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晖的小脾气很大。
他小小的人儿, 什么也不懂,刚学说话学走路,但他能模糊意识到, 这一次父母送他进宫, 和以往进宫小住,是不一样的。
当然,他还不会表达,他自己也闹不清自己的小情绪,就是生气加生气。
四爷手欠地揉揉儿子毛茸茸的桃心头, 揉的乱乱的,苦着脸:“弘晖,看阿玛真诚的眼神。阿玛保证改正错误。弘晖和阿玛生气,也是希望阿玛知错能改, 对不对?”
脑袋上的大手要弘晖情绪更大。弘晖压根听不懂阿玛的话,但是他阿玛的态度,他能感知到呀。放下手里的积木,扭头看他阿玛, 鼓着胖脸颊, 眼睛瞪大好似两个小火球,愤怒地看着他的阿玛:“啊啊。”
明明听不懂不会说话, 却好似说话吵架的样子,看得一屋子的人惊奇。皇太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苏茉儿嬷嬷也捂着嘴笑。四爷很是惊喜, 大拇指一竖, 表扬道:“阿玛的小弘晖会表达愤怒了,真棒。”
弘晖大眼睛露出来迷茫,小胖手扎扎着挥舞着拽着阿玛的衣服,再次愤怒地“啊啊”两声, 身上的小肉肉跟着他一起颤颤巍巍地动弹。
好可爱!四爷眼里的笑意加大,忙收回来,咳嗽一声,表示出吵架的尊重。
父子两个眼瞪眼。一屋子的人都都着肩膀笑,康熙进来了,皇太后忙示意他不要行礼,看着。
但见四爷的表情一变,瞅着胖儿子气哼哼的小样儿,真诚地解释道:“阿玛知道弘晖生气了。阿玛认为,弘晖的生气很是合理。阿玛给弘晖道歉。来,阿玛抱一抱,好不好?”
四爷伸胳膊要抱。
弘晖条件反射地撅着小屁股扑向阿玛。四爷抱着胖儿子,正感受他肉肉小小的身体里的活力和愤怒,弘晖“哇”的一声,眼泪横飞而出,“哇哇”地哭着。
四爷吓得赶紧哄着:“好~好~阿玛知道我们弘晖想阿玛和额涅了,阿玛和额涅也想弘晖,真的,昨天睡觉都没有睡好,做梦都是弘晖。阿玛保证多陪陪弘晖赔罪,好不好?”
“哇哇……哇哇……”
弘晖小娃儿越发张大嘴巴嚎着,哭得惊天动地的娇气。
四爷抱着他,晃着哄着:“好,阿玛知道了我们弘晖的委屈。阿玛和弘晖一起收拾好积木盒子,就带着弘晖回家找额涅,好不好?”
“啊啊!哇哇……”弘晖一直哭,手脚一起踢腾着,哭得眼泪哗啦啦的。
康熙见他真抱着弘晖收拾,刚要训斥要他快点回家,皇太后再次拦住他。
四爷抱着大哭特哭的弘晖,放他扶着自己的腿站着,领着他将一个个积木放进盒子里码好,全程弘晖都在一边哭着,一边跟着他阿玛的引导动作动着。
康熙看得很是稀奇。一直到弘晖大度地亲亲阿玛的脸颊,糊了阿玛一脸的眼泪鼻涕口水,四儿子抱着弘晖亲亲啾啾的,父子两个一起傻笑,他不禁也乐呵。
弘晖是很会表达的小婴儿。他阿玛给他擦干净小脸蛋儿,和他老祖宗、他玛法行礼,他也“啊啊”地伸脑袋亲亲啾啾,糊了玛法和老祖宗一脸的口水。
跟着阿玛有样学样的表达感谢的小样儿,看到康熙眼热,故意伸胳膊要抱他:“弘晖,留下来陪着玛法好不好?”他却是脑袋一扭,小胳膊抱着阿玛的脖子,伸着脑袋小胖手一指,四爷抱着上前一步,他再次亲了玛法一脸的口水。
藕节一般的胖胳膊挥舞,狼牙金珠手串亮亮的,高兴地拍手欢呼。
等到四爷抱着儿子,领着奶嬷嬷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弘晖的身影也看不见了,康熙看向皇太后一脸的笑儿。
“好小子。”康熙大乐,顺手接过来毛巾擦脸,笑骂道:“将来和他阿玛一样,也是惯会无赖的。”
皇太后不同意:“胤禛和弘晖都是好孩子。”
嘿。康熙不和皇太后争论这个必输的话题。
“皇额涅刚刚为什么阻止儿臣?”康熙坐下来,随口找一个话题。
“胤禛说的,弘晖开始玩玩具,玩了玩具后,要引导他自己收拾整理。”皇太后一脸骄傲。“弘晖乖巧,有几次玩了玩具后我抱着他离开,他还记得玩具没有收拾那。”
康熙听得一愣。
老四教育孩子,那真是用心至极了。康熙脸上感慨万千,骂道:“这小子,怪不得老九告状说,他的儿子都想做他四哥的儿子。”
皇太后摆摆手,坐下来:“他们呀,都是没有耐心的。孩子打生下来,抱过几次?病了痛了不舒服了不开心了,他们问过?”
那是,打从四福晋怀胎,老四就天天胎教。弘晖出生后,更是用心养着。养的弘晖这么小的孩子,就会表达情绪。
会表达情绪,会沟通交流,会控制纾解情绪,这很重要。康熙如今才是意识到,可是,他已经不是一个父亲了,他是祖父了。
康熙一时心伤,轻轻地叹口气,陪着皇太后慢慢地品茶说话儿。
四爷抱着弘晖出来皇宫,先去承乾宫坐坐,再去永和宫坐坐。
弘晖可能是真的吓到了,一直粘着阿玛,谁要抱他都是开心地送上一脸口水的亲亲,胖胳膊就是搂着阿玛的脖子不松开。害怕依恋的小模样,看得四爷心口丝丝麻麻地疼着。
坐着马车回来府邸,四福晋抱着儿子好一场痛哭,弘晖因为额涅的眼泪也跟着大哭了一场,哭完后就赖在阿玛和额涅的怀里,奶嬷嬷要喂奶也不要离开。
看得夫妻两个心里钝钝的疼。四爷喂他吃辅食,四福晋抱着他吃奶嬷嬷的奶,洗脸沐浴听琴,时刻保证父母中有一个陪着。
夜幕时分,八爷赶来了。四福晋刚抱着弘晖睡着,四爷起身穿衣,待要离开寝室,一回头,瞅着床上,橙黄的烛火下,儿子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抓住福晋的衣襟不松开的小胖手,一颗心软成一片。
夜色朦胧,夜风习习。月牙儿弯弯挂在苍穹,繁星眨眼。四爷一身清风明月,来到书房,书桌上两杯热奶汤正散发热气,一身青色宽袍大袖的八爷正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大画。
六公主从喀尔喀寄来的一副刺绣唐卡,“刺绣红夜魔唐卡”。
制作于明朝年间,以驱除邪魔为题材,高九尺,阔六尺,“唐卡”中央为践踏死亡之神、手抱明妃“毗陀利金刚”、怒目圆睁的红夜魔。佛像刺绣采用各色丝线,色彩绮丽缤纷,部分丝线还裹幼细金箔,更添富丽堂皇。右上方有“大明永乐年施”年款。
八爷看的眼热,恨不得抢走的架势。
四爷施施然地提脚出来,随口一句:“六妹妹送来的礼物,不送。”
“四哥还要建造圆明园?”心情不好的八爷要打击仇人四哥,发现他脸上还是那该死的懒怠,不甘心地撇嘴:“四哥,我记得这幅唐卡,上辈子,锡金法王札西南嘉,送给一位英国友人,存于大英博物馆。”
“所以……”
“所以你就没有一点打算?”八爷愤怒地一转身,兄弟两个互瞪一眼,一时都没有说话。
朋党之争,储位之争,国家之间的战争,横切面上的各种争斗,自古有之。
秦始皇的两个儿子,不同的拥护人。汉朝的种种,唐朝的牛李党争、宋朝的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争,明朝风起云涌的各党派之争,向来为人所津津乐道,是这片土地上权谋文化的一部分。
到了康熙时代,有人觉得康熙是不会容忍朋党之争的存在的!事实上,朋党之争在大清进关的时候,就顺着明朝的脉络成型了。
四爷在书桌后坐下来,简单地画一个支系图,给他看。
四爷指着图上的索额图支系:“索额图是满洲正黄旗人,四大辅政之首索尼的第三个儿子,侄女是汗阿玛的第一个皇后、皇太子的生母。他的三个兄弟,两个袭封一等公,一个授一等伯。索额图本人很早就是汗阿玛的亲信。在策划擒拿鳌拜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由一等侍卫提升为大学士,襄赞机务,成为当朝大臣中最大的实权派。”顿了顿,望着胤禩还没明白的模样,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着一个个人名:“当时聚集在索额图周围的,除其兄弟族人外,还有尚书介山、侍郎麻尔图、禅塔海、宜昌阿、额库礼、温代、邵甘等满清贵族,还有无数汉臣。”
八爷梗着脖子,愤愤地提醒:“这些人,有的因为贪污被斩首抄家,有的病逝任上,有的养老退休。”
“当时,这些人都是位高权重。鉴于索额图的势力很大,汗阿玛一方面提拔明珠来牵制索额图,康熙十八年七月借京师地震之机,迫使索额图辞去大学士职务;第一次亲征回来后,鉴于索额图确实有大错,夺去索额图的内大臣、议政大臣和太子太傅等职衔。但索额图毕竟树大根深,加上办事“勤敏练达”,更是太子的母家势力代表,所以汗阿玛于康熙二十五年又授予他领侍卫大臣职务。”
他的语速还是慢吞吞的,更因为是夜晚,添了一抹困倦的慵懒沙哑。
懒倦地一掀眼皮,看着还不明白的八弟:“当时,索额图的势力之大,不光不能直接铲除,顾及太子的地位,还要护着。汗阿玛只能提起来明珠,没有明珠,也有珍珠、夜明珠。”
八爷瞳孔一缩,面上却是冷笑:“不就是平衡之道吗?朋党之争就是这样起来的。”
“四哥要告诉你的是,争,是必然存在的。汗阿玛不会惧怕臣子之间争斗,更会要将争斗的程度控制住。”四爷还是没有一点生气,如玉的手指尖点着宣纸上明珠的支系:“明珠也是满洲正黄旗人,且颇有渊源,太宗皇帝生母的家族。他还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康熙十二年出任兵部尚书,训练军队十分有方,后来转任户部尚书。康熙十六年七月,从户部尚书提升为武英殿大学士。汗阿玛用他以牵制索额图,是很好的选择。明珠不像索额图那样倨傲,清流大臣们都夸他:‘务谦和,轻财好施,以招徕新进及海内知名士。’这使他很快赢得了声誉。”顿了顿,望着胤禩道:“八弟,朝野平衡,这在当时大清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是最好的情况。”
“就没有担心皇太子的势力过大,生怕自己哪一天一觉醒来变太上皇,故意选了有大阿哥在皇家的明珠?”
一句讽刺的话出口,八爷面上的冷笑蔓延到眼里,四爷却是好似没有看见一般,看着他的目光很是淡淡的。
比耐力比不过,心里火气升腾的八爷,气得自己拉一张椅子过来,一屁股坐在四哥的对面,仔细地看这份支系表。
明珠为了加强与索额图斗争的实力,与内阁大臣勒德洪、余国柱、李之芳相朋比,各部院则有科尔坤、佛伦、熊一潇、王日藻、塞楞额、薛柱斗等心腹。
明珠势力大增又引起了康熙的警惕。
他们的老父亲通过入值南书房的徐乾学、高士奇等人,培养起来一股单独的清流文臣势力。
“三角形最稳固,这是客观原理。”四爷总结,重点在“客观”两个字,但很显然,胤禩被支系表上的一个个人名字吸引心神,没有注意到。
徐乾学,字东海,江南昆山人,江南文坛领袖之一顾炎武的外甥。康熙九年一甲三名进士,授编修。迁侍讲学士,康熙二十四年入值南书房,擢内阁学士,充《大清会典》《一统志》副总裁。康熙二十六年,迁左都御史,擢刑部尚书。
高土奇,字澹人,靳江钱塘人,以监生就顺天乡试。一开始是索额图的幕僚家臣,由明珠荐入内廷供奉,“书写密谕及纂集讲章诗文”,被康熙帝倚为心腹,“权势日益崇”。徐乾学、高士奇结党营私,大肆贪赃,所以当时北京城内流行着“四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送澹人”的谣谚。
而这个时候,大清的储位之争,开始了。
索额图和明珠,水火不容。
明珠为了和索额图争斗,扶持大阿哥,要夺取皇太子的位子。太子也容不下明珠。
明珠也越发变得贪财,为了培养势力买卖官位。
边境准格尔外患威胁大清安稳,康熙要亲征,要给监国的太子树立威严。
各种原因下,储位之争加剧了朋党之争,党政越演越烈,康熙不得不放弃一方,自然是明珠。御史郭琇抓住机会弹劾明珠。不久,明珠即被罢去大学士职务,内阁中的勒德洪、余国柱、李之芳、吏部尚书科尔坤、户部尚书佛伦、工部尚书熊一潇、以及侍郎塞楞额、萨柱斗等,也同时被免职。
八爷看着这里的一处毛笔顿住的厚厚墨迹,无端的,心里一叹。
明珠倒下,少年太子监国大权在握,意气风发。以至于康熙回来北京的时候,他见到成功打败敌人的老父亲,家国天下人生圆满的他,兴奋的忘形,压根没有看出来康熙在病中,可能是他看出来了,但他实在太高兴了,认为那是小事了,亲密的父子两个第一次出现感情问题。
而等康熙回来北京,发现,三角势力分布打破后,后患无穷。首先是徐乾学、高士奇在明珠等人被罢斥后,威势大增,朝廷内外,竟至“畏势者观望而不敢言,趋利者复拥戴不肯言。”
八爷忍不住叹息出来:“徐乾学在当刑部尚书以前,一直觊觎着“掌院学士”的职务。按照朝廷惯例,从掌院学士可以直接提升到大学士的职位上去,他一直盯着这个位置,看到其他清流文人受到汗阿玛的青睐,他就要设法把这些人一个个整倒。挑唆陈梦雷告状李光地,打压陈廷敬。对于已经当上掌院学士的人,更急于将其罢免,以便给他空出位置,简直是疯魔了。”
“叶方霭任掌院学士,被徐乾学整倒;张敦复为掌院学士,又被徐乾学整得连降五级;张敦复下台,徐乾学到处布置安排,满以为可以当上掌院学士了,却不知他的动作我们的汗阿玛看在眼里,顾忌他势力过大,点中了李光地,这使得徐乾学十分恼怒。在康熙二十七年将李光地整得好惨,后面一连十年后不能翻身。继李光地任掌院学士的高立斋,为了自保,不得不依附徐乾学,每向汗阿玛进篇文稿,都要先请徐乾学看过。”八爷摇头苦笑:“但我们的老父亲顾虑他身后代表的江南文坛,还是要留着他。”
更何况,边境还有战事要打。康熙为了维持朝野平衡,只能一直忍着,忍到打完准格尔。
陈廷敬不愿意依附任何势力,暂时沉寂了。
李光地和明珠交好,但也不归任何一党。
明珠手底下还有能干的亲近大臣在朝,抓住机会一起弹劾徐乾学贪污。
看到这里,八爷看着整理书桌文书的四哥,微笑:“四哥,徐乾学回家养老,高士奇一个人也蹦跶不起来了。朝堂上就出来了一个最大的势力领袖,索额图。汗阿玛本来就是忍耐中,又有弟弟几次出手,消耗了汗阿玛和索额图的情分……”斜眼笑:“四哥,你弹劾索额图,原来是等在这里。怪不得和弟弟说,情分没了,缘份就走到尽头了。”
一拍桌子,八爷咬牙切齿:“四哥,你真是好算计啊。害得弟弟以为,你是不是变傻了,给弟弟扯后腿,还去找你询问。”
“四哥谢谢八弟的关心。”四爷人朝椅背上一靠,笑容懒懒的,温和有礼。
八爷脸上肌肉扭曲,恨不得一碗奶汤全泼他俊脸上。
四爷正正表情,用下巴示意他继续看下面的支系表。
“八弟,四哥今天要和你讲的是,江南士绅这一块。明朝时期,因为各地方党派太多,人们笼统地分为南北两派。以徐乾学、高士奇为代表的,是南党。南党基本上由江浙文人所组成。与南党相对立的北党。因为大清定都北京,他们无法像盘踞江南的南党一样活跃,分别依附索额图和明珠,比如一开始的高士奇。但明珠后来居上礼贤下士名声好,很多人转投明珠,为明珠附党,也是比如高士奇,……”四爷说着话,端起来胭脂红釉碗用一口奶汤,热乎乎的温度正好的奶汤进入肠胃,要他心情大好,一盏微弱的蜡烛灯光下,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俊秀的立体五官显得几分柔和,在奶汤碗里一抬头,看见胤禩横眉竖眼的模样,眉眼弯弯的笑。
“明珠下台后,科尔坤、佛伦等也被罢官,南党一时势盛,但北党也在伺机反击。康熙二十八年,郭琇再次上疏,弹劾高士奇、王鸿绪、陈元龙、何楷、王顼龄等人,说他们“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要求将他们“明正典刑”。高土奇等五人被休致回籍。……”
紧跟着,左副都御史许三礼连续上疏参劾徐乾学,列举徐乾学贪赃营私的种种罪恶,徐乾学也只好打道回乡。但徐乾学的哥哥徐元文仍在朝担任大学士职务。康熙二十九年,北党又向南党发动了全面的攻击。先由明珠的外甥、两江总督傅拉塔出面发难,罗织徐氏兄弟子侄交结地方、收受贿赂、仗势欺压等十五条罪状,要求朝廷严办。徐元文也因此而罢官。康熙三十三年,时任山东巡抚的佛伦借着鞠勘前任潍县知县朱敦厚贪赃一案的机会,再次将徐乾学牵连进去。与此同时,江南方面的个别官员也紧密配合,由江宁巡抚郑端出面,弹劾休致在籍的王鸿绪和徐乾学之子徐树敏科举舞弊。
北党的全面反击几乎要使南党全军覆灭,这显然也不符合康熙笼络江南知识分子和士绅的初衷,也违背了朝野平衡和权力制约的现实,于是下诏严禁“伐异党同”、“牵连报复”,遏制了北党的气焰;同时,对已失势的南党加以抚慰,除徐乾学、徐文元兄弟先已病故者外,其余如王鸿绪、高土奇、徐乾学弟徐秉义等,又陆续复官起用。但经过北党的反击,南党已经元气大伤,再也难以卷土重来了。
八爷听得入神,好一会儿,他一回神,端起来珊瑚红纯色瓷碗,用一口热乎乎的奶汤,借着喝汤的功夫,略一思考,再一抬头,打量着四哥,笑了。
“四哥,南党已经倒下的差不多了。新三角形的佟国维、陈廷敬和李光地、索额图……其实还是索额图势力最大。都看着汗阿玛越发老了,都开始给子孙留老路了,索额图一起来,谁也不敢惹他这个太子的母家人。”他的眼里有一抹愤恨不甘,一抬眼,盯着四哥的眼睛。“四哥,弟弟如今要办理江南的差事,王鸿绪、高土奇、徐乾学弟徐秉义等人,……不瞒四哥,因为我和大哥、明珠的关系,这些人都当我是仇人那。”
四爷慢悠悠地用着奶汤,看着八弟的目光,颇有“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
“有话就说!”八爷被这眼神刺激到了,端起来碗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指着汤碗怒声道:“这釉色你也折腾出来了。四哥你是真清闲啊。”再一指他的汤碗:“我要一套。”
四爷:“……”
“明儿派人给你送去。”这方面四爷一向大方。“这次我整顿官场,裁减官员,就是利用索额图也下去,朝堂群龙无首,官员们不知道怎么抱团自顾不暇的时候。”
“如今,汗阿玛之所以要你办匠人的差事,也是觉得,到了进一步收拢江南中下层民心的时候。南党在朝堂的势力薄弱,陈廷敬、李光地,不属于南党和北党的任何一方,这两个人,还可以说,与南党都有仇,当年都被徐乾学打压。”
八爷心神一震。
少年人清澈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哥。
这就是自己和四哥之间的差距吗?
四爷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奶汤,放下小碗,伸着长臂拍拍他的肩膀。
“不谋全局,不能谋一隅;不谋长久,不能谋一时。”
八爷白净跟小姑娘似的脸,瞬间通红。
他也知道,当年徐乾学要利用陈梦雷打压李光地,是明珠在扈从康熙巡视永定河时告诉李光地的。李光地欠了明珠人情。而他与“北党”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在北党向南党展开反击的时候,恰好是李光地被罢掌院学士而最不得意的时候,他也没有对企图置他于死地的徐乾学展开报复行动。
对于现在的北党,李光地不巴结投靠。对于现在的南党,他留有情面。提督顺天学政和受命考校旗籍,对于北党官员和满洲勋贵的请托一概拒绝。表现了独立直行的气概。
这样的人,对于自己要做的差事,应该是,不怎么阻拦的。
陈廷敬,也是。几次被陷害入狱出来,都是坚持一份公心不改。这也是索额图一直没有陷害他们、明珠当初义气地帮助他们两个、汗阿玛一直器重他们两个的原因。
四爷对他的反应,小小的满意,站起身,踱步到刚刚那副唐卡面前,仰头看着怒目圆睁凶而不恶的红夜魔:“强者都喜欢经受得住历练考验的英雄,索额图和明珠,这样的胸襟还是有的。你要明珠出面,帮你和这两个人说一说,只要他们不阻拦,就是最大的支持。索额图即使要私底下给你使绊子,在江南,他能动手的机会也不大。”
顿了顿,伸手抚摸刺绣角落的一处褶皱:“李光地是闽南人,陈廷敬是山西人。他们和南北两党都没有地缘关系。相反,因为沿海兴起,江南一派一直排斥闽南官员。而当初因为南党对陈廷敬和李光地的陷害打压,汗阿玛一时失察,要他们近十年不得志,是有点愧疚的,会继续委以重任。”
!!八爷听得心神俱震,听到最后,脑袋一激灵,猛地一转身,张大了嘴巴看着四哥的背影,好一会儿,憋出来一句:“四哥你是说,汗阿玛要提起来闽南和山西陕西这些边境上一系的官员们?”
“文化方面,四哥要墨家兴起。地缘方面,四哥要各地方文化一起兴起,不独独是江南。”
“!!”
八爷一晃脑袋,使劲地眨眨眼睛醒醒神。
嘴巴张张合合的,再开口,结结巴巴的,无法置信。
“四哥,四哥,你在告诉弟弟,索额图和太子是要打击弟弟,利用弟弟获得名声。但是汗阿玛吩咐我办这个差事,是有深思熟虑的,无关朝堂争斗?”
“小八还不算太笨。”
八爷脸一黑,眼里火焰燃烧。
“可是四哥,这件事,弟弟如果办成了,是弟弟真真切切地得罪了江南士绅。名声都是我们的太子爷和索额图的!”
“哦~~你办差,只为了名声?”
“我!”八爷嘴秃,随即更怒了,胸膛剧烈起伏着,梗着脖子红着脸怒声道:“我就为了名声怎么了!我就不想要他们有好名声怎么了!四哥你做垫脚石,做磨刀石,做凶名在外的刀,”用力地一拍桌子,大吼着:“弟弟不愿意!”
“你轻点儿。”四爷听着桌子上哐当的响声,一转身,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书案。
八爷正手疼的要命,却又碍于面子强忍着,听到他这句话刚要说“我就用力……”,发觉混账四哥心疼的是书桌,那怒火猛地烧了理智,跳起来大喊:“我就不答应!”
“哦~~”四爷悠哉哉地回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安慰:“四哥的建议,你和汗阿玛请命,亲自去一趟江南。”
“!!……”八爷咳嗽几声,理智回来了,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你要我去江南做什么?北巡伴驾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去了?”
“你去江南,江南想做事的官员们才敢动手。你不去,谁给你做这样得罪人的活儿?你手底下有人?”
八爷一噎。
混账四哥多年不去江南了,但他在江南的布局,要他想做事方便得很,可是自己……附庸过来的,要么是真书呆子手无缚鸡之力,要么是两头讨好的要面子要银子的。
这么一想,八爷哼哧哼哧地喘着怒气,越发警惕混账四哥了。
“你先说,你要南京的曹寅、苏州的李煦、安徽桐城的张英,……这么多年被徐乾学打压的老牌江南世家顾家、李家……都帮助我?”
“……”四爷无语地看着他。
八爷一抬下巴:“还有你打击贪官污吏,提上来的一些江南新官员们。”
“……”四爷觉得,他有点得寸进尺。
八爷哼哼:“我就得寸进尺。如果没有人帮助,弟弟到了江南,可能要哪伙儿真流氓假土匪劫道了,回不来了那。”
“这个不用担心。你这次去,带着十三弟或者十四弟一起去。我明天和两个弟弟谈这个事情。你们三个两个一起去和汗阿玛请命。再求汗阿玛派大队人马保护你们。”
“!!!”
八爷目瞪口呆。
“好你个四哥!原来你等在这里那!要我去江南得罪人,要十三弟和十四弟监视我是吧?”
“……想多了。大清的工匠们刚刚兴起,摸着石头过河,没有前人经验教训总结。四哥希望,大清国的工匠们都有应得的待遇,作坊不是跟着官员们混日子,拿朝廷的单子贪着国库银子,创新、严格保证质量,胆敢贪污工钱,贪污工程款,即使只是一万两银子,朝廷也要罚款抄家斩首!”
说到最后,话里透着不掩饰的杀意。
吓得八爷脸一白,气势一弱。
混账四哥总是不放心他办事,去理藩院要七哥监督他,去江南要十三弟监督他!
这样一想,怒气起来气势也起来的八爷,一仰头翻着白眼:“我凭什么听你的?十三弟和十四弟能和汗阿玛出门游玩不去,凭什么听你的去江南?”
四爷:“你到了江南,如果遇到不得不得罪人时候,就和十三弟或者十四弟吵架打架也成,外人都会说,贤良的八贝勒,被他欣赏交好的官员士绅们欺瞒了,气得吐血了,昏迷了,不得不含泪斩马谡了。”
“……四哥你说什么?”八爷傻眼了。
四爷看着他。
八爷心里警钟大作,推开椅子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四哥,弟弟知道了,弟弟知道了!”
八爷跑的那个飞快。
生怕跑的慢一点儿,他不是在江南气得吐血昏迷了,他四哥要他现在就吐血昏迷了。他一阵风地跑着,跑出来书房院子,跑出来四贝勒府,跑到自己府邸,跑进去后院的正院,喘着粗气,一脸一身的汗。
一直等着他回来的八福晋,好奇地看着他被追赶的逃命样子,担忧地问:“爷,你怎么了?”
“爷被四哥欺负死了。”
八爷一屁股坐下来,抓过来八福晋手里的手帕,大动作地擦汗,手帕扔给八福晋,抓过去茶几上的香木扇,用力地扇着。
“四哥要爷不去北巡,请命去江南。有这样当哥哥的吗?”
八福晋懵。
“爷,四哥要你自己去江南?”
“还有十三弟、十四弟。”八爷越说越气。
八福晋真呆了,惊呼出声:“爷,和皇上去巡视,多大的荣耀,四哥连十三弟十四弟也不要去了?”
“是啊,为了监督爷。”
八福晋嘴巴张大的有一个鸭蛋大。八爷正等着自家福晋同仇敌忾的附和,等了半天,发现八福晋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一副不信的模样。
“四哥就这样。”八爷语气凉凉。“看着好,其实啊,一肚子心眼儿。”
“不,不,不是。”八福晋找回来自己的声音,板正八爷的脸,做到茶几的一侧,肃容道:“爷,我认为,你这是小人之心了。四哥就是要两个弟弟去帮助你,也是跟着你学习。还四哥要监督你?你做了什么事情,要四哥这么不放心,巴巴的要两个弟弟也不跟去巡视,南下监督你?”
八福晋说着,埋汰地看着八爷,白眼翻着,语气嘲讽:“爷,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四哥的坏话?你都办差了,还不明白道理?那还有人在我面前嘀咕四嫂那,说四嫂不守妇道,经常出去玩跑马,说四嫂待人热情,是虚伪,那些人的嘴巴多坏啊,都是小人!早晚烂嘴巴!”
八爷听得傻了。
但他也生气了。
“还有人说四嫂的不好?这果然是人心都坏了。他们自己不好,眼红嫉妒四嫂的好人缘那。”
“那是。”八福晋给他一个白眼,青葱手指瞧着黄花梨的茶几面,俏脸生寒。“爷,您看您,不就是听了别人嘀咕四哥的话?四哥是嫉恶如仇,四哥要办谁那都是证据明白的,从来不冤枉一个。这些人活该,不敢去和四哥硬对上,也就只能背后嚼舌头了。”再翻一个白眼,挑着眉毛不屑的眼神冷哼一声:“都说女人八卦,果然这好人坏人不分性别的,男人也有碎嘴的。”
八爷:“……福晋,我们不讨论性别。四嫂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很生气。我们先说四哥,你就这么信任四哥?”
八爷真的奇怪了。
这辈子的四哥做人就这么好,连自家福晋都说四哥好了?
八福晋对着啧啧两声,手指再次瞧着桌面,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衬托那白白的手腕,晃的八爷眼花。
“爷,四哥做事冷酷无情,我也不喜欢。这两年,被打压下去的我们的亲友,也多得很。我五舅舅家的表哥,就被四哥弹劾下去了,五舅舅也跟着吃瓜捞,我能不生气吗?五舅母还是佟佳家的那,四哥也不顾着佟佳家的脸面。可凡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四哥做事做人光明正大,我服气。五舅舅家的表哥犯错,五舅舅包庇,还没捂住了被四哥抓住了证据,怨得了四哥?”
八福晋说着话,芙蓉面上表情活灵活现的,活色生香。头上的宝石发饰流苏晃在脸颊上,红唇一动一动的,夜风从门口和窗口进来,吹在八福晋的身上,给八爷送来一阵阵胭脂香、玫瑰花香。
八福晋谱儿摆开,一副训夫的模式:“说到这里,我也有件事要告诉爷。宜母妃告诉我,爷刚出生的时候,四哥就因为兄弟们的取笑,和兄弟们生气,说,那是八弟。爷,我这些日子也有和额涅多说说话儿,额涅身边的小宫女说,额涅怀着爷,一开始是住在承乾宫。爷你不管家不知道,下面的人偷奸耍滑、看人下菜碟儿的,多得数不来。额涅住在承乾宫,有没有四哥护着,那真是天上地下。想吃一口酸的,拿银子去膳房,多久端上来?食材新鲜不新鲜?夜里口渴想喝口水,守夜的婆子装睡不装睡?端上来的是温的凉的……”
八福晋清脆的娇声还响在耳边。
八爷的目光从福晋的面孔上转移,迷茫地望着虚空,已经听得痴了。
上辈子,四哥就是这样,一片公心照顾每一个兄弟姐妹。
这辈子,四哥能力更大了,能护着的人更多了,自己出生的那年,四哥是三岁?
四贝勒府上,四爷眼见八弟被追赶地跑了,哑然一笑。
起身,伸伸懒腰,嘱咐小太监看着,等八弟进了八贝勒府邸,再回来通报一声。
回来正院,奶嬷嬷香瓜正好出来,两个小丫鬟端着热水毛巾进来,进来寝室,一眼看到醒来的八福晋正在给弘晖拍着后背。
八福晋看见了他,伸手指指弘晖的小裤裤。四爷笑了笑。
弘晖刚吃完奶就睡着了,还尿尿了。解决完人生大事的他,正享受地躺在亲娘的怀里,睡得香甜。
四爷等小丫鬟们在澡盆里兑好水,抱着弘晖脱衣服,洗屁屁、穿衣服。这小子任由父母折腾全程没醒,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双手攥成拳头,蜷在脸颊边,四爷失笑,手欠地捏捏他的胖脚丫胖胳膊,瞧着他下意识地蹬腿,小声道:“福晋看,好一只小猪崽。”
四福晋瞪眼:“爷,哪有说自己儿子是小猪崽的?”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四福晋瞋一眼孩子气地闹着儿子的四爷,生气道:“爷您再闹,闹着他醒来了,看你怎么哄着。”
“好吧好吧。爷也困了。”四爷打个哈欠,快速地洗漱沐浴,待要抱着胖儿子去小床,儿子的手抓住自己的睡衣衣襟怎么也不松开,小嘴巴动着哼着还有醒来的架势。四福晋心疼:“爷,要不,弘晖和我们一起睡。”
“这小子!”四爷戳戳儿子的胖脸蛋儿,抱着他躺在自己和福晋中间,四福晋不放心地给儿子铺了六层尿布,好生嘱咐守夜的嬷嬷,到了时间一定要抱着弘晖起来吃奶尿尿,夫妻两个这才安睡。
八爷在第二天下午,在理藩院见到找到的十三弟和十四弟,眼见他两个高扬着脑袋,昂首挺胸一副要办大事的严肃模样,无声地笑。
年轻的少年人啊,总是容易热血沸腾。四哥一番忽悠,这两个那还不抢着要去江南办差?
八爷一眯眼:“十三弟,十四弟,你们谁和八哥一起?”
胤祥/胤禵一抬下巴:“我们都去。”
“吆喝!”八爷乐了。“这是打架没有分出来胜负?都去了?哎呀,八哥责任重大啊,八哥先说好啊,到了江南,你两个要是合伙和八哥打架,八哥可是要回来告状的。”
“哼!”
两个少年一起不屑地看着他们的八哥的,胳膊腿儿:就八哥你这样的,虽然弓马骑射挺好的吧,但也不需要我们两个合伙打你。
八爷心头一梗。
面对这两个真是不可爱的弟弟。还没出发,八爷就开始想念乖乖的九弟和十弟了。兄弟三哥,和容若、七贝勒等人说说话儿,一起骑车来宫里请见。
康熙正在南书房和几个文臣谈论经文,听说他们三个一起,笑道:“要他们都进来吧。”
兄弟三个进来,气势磅礴地打千儿行礼,打着马蹄袖“啪啪”地响,可见这精神头。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康熙看着他们精神的模样高兴,问道:“坐下来说说,是有什么事情?”
“汗阿玛,”兄弟三个按照次序坐下来,胤禩开口:“汗阿玛,儿子来请求汗阿玛,儿子想去一趟江南,亲自办差匠人的差事。十三弟和十四弟也要去学习着。故而一起来求汗阿玛。”
康熙是惊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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