸道力量,任何蛮横敌对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也会不知觉变得和颜悦色地听从……不是威胁,而是无法形容的威严,充满了平和,洋溢着耐心,是明朗而清亮的,听了心都要酥掉了,变得心胸旷达而心生慈悲。
“老四啊,……”康熙看着四儿子,摆摆手,“坐下来。”环视一圈寂静无声的大臣们,眉眼慈爱,眼里浮现一抹愧疚。“朕惭愧,朕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下过矿,不知道朕天天用的煤炭,是怎么出来的。是朕忽视矿工们了啊。老四说得对!他们都是迫于生计,他们不是刁民,他们都是我们大清的功臣!”
深呼吸一口,望着表情不已情绪激动的儿子们大臣们,康熙面容沉痛。
“朝廷若禁矿,他们的生活该怎么办?他们若有其他的活计,回去做旷工吗?‘家有一口粥,不上门头沟’,”康熙脸上一抹苦涩。“北京的矿场都这样了,其他地方那?”
看向老八胤禩面上的羞愧,赞道:“胤禩没有下去矿,也会去想一想旷工们的生活。诸位卿家,你们也要想一想。”
朕不要求你们和老四一样下矿,朕只要求你们想一想。今天康熙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表现,那一丝丝放松都收敛了,脸上出来一抹标志性的帝王仁慈和无情,要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却都知道,皇上对四爷的表现很是满意。
大臣们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一部分闭口沉思,一部分心里愤愤不平,却不敢看四爷,都去看八爷,齐齐夸道:“皇上,八贝勒思虑周全,是臣等只顾着大局了。”“皇上,八贝勒慈悲为怀,臣等一定和八贝勒学习。”……
八爷看一眼专心品茶的混账四哥,作为一个靶子面对所有箭,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谦虚道:“汗阿玛,儿子也要和四哥学习那。儿子也要去矿里看看。”
“嗯。该去。”康熙摸着胡子,看着老八慈爱地笑,笑的八爷差点急得跳起来。康熙却是没有发觉一般,扫视一圈,笑哈哈的:“当然,老四的说法只是一个方面。诸位卿家说的都有道理。兹事体大,慢慢商议,不着急。”
还没完全回神的众人机械地答应着:“吾皇圣明。”
康熙点点头,墙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一声声宛若泉水“叮咚”,康熙:“午时了,都去休息吧。今天商议不出来,明天天气好,下午再议。”说着话,站了起来,小太监打起来帘子,康熙抬脚走向偏殿。
太子领着群臣行礼高喊:“恭敬汗阿玛/皇上。”
各自回去休息,都是脚步沉重。太子气得和幕僚们大骂:“混账!混账!”一把摔了手里的茶杯。胤禩一路上琢磨明白了,在床上猛地一坐起来,和八福晋高兴大喊:“痛快!痛快!”吓得八福晋问他“爷傻了?”大臣们困意全无,一路上沉默地来到自己家或者衙门,身处私密安全的地方,齐齐长长地出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的蓝天,春天的蓝天很蓝很温柔,宠着白云一朵朵地飘在上面,好似活泼顽皮的孩子,不停地变换形状。
是不是,就和皇上宠着四贝勒一样那?
皇上明知道,太子殿下的提议是对的。
皇上一开始也要答应了。
可是四贝勒一开口,就完全变了。四贝勒如此离经叛道,堂堂一个皇子之尊亲自下去矿井,他要做什么?
随即又是苦笑。
不管四爷要做什么,四爷成功了,自己的嗓子面对他失声了,说不出来反对的话了。
陈廷敬面对找来的清流大臣们,和李光地对视一眼,笑容最苦。
四爷那一番话,给人无法言说的感觉,好似工部新研究出来的,地球重力,磁性、温柔,带着地底深处最原始强大的吸引力,要人的心神每分每秒都想向他的声音靠近。
即使自己历经无数风波,自认定力过人也难免被影响,更何况其他人?
“都先回去午休,好好用饭。有话,下午再说。”面对众人的欲言又止,陈廷敬笑着,“我知道,同僚们都有很多话要说,我也有很多话说。等我们睡好吃好,再畅言。”
“都回去吧。”李光地道:“诸位手下还有今天的事务没有办,我手下也有事情,午休起来吃完饭,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办了。”
众人这才是散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伸手指按住眉心揉揉,苦苦一笑。
煤,与人类已经结缘太久。在远古时期,人们就已经开始把煤当做燃料。秦昭王修建“长城”经过岁月洗刷,城墙的土垣中已经露出来煤燃烧过后的残渣。宋元时期,多地更是形成了不少规模较大的煤矿。然而尽管煤早就走入了人们的生活,人却始终没办法好好处理这些“黑黄金”——煤矿开采始终完全依赖手工。
井拓、采煤、掘井、排水、照明和通风等一系列工序和技术不断改进。矿井根据地势形成了竖井、斜井、斜巷和平巷相结合等多种形态。旷工们不光自己想办法照明,还将榫卯带进去做支架,在幽深黑暗的地底,作为巷道支护。
可是,采矿经过千百年的发展,依旧是危险重重。
可以说,采矿人是在用生命换煤矿。他们缺少个人防护,工作工具简陋,完全依赖人力,井底的环境也并不稳定,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家有一口粥,不上门头沟”,流露的正是老百姓对煤矿开采过程中人身安全的忧虑。
这样危险的活计,还去做的人,在世人的眼里,比八大胡同的龟公都不如的,那真是低微到地底下跟蚂蚁一般,从来没有哪一个士绅富商看他们一眼。
“我们的四爷啊,……”陈廷敬摇摇头。“说他只是单纯的同情矿工们?他自己都不信。他那一身气派比谁都尊贵,却能亲自下去矿井。嘿,……”举目望天,默默地问老天爷,要四爷投胎在皇家,为的就是要变一变天吗?
良久,陈廷敬苦涩一笑,转头再看一眼目光询问的李光地,无奈道:“机器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李光地的语气带着愤怒:“老兄,晋商们在研究采矿机器的事情,你还要瞒着?你们是不是找到四爷了?”
“我说这事情,我也无法做主,你信吗?”陈廷敬叹口气。“我出身山西,家里也有矿,我在朝廷做官,在八大皇商面前说话有分量,可这么大的事情,你认为,他们谁会听我的?”
“不瞒老弟,愚兄也是纠结。”陈廷敬一摊手,诉苦道:“我是朝廷官员,我自然要站在士绅们的利益上。可我出身在山西。”
李光地因为他无赖的态度,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四爷看准了时机。我都怀疑,太子殿下上那个章程,也是被四爷背地里安排谁蛊惑的。四爷是看准了,索额图和佟国维都下去了,朝堂上只有你一个顶着,你又是出身山西!全大清的煤炭矿,山西有一大半!”
李光地说着话,手指着陈廷敬还是犹豫的面容,气得身体都颤抖。
“你知道,四爷这一步一步的,拉起来墨家,儒家会面临什么吗?啊!老兄啊,你也是读着四书五经正经科举考上来的!”
李光地紫涨着一张脸,呼吸急促,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廷敬。
可是陈廷敬只能抗住了。
“我是儒家子弟。可我也是山西人。你要我能怎么办?!”陈廷敬也是被逼急了。一甩袖子一番话脱口而出:“你知道山西八大皇商的分量,我家这么有钱,我家也不是其中之一。我家查手不进去!”望着李光地气急的脸,拍着胸膛“砰砰”作响:“老弟,我也是山西人,我打小看着乡亲们下去矿井,听管事的说,这个月的伤亡,上个月的伤亡,我不想家乡好吗?我不心疼吗?我要无动于衷,我还是人吗?”
安静。
李光地沉默。
陈廷敬从袖子里掏出来手帕,擦着眼泪,眼睛红红的。
外头传来贴身小厮的通报声:“老爷,李大人,高大人来了。”
是高士奇。
两个人忙收拾表情,请进来高士奇。高士奇进来,看见他们脸上残余的愤怒,却也没有询问。他面色凝重,对两位好友道:“我刚收到消息,皇上可能要在下一次博学鸿儒科中,加收边境和沿海的考生,”望着他们震惊的模样,艰难地吐出来:“山西、陕西、福建、南海……”
李光地是福建人。
两个人身体一晃,跌坐在椅子上,嘴巴张张合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廷敬是震惊皇上的布局。
李光地是感受到了陈廷敬刚刚的为难:身为儒家官员,要保证儒家的地位。身为福建人,能不希望家乡好吗?
高士奇大体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也只是一点点。皇上这一步一步的布局,从关外边境上的教育普及,参加博学鸿儒科,……他是浙江人,他很担心江南士族占据朝堂三分之一的地位不保。
四爷回家来午休,脑袋挨着枕头立即呼呼大睡,俊脸上带着一抹明显的疲惫。
四福晋悄悄进来看一眼,知道他前几天下矿实在累到了,估摸着要休息小半个月才能缓过来,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床头,动作娴熟地给他按摩头部,眼里都是心疼。
等到四爷越睡越沉,表情放松,呼吸绵长,四福晋悄悄地出去,自己回去正院睡一会儿。
弘晖和十七叔叔午休起来,穿衣洗脸洗漱,去正院用饭。屋里小丫鬟正在摆膳,却只有额涅没有看见阿玛,好奇:“额涅,阿玛?”
四福晋温婉地笑:“你阿玛还没起来那。稍等一等。十七弟和弘晖饿了吧?先用汤。”
“额涅,阿玛睡懒觉,弘晖要去找阿玛。”弘晖抬脚就跑,小短腿跑的飞快。
十七阿哥道:“四嫂,弟弟也去看看四哥。”追着小侄子跑了出去。
四福晋:“……”想喊一声“给你阿玛多睡一会儿, ……”又担心爷白天睡多了晚上不好睡。几个奶嬷嬷抱着两个女儿来,四福晋听着女儿们扎着小胳膊喊“额涅”,一说话一分神,又有门口小厮来报八福晋来了,六福晋抱着弘时来了,忙安排加菜。
正院里聚集了几个妯娌们和孩子们,说着话其乐融融。
前院里,叔侄两个一起跑到阿玛/四哥午休的前书房,发现阿玛/四哥果然还在睡觉,一起趴在床头嘿嘿直乐。
弘晖亲亲阿玛的面颊,学着他阿玛喊他起床的语气,轻声道:“阿玛,阿玛,吃饭了哦?”再亲亲:“阿玛,太阳晒着屁股了哦。”脸蛋儿贴上阿玛的脸,贴了一脸自己的口水。
熟悉亲近的气息,要四爷依旧陷在沉睡中。
十七阿哥胤礼好奇地看着四哥睡懒觉的模样,和平时教训弟弟们的样子大不一样,不光没有威严,还,有一点孩子气,看一眼闹着的弘晖:弘晖侄子可能就是遗传四哥的,比一般孩子聪慧伶俐,也更纯净无暇。
弘晖发现阿玛眼睫毛也不动,嘻嘻笑着,直接将自己的脸蛋儿整个贴上阿玛的脸,开心地喊着:“阿玛,阿玛,看弘晖的脸和阿玛的脸一样大了哦。”
十七阿哥噗嗤笑出来。
四爷没睁眼,呼吸不畅,要他一伸胳膊,抱住了胖儿子夹在胳膊里,继续睡觉。
弘晖惊喜,在阿玛的怀里蹭着小脑袋,糯糯地问:“阿玛,阿玛醒了?”
“你阿玛没那。”
门口传来八贝勒的声音,胤禩笑吟吟地进来,听到十七弟和弘晖都欢喜地喊:“八哥”“八叔”,脸上笑容加大,看一眼睡懒觉的四哥,抱起来胖侄子,响亮地亲一口:“弘晖,前两天是不是和你阿玛一起去门头沟了?”
弘晖两只胳膊搂着八叔的脖子,响亮地亲一口八叔,大眼睛亮亮的,却有一抹郑重和认真。
“八叔,弘晖和额涅去给阿玛送饭啊。阿玛去门头沟挖煤,养家糊口啊,养弘晖啊。”
胤禩:“……”使劲眨眼,还是怀疑自己幻听了。
和十七弟对视一眼,发现他挤眉弄眼的暗示,听着弘晖在眼前呼唤:“八叔?八叔?”
“哎,八叔在那。”胤禩咬着后槽牙,再亲一口胖侄子,艰难地回应一句:“弘晖的阿玛真能干。弘晖不怕啊,八叔家里有银子那,弘晖去八叔家里吃饭好不好?”
“八叔,弘晖要陪着阿玛吃粗粮哦。”弘晖很严肃。“弘晖的阿玛最能干,弘晖吃粗粮吃饱长大。”
可把胤禩感动坏了。
紧紧地抱着胖侄子在怀里,脑袋贴着自己的脖子,感受他小小的身体里小火炉一般的温热阳气,一低头,深深地呼吸一口。嗯,果然都是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味儿。他无声地笑了开来。
四爷朦胧中看见弟弟儿子们的身影,一个翻身,精神上睡饱了,身体里还是有一股子疲惫,要他浑身更懒了,懒得连睁眼的力气都不想用,一闭眼,口中模糊说着:“你们先去用饭。我马上来。”
胤禩/胤礼/弘晖:“等四哥/阿玛一起。”
四爷:“……”
还想再懒一会儿,也不成了,多么甜蜜的烦恼。四爷心里微笑着,费力地爬起来,要弟弟儿子照顾着洗漱梳头穿衣。
饭后,四福晋和妯娌们、孩子们赏花说话。
十七阿哥领着弘晖开蒙读书。
四爷和八弟、九弟、十三弟、十四弟,在书房品茶,人歪在美人靠的长椅子上,一点形象也没有。八贝勒在泡茶,兄弟们有说有笑的,他懒得只想歪着,喝茶的力气也不想用。
胤祥看着四哥明显还没休养过来的疲惫,放下茶杯,目露关心:“四哥,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
“请假也没用。”胤禵皱眉道,“四哥去请安,额涅要太医给四哥把脉了,说只能靠时间休养,要大半个月那。”
胤禟心疼道:“四哥,你说你干嘛亲自下去矿井?我们这打小练武的也是不灵的。反正弟弟每次在地里收割麦子一天,那就累得三四天缓不过来。”
“那是九哥你太胖了!”胤祥和胤禵齐声瞪眼胤禟。胤禟生气地瞪回去:“九哥这是比喻。九哥在说,我们武功好,但不是使力气的人。懂?”
“不懂。”
“二月份春耕的时候,谁喊累的?”
“九哥。”
胤禟气得抬脚就踹。
胤祥和胤禵一边躲,一边嘿嘿直乐。
胤禩看一眼四哥懒洋洋的姿态,拎着一个靠垫递给他,笑道:“都别闹。你们该去无逸斋上课了。”
胤祥/胤禵保持欢笑的动作不动。胤禟拍着椅子扶手直乐:“虽然成家了,但没有差事,还是要去读书,是不是这几天都偷懒了?”
“去就去!”
两个弟弟真的生气了,一起身,闹脾气道:“我们也会有差事的。”转身走了。
胤禟看着他们气哼哼的背影,更是放声大笑。
胤禩瞄一眼四哥:“四哥,十三弟和十四弟的差事你怎么想的?十三弟经常跟着汗阿玛出巡,但也要多加锻炼。十四弟不跟着出巡,老去无逸斋读书,也不是事儿。”
“是的四哥。十四弟再憋下去,真要憋疯了。”胤禟脸上的笑意一收,诉苦道:“这几年,汗阿玛出门就喜欢带着太子爷和十三弟,四哥你还能跟着凑上去几趟,我们就苦哈哈地留守。不说本就没有差事的十四弟,我们也憋得发霉。”
四爷眼睛半眯着,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动手调整八弟递过来的靠垫,人朝靠垫上一靠,说话也没有力气的样子:“先有零散的差事做着,再看机会。”
胤禟黑胖刚毅的脸堂上越发不忍和担忧:“四哥,你说你,非要亲自下矿井。今天下午还是在家里休养,不要去工部了。”
四爷端起来茶杯,手指摩挲茶杯的杯口:“我下去矿井看一看,才是真正地知道情况。”用一口茶:“五弟要准备去非洲,他手里的差事,你有空和他交接,配合六弟。”
“知道~~”胤禟愤愤地端着茶杯一饮而尽,嘟囔:“我说要去西洋好多次,都不成。哪知道是五哥先出门。四哥你就是偏心。”
八爷噗嗤一笑,目光温和,拎着茶壶给他续上茶郎朗道:“你亲哥就是这点机灵。你天天咋咋呼呼的,光嘴巴了。”
“哼!”
胤禟大不乐意,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是排行低的苦闷了,亲哥养在皇太后跟前儿,天然身份高一头。亲哥和四哥关系更好,一起长大,他天天累死累活地忙,也要排在亲哥的后面。
“四哥你就是偏心。”胤禟一倾身,抓住四哥的衣袖求道:“四哥,我何时能去西洋?”
“你的酒楼盈利怎么样?”
四爷淡淡的一句,吓得胤禟不敢吱声了。一低头,到底是不甘心,低低道:“四哥,我那酒楼没有一点不法之事。……我将酒楼给管家经营,真的。四哥,你不要岔开话题。”
四爷抬手给他一个脑崩儿:“至少等你五哥回来的,再考虑你的要求。”
胤禟傻眼。他亲哥去的是非洲!非洲!一来一回要几年?
胤禩摇摇头。
不过,他也震惊四哥的安排,看向四哥,询问道:“四哥,弟弟也没想到那。五哥还有这样的胆量,汗阿玛还真答应了。真是去那吃泥巴的非洲?”
四爷点点头:“都说外面的世界大,将来你们都出去看看。”
!!!
哥俩都有点傻。
外头传来十阿哥胤俄的声音:“四哥?八哥?九哥?”
胤禟愣愣地回应一声:“都在,你自己进来。”
“我不自己进来,还怎么进来?”胤俄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没有察觉屋子里的气氛,也没发觉两个哥哥的表情傻乎乎,一撩袍子坐下来,从袖筒里掏出来一本剧本递给四哥:“四哥,三哥要人写的剧本,我要戏班子看了,都说好。你看看。”
四爷兴致起来,接过来剧本慢慢地翻着。
胤俄一看,自己拎着茶壶,拿过来茶桌中间的一个空茶杯,自己倒茶,微微惊讶道:“八哥,九哥,你们怎么不说话?”
两个哥哥齐齐咳嗽一声。胤禩道:“那什么,我在想我那剧本那,这几天完成一半了。”
“什么剧本?”胤禟好奇。
“好剧本。”胤俄喝完一杯茶,自己再倒一杯,手脚比划大夸特夸。“灵怪故事,铁骑、公案之类,和元代的肉傀儡戏类似,小孩儿喜爱的民间神话或以打斗为主的武戏。我看着也喜欢得紧。”
四爷将剧本递给八弟和九弟。哥四个讨论一番,末了说到正事,胤禟挤挤眼,小声道:“四哥,你不知道,这次山东灾民流到北京,大家伙儿都忙着救灾那。户部给事中黄鼎楫、汤右曾等人合疏弹劾李光地抚绥直隶灾民不利,不将灾民逃散情形据实陈奏,请求朝廷严加处分。都察院的御史吕覆恒劾奏高士奇早年贪污,去年秋审随意判决、荐人不当。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汤右曾几人和刑部的王士祯交好,都是我们太子爷的知己好友。”
胤俄喝了几杯茶,吃了一碟子点心,此刻抓着爪子“咔咔”地磕着,奇怪:“太子二哥为什么打压李光地?”
“谁知道那?”胤禟也琢磨不透,摸着下巴犯愁:“太子殿下,不是应该拉拢吗?这次下去那么多人,多少官员想要再上爬一步,汗阿玛看似没有在意这些弹劾,但是只升了陈廷敬做大学士,李光地和高士奇都没有份儿。”
八爷微微一笑:“没有人弹劾陈廷敬?”
“怎么没有?”胤俄一抬头,显摆道:“这事情,你们都不知道,我知道。山西的一个戏班子进京,其中一个角儿去拜见我,说了一些事情。说陈廷敬老家里的生意缩了不少,被人打击了那。陈廷敬这么多年没有被人抓到把柄,一身清白,不就是因为家底子厚实?这没了钱,哥哥们说那?”
这可真是……毒辣。
八爷猜到是可能是索额图倒下的过程中,这三位的做法引来的敌意。看一眼四哥,发现四哥望着碧蓝的茶汤,目光有点散漫,犹豫道:“四哥,你真的要旷工们也有正式作坊的匠人待遇?”
“什么!”胤禟和胤俄一起惊呼,不敢置信地看着四哥。
四爷的思路被打乱,闻言一抬头,愣神片刻,抚掌大笑:“八弟好主意。”
胤禩胤禟胤俄:“……”
“八哥,你出的什么主意?”胤禟和胤俄一起对八哥怒目而视。
胤禩懵,使劲眨眨眼,瞧着四哥眉眼喜气,还有力气端起来茶杯的模样,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被四哥坑了!
果然,两个傻瓜弟弟一起义愤填膺:“八哥,你给四哥出的主意,你帮四哥。八哥你不知道朝堂上的人都盯着四哥吗?矿工还要求待遇?这是戳戳儒家子弟们的脊梁骨那,……”
胤禩听着两个弟弟叭叭叭的责备的声音,嘴巴一张一合,气得五官变形,全无平日一点温润如玉的模样。四爷看一眼,觉得,这样的八弟果然更可爱,悠哉哉地品茶,对着气急败坏的八爷露出八颗牙齿,洁白一笑。
八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得背过去。
混账雍正!
八爷心里各种诅咒混账四哥,可他只能在心里骂,那憋气的啊,憋的他一张脸通红。思及这件事的困难,可能自己又要弱不禁风地吐血一次,眼睛先湿了。
跟小时候每次被欺负的只能嚎啕大哭一般的可怜模样儿。
悲愤难言的八爷从四贝勒府,来到理藩院,却又听说容若的外室沈宛病了,容若匆忙出去探望,他赶紧接过来容若接待南海土司们的差事,忙到天黑,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却又听到七哥说:“八弟有志气下矿井,七哥佩服。明天七哥陪着你,保证不拖你后腿。”
八爷眼前一黑。
他就是说一说啊。
实心眼的七哥也来添乱!
偏偏他还不能说实话,只能咬牙认了这“下矿”的事情,真要晕了。他这是什么命啊。
混账雍正是连番地算计着啊!
八爷好似看到狡诈的雍正悠哉哉地摊着休息的模样,气得心口疼。可是八爷再气,他只能咬牙答应七哥,明天上午就出发去门头沟,那就更气。
八爷真的气糊涂了,气得都要八福晋换一身粗布衣服,拎着粗粮馒头去给他送饭。
这帮忙是那么好帮的吗?
为什么朝廷对旷工如此厌恶那?
因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士绅们,天然地排斥看不起脏污的人。
又因为,像煤矿开采这样需要大量体力的活计,自然是身强体壮者更能适应。而这样的年轻人,本就极其容易被鼓动,干活又累又危险血性激发,只要有人喊一声“怎么样都是死,罢工!”就有无数人跟着罢工。
这是为官者最不喜的不定因素。
第二天早朝结束,康熙回来清溪书屋,听梁九功说老七和老八、老十三、老十四一起去门头沟了,甚是欣慰。
康熙摸着胡子,一脸与有荣焉的为人父亲的骄傲:“大唐李白说‘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他家里有矿,作为“矿老板”的李白,也是跟着自己的工人一起劳作,享受挖掘的快乐。希望他们四个混账,也能有所得。”
梁九功笑得一脸老褶子:“皇上,七贝勒和八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是好的。”
康熙点点头又摇摇头:“老七是好的。老八是被逼的。老十三和老十四,嘿,那就是坐不住的。宁可去门头沟,也不想去无逸斋读书。”
皇上您说的都对。梁九功讨巧地笑着:“皇上,奴才派人去送饭?门头沟的饭菜,四位阿哥爷一定吃不下。”
“不能吃也要吃。”康熙这方面很是坚持。“到一个地方,吃穿住用,和旁人一样,这才能有所得。”
魏珠小跑进来,行礼道:“皇上,奴才打听清楚了,四爷前两天去门头沟,四福晋带着弘晖阿哥去送饭。今天也是几位福晋亲自去送饭,都穿着粗布衣服,送去的也是粗粮。”
康熙:“……”
眼睛一瞪,怒气勃发:“我就说老四怎么没有来显摆他去门头沟了,合计着是带着朕的弘晖也去了!”捂着心口心疼道:“快去四贝勒府上,抱来弘晖朕看看。可怜见地,这是跟着他额涅去门头沟捡煤块去了啊。一定吃了大苦头了。”
梁九功一个激灵,快速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说着话,撒腿就跑出来清溪书屋,老胳膊老腿的,特快。
康熙还在心疼中,知道这老奴才也心疼弘晖,也没说什么。只对魏珠怒声道:“你们四爷那?”
魏珠吞吞吐吐:“皇上,四爷,四爷在家里那。皇上,四爷应该是累到了。奴才昨天看着四爷的疲惫,就奇怪那。”
可是康熙一点不疼儿子,只疼孙子。闻言更怒。
“见天儿地不去衙门,迟到早退。看朕怎么罚他!”
魏珠:“……”
得嘞,做了祖父的康熙,孙子是宝,儿子都是被使唤的稻草。
四爷今天在府里,那真是没有偷懒。先是陪着儿女们玩滑滑提、躲猫猫,听弘晖背书,听十七弟弹琴……等到弘晖被梁九功抱走,十七弟也跟着走了,四福晋和六福晋来抱走三个孩子,他刚躺到躺椅上闭眼养神。
四福晋的脚步声靠近,声音响起:“爷,几个妹妹在后花园里说话那,您去看看。”
得嘞,周礼:“敦”谓勉励;“伦”谓伦常。敦伦,每一个人到这个世间来都有自己的责任,有自己的任务,人伦、本分如此,要去尽到自己的本分。
简而言之,夫道也,作为一个好夫婿,不光是赚钱养家的,更要满足一个家所有女子们的陪伴需求。
四福晋看着爷慢吞吞的修长背影,一身宽松袍服轻轻飘着,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一手捂着胸口,酸甜苦辣的什么滋味儿都有。
别的男子都以左拥右抱为追求,自家爷明明有这个条件,却是催一下动一下,懒的不成样子,真是……。
她低头笑了笑,对一个新来的绿衣小丫鬟招招手:“去跟着你们爷,偷偷看着。”
小丫鬟脆生生地答应着:“哎。福晋放心。”
小丫鬟一副官府衙役办案的姿势离开了,好似要帮四福晋盯着,爷宠着哪个狐狸精了。四福晋无奈地笑。
果然,她和六福晋领着孩子们讲完一个小故事,听说孩子们被他们阿玛带着,一个上午就吃一顿奶,赶紧地要奶嬷嬷抱再去吃奶,小丫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跑回来,气喘吁吁的,趴在她的耳边嘀嘀咕咕。
“福晋,爷一去后花园,格格们都去了。爷随意一躺,说:‘你们聊着。’就,就睡觉了。爷也没看谁谁谁,躺在陈格格的腿上那,陈格格的脸刷地红透了,其他格格们羡慕嫉妒晕了。 ”
四福晋头疼地按按眉心。
六福晋问:“四嫂,有事?”
“没有。”四福晋一笑,吩咐犹自不敢信自己眼睛的小丫鬟:“庄子上有新送来的樱桃,洗两盘子端到后花园,就说,我说的,要妹妹们伺候好爷。”
“哎哎。”
小丫鬟一阵风地跑走了。
六福晋眉心一皱,不赞同道:“四嫂您何必这样大度?”
四福晋瞋她一眼:“我不大度,你有弘时抱着?”
六福晋就嘿嘿笑了。
四福晋是一个很好的当家主母,每次皇上派太医来给她调理身体,她都要太医给格格们也都调理身体,力求府里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
可是众所周知的,四爷很懒,喜欢琴棋书画晒太阳睡懒觉胜过左拥右抱,跟那以前的“梅妻鹤子”的哲人似的。四爷一个月有半个多月住在书房,陪着孩子的时间都比在后院多,哪里来的子嗣?所以府里的子嗣大事,都要四福晋来操心。
四爷答应了四福晋,可他实在不知道在一群年轻女孩面前说什么,加上春日太阳太好,春困上来,发觉身边的格格是宠过的,干脆躺平了。
躺着果然很是舒服。
春风拂面,温柔可亲。四爷在胭脂香气中睡得香甜,一觉醒来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人腿上,微微惊讶:“怎么不唤爷起来?傻不傻?”说着话,举起来手腕上的腕表看看时间,他都睡了一个时辰了?!晚膳时间了!
待要起身,一双青葱玉手柔弱无骨地按住他的肩膀,轻柔如水的声音响在耳边:“爷,姐妹们都躺在两边那。”
!!!转头左右看看,果然自己的身边两侧躺了七八个格格,各个睡着小脸红扑扑的香甜。
四爷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跳出来脂粉圈,这才看清,自己躺着的是弘昀的生母,陈格格的大腿。
陈格格一身齐整的素色滚边云纹旗袍,内外两层浅蓝和深碧的披肩繁复重叠,坐着不动也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她的衣衫永远是蓝色为多,华贵中更见清冷疏落。更因为孩子去世最近心情郁郁,仿佛隐约于繁华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欢。此刻她的双手拢于旗袍上,臻首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珍珠钗划出一道道清冷的光泽,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明媚春光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白云般扑朔迷离。
她的出身是一众格格里最低的。其实以她的出身,能进来府里已是意外了。然而于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满足,自从进来府里永远是这样的冷淡的,含一缕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又因为她文采好饱读诗书手也巧,一手丹青堪比当世大家,四福晋喜欢就多宠着。四爷对她从来都是敬着居多,一般见面都是讨论诗词书画,咳咳,真同窗学习那种。
四爷发觉她要起身,却不利索,皱眉道:“坐着别动,爷来看看。”
四爷上前,给推拿手法给她大腿活血,态度认真,没有一丝亵渎。
陈格格安静地看着爷线条完美的侧脸,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忽然妩媚一笑,秋水明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后花园的百花都黯然失色。
“谢谢爷。”陈格格轻声道。知道他看不见,她可以放心地表达一次情意。
“爷没谢谢你,你要谢谢什么?下次可别这么傻,觉得累了就唤醒爷。”
陈格格眼波一闪,还有下次吗?
爷的手法很利索,身体上的麻木没有了,放松酥软的如同的她的一颗心。
“慢慢站起来试试。”
陈格格依依站起,迎着阳光,看着面前的夫婿,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找来的四福晋的面庞,福身行礼。
四福晋察觉到她刚那盈盈眼波,只一眼,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陈格格向来神色冷淡,今天神色这般温柔,四福晋却一点不意外。她们知道彼此的小秘密。
陈格格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爷、福晋,要唤醒姐妹们,一起用晚膳吗?”
“嗯,叫醒她们吧。”四福晋瞄一眼已经在绞毛巾擦脸的自家爷,看一眼这些抓住机会“一起”午休的妹妹们,咬牙微笑道:“明儿画一幅海棠春睡图,也是应景了。”
“福晋,我明天画。”陈格格柔声应承着。双手端庄地放在胸前,敛姿容,似一株出水芙蓉舒展有情,盈盈向风。
四福晋转头看一眼自家的木头·爷们,真不知道是该吃醋,还是该庆幸放心。
六福晋抱着弘时回去自己家,四爷陪着一家人用着晚膳,临出门的时候,四福晋给他打理仪容和服饰,嘱咐道:“弘昀去世有小一年了,陈格格还是再有一个孩子,好走出来。爷您最近多去看看她。”
“福晋?”四爷再不懂,也知道女子和男子,都是一样吃醋的,不解地看着她。“是皇额涅和额涅和你说了什么?我们已经有了弘晖和弘时了。”
四福晋的目光倏地一跳,轻轻地摇了摇头。四福晋素来清减不爱奢华,过日子讲究节俭,正院里只顾着四爷的喜好摆上书画花卉等等,绿影叠翠,春光乍然进来,照亮她唇角的一缕微笑渐次温暖明亮。“爷,是皇额涅和额涅提及子嗣的事情,也是我着急的。府里的子嗣太少了,爷,我也是真想再要一个孩子,我不累。家务都是熟悉的,有孙嬷嬷和朴嬷嬷看着,几个管事的都是好的。”她的声音越发温柔,眸子底处越来越沉醉,有华彩流溢,“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爷的那天,爷带着小团子的十三弟,我就知道爷是喜欢孩子的。爷顾着我的心情,我何尝不顾着爷的喜好?府里多几个孩子也更热闹那。”
四爷负手站着,一贯惫懒的俊脸上,有一抹温柔沉静的神色:“福晋,爷曾经和皇额涅提出来,府里的一些格格,可以出府嫁人。”
做皇帝都没有心思折腾满三宫六院,更何况如今?四爷自认,他对于男女之情真的不看重。
四福晋微微垂着头,小两把头上的钗环轻轻摇晃,发上的玫瑰花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香味别有清淡芬芳。低声道:“爷,皇额涅和我说了。”鼻子一酸,微微红了眼圈:“我知道爷的心意,认为她们出府嫁人更好。可有缘分进了这个府,谁会舍得离开爷那。”
???四爷迷糊:“不舍得离开爷什么?”
四福晋胸口堵着一口气,一抬头啐了一口,方才破涕为笑:“不舍得离开爷的木头。”
“……”
四爷有点懵,可是苏培盛站在门口喊着:“四爷,皇上派人找四爷那。”
捏捏福晋的脸蛋儿,四爷冷哼一声:“福晋的胆子越发大了,爷回头再和福晋辩论辩论。”
朗声大笑地出门了。
四福晋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鼻腔里还是夫婿身上的沉香熏香的味道,等到那修长挺拔的身影看不见了,蓦然低头一笑,耳朵上的三双嵌珍珠蝶恋花耳坠便晃得花枝招展。
家事、国事、天下事。四爷勉励自己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可他的性格中有保守的一面,认为男子总是要以外头事务为重。
四爷骑车在路上,慢悠悠的看着春天里放风筝、蹴鞠球,洋溢春天欢乐的人群,琢磨不出来,便问苏培盛:“福晋说爷是木头,为什么?”
苏培盛转动车子方向躲开一个孩子,嘿嘿直乐:“爷,福晋说您不懂风情那。”
“爷不懂风情?”四爷自认他的情趣很是高雅的,什么叫不懂风情?
苏培盛笑得微妙,一边看路一边冲四爷挤挤眼:“爷,最近出来一个话本子,里头男子是西洋吸血鬼,三千岁了,喜欢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天天谈情说爱,都不吸血了那。”
“吸血鬼不吸血还能活?”四爷纳闷。
“爷,这就是爱情的魅力。”苏培盛贴身伺候四爷,最是知道府里格格们对爷的情意,四爷的木头性子的人。紧跟在四爷的身边,言道:“爷,那吸血鬼愧疚地和那小姑娘说,我杀了很多人类。那姑娘说,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爱你。”
四爷大为惊讶:“这写的是疯子?话本子里也没有驱魔人和衙门?”
苏培盛也觉得这话本子里的人都有病:“爷,奴才也不懂。奴才认为这不光是疯子,还有精神病。可奴才听说,凡是喜欢这话本子的,都是有情趣浪漫的。凡是不喜欢的,都是不懂风情的。”
四爷一转头看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福晋她们也喜欢?”
“不喜欢。福晋听说了一嘴,认为这对姑娘家的性情影响极其不好,自己不看,也不许府里的人看。”
!!四爷瞬间放了心,果然福晋是个好的,正常的。
来到畅春园,在澹宁居的门口看到站岗的隆科多,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一进来大殿,发觉大臣们都到了,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一大殿。康熙一身家常酱色袍服,端坐上首,有关是否禁矿的事情,议事再次开始。
他悄悄走到三哥身后坐下来,听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的。
果然八弟出手,这次的议事靠谱多了。
《明史》编修官王鸿绪舌战群儒、慷慨激昂:“启奏皇上,诸位同僚们说的,都不是解决办法,而是推诿的办法。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而是后患无穷的办法。明朝时,朝廷除了任命专门官员,还把熟悉矿场种种的富民任命为“矿头”,尽可能地维护矿场安全。然而因为明朝中后期朝堂一片黑暗,矿业的官员也尸位素餐,矿工们便掀起了一次次bao动。最终,明朝“一刀切”地禁止各地继续开矿。臣认为,这是极其不负责的方法。在这片朝廷不插手的“黑色”地带,“乱象”成了常态。矿主对于工人们的苛待和压榨,已然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只要那里有能换成钱的煤矿,那里就会有商人组织开矿,无论风险有多高,无论有多少人命丧于此。”深呼吸一口,平复激荡的情绪,但仍是表情沉痛无以复加。
“采矿乃国之大事,我们需要矿产,封禁了矿场,矿从哪里?都从其他国家购买吗?说旷工们闹事,想过他们为什么闹事吗?”老眼一红,哭道:“皇上,做旷工,历朝历代都是伤亡大的活计,为此,历朝历代都尽量保证旷工们的安全。比如周朝时,朝廷专门任命了“矿人”,以管理各地开矿事务。这些‘矿人’不仅能鉴别各种矿物,还能较为科学的勘测矿藏,确定矿址。但是,这些都只是降低伤亡。每一个旷工都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对于有从事煤矿采掘工作的人的家庭来说,去门头沟,就是把全家的希望压在了一条随时可能倾覆的船上了啊。没有安全感,流落在矿井里,一旦出事,一个家庭就没有了供养,能不闹吗?”袖子一呼隆眼泪,面容一肃,忧国忧民。“皇上!臣认为,我们的责任是帮助他们尽可能安全采矿,在他们受伤的时候给予照顾,而不是封禁了他们的活计!”
鸦雀无声。
都在看王鸿绪这奸猾老头是吃错药了今天?!
而康熙瞧着太子和一些大臣黑漆漆的便秘脸,笑了。
“王卿说的好啊。”康熙很是感怀。“旷工们是大清子民,是我们的同胞,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他们啊。”
“皇上,……”吏部侍郎杜默臣站出来,不防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猛地抢话:“皇上,刚杜默臣说,旷工们都是刁民,臣这里有一问,什么是刁民?阎若璩,江苏淮安的文人阎若璩考据出来,那四书五经中的《尚书》压根就是伪书。真正的《尚书》自秦朝毁于火后,至汉武帝时,从孔子家墙壁中得古文《尚书》,比今文多十六篇,孔安国把它献给朝廷。东汉时期,这十六篇又失传。东晋梅赜献古文《尚书》,变成二十五篇,还有所谓《孔安国传》。唐代孔颖达作《正义》,将原今文二十九篇与梅赜的古文二十五篇放在一起。以后历代有人对梅赜所献的《尚书》表示怀疑。阎若璩效法宋人欧阳修,为辩证伪书而不惜向传统偏见挑战。他已然证明古文《尚书》二十五篇和《孔安国传》都是伪书。皇上,经过阎若璩的考证,古文《尚书》是伪作铁证如山,不可动摇。一千多年来,奉伪古文《尚书》为神圣的经典,也是宋明理学家的重要依据,要人们诵习的儒家人,是不是刁民?”
宛若一道道天雷劈在头顶,在座的所有人无不变色失声,身体僵化。
《尚书》为伪书?
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人怀疑,但是从来没有人揭破,更没有直接的证据拿出来。
从来没想到,鄂伦岱,康熙的表亲,堂堂的内大臣,会第一个提出来。
还是有名的江南民间文人阎若璩考据出来的!
《尚书》若被证明是伪书,理学家们骗人的鬼话也就被揭穿。阎若璩考订出《尚书》是伪书,一方面在考证方法和古文献整理方面取得了成就,一方面也打击了宋明理学,某种程度上触动了儒家经典的权威。
儒家的四书五经都是假的,儒家人以何面目存于世?
还怎么高高在上特权无数?
所有人的目光压在鄂伦岱的身上,但他一点不怕,高扬着脑袋,很是骄傲兴奋于自己获得瞩目。
康熙扫视一圈每一个儿子的表情,除了老四还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其他人都是很正常的震惊。嗯,老八,有点装的过了,脸皮僵硬,还有点苦涩?是因为被老四逼着?
阎若璩的考据,康熙知道,皇子们知道,消息灵通的大臣都知道,却是第一次有人正式提出来。
还是在这样的大场合。
王鸿绪、鄂伦岱这些人,和老四的关系都很不好。康熙这几年也有发觉,皇子中老八的人缘最好,佟国维、皇兄福全等人都在自己面前夸老八。
所以今天,是老八被老四逼着,帮助老四?不管如何,老八这样的实力,要康熙越发对老八另眼相看了,只他怀疑,老八真不是老四的性子,这么卖力气为哪般?
面对所有人备受打击的模样,摸着胡子,含笑点头:“诸位卿家所言,都有道理。王卿家、鄂伦岱,说的也有一定的参考性。都很好。”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自鸣钟,“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了,诸位卿家暂做休息,稍后我们再开始。”
康熙起身,抬脚离开。
太子领着人行礼高喊:“恭送皇上。”
康熙的身影看不见了,小太监们都离开了。可是没有一个起来的。
四爷困得没注意,迷迷糊糊的,慢吞吞的,反而是第一个。
发现所有人都不动弹,他既然起来了,就自己去清溪书屋休息。
清溪书屋里,康熙面对四儿子睁不开眼睛的模样,嫌弃地一挥手:“去后头睡着。”
“儿子谢汗阿玛。”
四爷答应一声,进去里间,躺着一动不想动。
太子前后脚进来,只看见魏珠管事在给香炉添加香片,老父亲一个人坐茶几上在品茶,知道混账四弟去后头睡了,直接和老父亲说话:“汗阿玛,鄂伦岱的话,不能宣扬出去。”
“嗯。坐下来。”
太子坐到康熙的对面。
康熙的眼睛望着碧绿的碧螺春茶汤,闻着茶香,一抬头,似乎是随意地问道:“胤礽,你对禁矿的事情,怎么看?”
“儿臣坚持禁矿。”
“哦~~为什么?”
“一个是,禁矿就能禁止一部分罢工闹事。一个是,矿产乃是各种作坊的根本材料之一,禁矿,就能遏制大清作坊的兴起。汗阿玛,您知道,目前四弟在工部折腾的事情,下面的士绅们都是什么态度吗?他们已经忍到极点了。”
“哦~~”忍到极点了,需要发泄出来了。康熙也有点怀疑,这可能就是老四派人在太子身边嘀咕着,闹了这一场大戏。放下他的牡丹四月花神杯,身体朝椅背上一靠,人放松下来,还是问太子。“那你认为,朝廷禁矿,就能化解矛盾?”
“至少能缓和矛盾。”
“……朕记得,朕教导过你,对于大臣们,该有的手腕。”康熙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外头花坛里盛开的玫瑰花。“不是一味地给予士绅们利益。”
“汗阿玛,儿子明白。可该给的利益要给。”
“……胤礽,用利益换来的东西,是最方便的,也是最便宜的。”
康熙望着玫瑰花的目光开始朦胧,好似又看到赫舍里皇后用尽了情意对待自己的模样,感慨万千:“任何的利益交付,都是在国家之间打完战事,人和人之间分出来上下之后的分派。而不是拉拢人,再决定上下。”
这句话意味不明,太子听着心里惴惴不安,望着老父亲的背影,沉默。
这份沉默,要康熙的心一沉。
嘶哑着嗓子继续问:“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可是老百姓和匠人们才是天下的基石。所有的官员们,都想将中下层按住在中下层,永世不翻身。自己的血脉永远高高在上。拉拢他们,或者可以稳定国家,可是长久来看,朕很担心。”
太子心神一震,随即大怒。
“汗阿玛,您也听信四弟的话?难道大清有了作坊,就有了活力了吗?”
康熙轻轻地一闭眼,右手轻轻地转动自己的佛珠串儿。
“就有。”
门口传来一个小娃娃的奶气声音,气哼哼的。
康熙和太子猛地一回头,看见弘晖站在门口,鼓着胖脸气恼地看着太子。
弘晖发现玛法和太子二伯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是“活力”,能不能吃,但他骄傲地一抬下巴:“弘晖的阿玛什么都有。”冲太子一伸小舌头,“噜噜噜~~,太子二伯笨笨。玛法,弘晖来找你玩啊。弘晖不是偷听哦,弘晖站在门口听的哦。”迈开小短腿跑向康熙。
太子气得一张脸紫涨,抖着手指着他胖嘟嘟的小身影,还不能抓来打一顿,更气。
康熙却是一乐,伸手抱住胖孙子,笑着问:“弘晖和弘曣玩得开心吗?”
“开心。弘晖有两颗红红的大樱桃,弘曣弟弟要亲一亲弘晖,喊‘哥哥’才能拿到哦。弘晖是好哥哥哦。”
康熙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的痛快。
“为什么你弘曣弟弟一定要大樱桃,只有两颗吗?”
“因为弘曣弟弟想吃,奶嬷嬷不给吃,老祖宗说应该给吃。弘晖偷偷拿出来的两颗哦。这是弘晖的秘密哦。”
“好~~”康熙乐坏了,他也知道奶嬷嬷有时候怕承担责任,什么都不敢给小主子吃。而两岁的孩子可以吃几颗樱桃了。康熙亲一口胖孙子,再问:“樱桃核给取出来了吗?”
“取出来了。玛法。阿玛额涅照顾弘晖,弘晖照顾弟弟妹妹,弘晖知道。”弘晖一挺胸膛,骄傲。
康熙老惊喜了。抱着胖孙子坐下来,闻着他呼吸间樱桃的甜香气,抬手捏捏他的胖脸颊,瞅着他的胖肚子逗着道:“那弘晖吃了多少颗樱桃?晚食之前不能吃多。”
弘晖立即伸手捂住自己的胖肚子:“玛法,弘晖吃五颗樱桃。”
康熙“大惊”:“五颗!这么多。晚食后不给吃樱桃了。”
“不多不多!”弘晖吓到了,在玛法的怀里扭糖儿地猴闹着,“玛法,玛法,弘晖晚食后还要吃樱桃。”
康熙差点没有抱住胖孙子,这胖的!眉开眼笑的:“这样啊,玛法要看你表现。”
弘晖着急,越发闹着:“玛法,玛法,弘晖一天能吃八颗樱桃了,玛法不对。”
“哦~~玛法哪里不对?”
“玛法,弘晖表现好,能吃十颗。”
哈哈哈哈哈哈,康熙笑得忒是畅快。这胖小子,倒是一点不吃亏!好!
四爷一觉醒来,模糊听到儿子的声音,披着外袍拖着鞋子出来里间,清晰地听到老父亲和胖儿子的欢笑声,一眼看去,祖孙两个在罗汉床上“咯吱咯吱”彼此的胳膊窝,哈哈哈笑个不停。而太子正要转身离开。
兄弟两个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四爷穿好衣服鞋子,打理好自己,和胖儿子亲亲抱抱一会儿,出来书屋,兄弟两个在清溪书屋的竹林前,站定。
太子:“你一定要激化矛盾?”
四爷:“不破不立。”
“你确定你能立得起来?”
“如果立不起来,是腐朽而死。如果立起来,是生。如果不去尝试立起来,是必死。”
“是么?”太子骤然逼视住自己的四弟,“你执意要给旷工讨要待遇,你以为,旷工们能立起来吗?你知道你一旦失败的代价吗?你知道一旦士绅集团造反,会有的乱局吗?”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四爷有一瞬间的愣住,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太子竟是在试探自己的目的。
微微一笑,四爷淡然自处,“那么太子二哥以为,弟弟该怎么做?附和你的提议?弟弟还是那句话,即使要付出代价,这天底下总有人去做一些事情。”四爷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无从逃避,对太子二哥也是一样的。”
太子的笑容讥讽而傲慢。
四爷挑着俊秀的眉毛,浅笑,离开。
享受的特权多了,身边的竞争力又强,人,难免会怂。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太子,做了三十年太子的皇太子,一开始面对索额图割舍不下,怂了。如今面对国家大事不敢动刀子,怂了。
四爷蓦然心生一股悲哀。
他知道太子有不容易。他知道巩固权力,比争取权力,更难。因为人往往会在权力之中,失去了本来的自我。迷失了自己,放纵了自己,和天底下的大部分上位者一样,只求稳住形势了。
玫瑰花、桃花、牡丹花……盛开的时节,湖光山色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辉映春日阳光,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冰寒。四爷硬生生克制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不去回头。命运降临到身上的时候,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路上胼手胝足的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四爷一步一步,脚步轻的听不见,跟丈量好的似的走着,和天地一起呼吸,道法自然,情绪平静下来。
走到澹宁居的院子门口,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那一轮红通通的太阳,抬头,眯了眯眼,抬手遮住额头。
上辈子,太子在老父亲的宠爱之下,做了很多错事。为了巩固他的势力,也开始让老父亲忌惮。其结果,是皇权斗争的结果,也是应得的结果。
这辈子,四爷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好一点儿。
可是很显然,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太子身上的索额图一系势力基本没有。剩下的,是“嫡出皇太子”的礼法权利。所以,他要抓住最重视礼法的儒家士绅们。
四爷转动手里的菩提佛珠,一颗一颗地数着,眼角低垂,面容如水。
听得风穿越花丛的声音,鸭子在水面戏水的声音。青砖台阶在太阳光下泛起粼粼的光泽,四爷稳步走上,天蓝色的宽松大袖拂过一排排桌椅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人影子软软蜿蜒在身后,悠长如浮云。
八贝勒坐在在前头看一本书。春风和煦,八贝勒的衣摆被风宛若浮云,四目相对、寂静无声。良久,他同情地叹惋一句,“四哥,我进去门头沟了,矿工们真可怜。”
四爷坦然一笑,叹道:“八弟有此体会,甚好。”
八爷笑一笑道:“若说到体会,弟弟能比得上四哥吗?四哥的悟性总是独一份儿的。”
四爷低头转动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坐下来,轻笑道:“闻道五湖烟景好,何缘蓑笠钓汀沙。四哥其实最喜欢宅在家里赏赏花,溜溜鸟,钓钓鱼。”
那可真是!最好再来几场cosplay,您打扮成西洋国王、猎户、钓鱼翁各种样子。八爷在心里诽谤,怒气未消的他,此刻瞧着混账雍正装模作样的模样,那火气在胸腔里一突一突地翻涌,烧着自己的心口都疼。
空寂无人的大殿里,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一个笑容惫懒无赖,一个喷火龙一般。
你要我暴露我的实力给汗阿玛,好你啊雍正!
你的实力现在不暴露,将来暴露,你想要上辈子被汗阿玛打压的结局?
你!我就是暴露,我凭什么帮你?
我?八弟呀,你是帮你自己。除非你割舍掉这些势力。
八爷深呼吸再深呼吸。
四爷微微一笑,手欠地摸摸他的青瓜脑门,目光还颇为温柔。
八爷浑身一个冷战,吓得寒毛直竖。
“别怕,四哥疼你。”四爷戳戳他的脑门,欣然一笑,落坐下来,闭目养神。
八爷条件反射地搬起来一把椅子就要砸下去。
蓦然那双眼睛睁开,清澈如水。
“四哥,我给你捶背。”八爷脱口而出,一面痛恨唾骂自己,一面手脚不受控制地放下椅子,殷勤地转到四哥身后,轻轻地锤着。
雍正!
八爷手上力道正好,心里翻江倒海地骂:他真想一把椅子砸下去,砸的这人脑袋开花,到底看看是白的还是红的!到底长没长心!
文武大臣们陆续来到,震惊地看着自己。八爷一面给四哥锤着胳膊,一面露出最完美的温润如玉的面容:“四哥因为去两趟矿井,累到了。诸位都坐着,不用担心,我一个人来就好。”
众人:“……”
瞧瞧四爷这舒坦享受的模样,却能亲自下矿井。这还是人吗?人有这样两极分化的吗?
八爷微笑:我也想看看四哥到底是不是人那。
四爷:你们开心就好。
等到皇子们和康熙都来了,会议继续。
所有人绷紧了神经,都意识到,这是决定的时刻。
唾沫横飞、撸袖子打架、骂架、互揭老底、拎椅子砸人,拿脚踹人……什么情形都有。
四爷和工部官员始终不出声。
这是八爷最优势的耍嘴皮子的地方,八爷发挥出他全部的势力,硬是和太子、和清流儒家们打了一个虽败犹荣。
八爷是影帝。
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要清流儒家们都说,八爷也是菩萨心肠,同情旷工们。只到底年轻,过于善良,也是情有可原……
太子眼珠子红红的,恨不得活活生吃了老八。太子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次的敌人会是老八!
八爷口吐鲜血,一张脸白的透明,随时会化成一朵玫瑰花而去的模样,轻轻咳嗽一声,弱不禁风,用目光和太子表示:我也没想到,我是被逼的。成功地气得太子一个倒仰,他也晕了过去。
其他的皇子们简直惊呆了。
侍卫们赶紧进来抬着八爷下去休息。
大臣们都说:八爷真是好心人。一心要帮助矿工们,没有帮助成,自己吐血了。哎!
康熙差点笑出来。
这一次,康熙不光见识到了老八的实力,更见识到了太子露出来的部分实力。
心里警戒线拉起来。
红通通的太阳西落,傍晚来临,康熙面对一群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极度亢奋的大臣们,等候自己判决的儿子们,再看向纹丝不变,始终眼睛都没睁开的四儿子,真想踹他两脚。
论嫡庶,不如老二;论长幼,不如老大;论学识,不如老三;论人望,不如老八;甚至可能论打仗的勇猛无畏,他也未必比得上亲弟弟老十四。
乍一看,无论哪个儿子,混账臭小子都比不上。可偏偏这么多讨债的儿子当中,他是最讨厌的一个!
康熙沉吟不语。
西方的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灿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艰难一般。
萧凉的晚风撩起腰带上垂下的几缕明黄丝绦,近前的你争我斗仿佛还在耳边喧嚣。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一片皎洁。
所有人都在等待康熙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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