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这还是类似于创伤性应激行为?
四爷有点纳闷。
八爷贴着他的耳朵愤怒道:“三哥本来和家里人就不亲近, 这么多年了难得关系好起来了。可那一次的丧礼,他要用‘不敬’来达成目的, 可他没想到汗阿玛真的处罚他, 受到的刺激大了。就是那种很奇怪的心理,你一定不明白。”
“他后来,就是想用同样的方式, 就是去看看你会不会罚他!”八爷很是伤心,这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心。“四哥, 三哥的计划一拖再拖, 拖到现在不能再拖了才行动,你没发现吗?这样的行为, 秦始皇的王大将军能做,唐太宗的李靖将军能做, 可三哥一个书生,他哪里受得住这份操作的结果?他连下决心都这么难。”
四爷一边翻阅章程,一边听着, 沉吟片刻, 不紧不慢地问:“八弟要怎么帮三哥?”
“我要知道, 我来找你?!”八爷面上有一抹颓败,心尖尖上撕裂的那道伤口, 要他恨不得对着他的耳朵一口咬下去去发泄,嘶哑声问:“四哥,您能这么帮助太子,你就不能帮助三哥一回?”
“不一样……”四爷提起来毛笔在手里的章程写下批语,“八弟,我们即使要出一份力气,也只能提醒, ——每个人的人生的重大决策,只有每个人自己来做决定。”
“因为每个人心底深处的声音,要不要去,怎么做,只有他自己知道。”四爷刷刷几笔写完,合上章程。人朝椅子背上一靠,微笑:“八弟有心,四哥知道了。今晚上去找三哥看看 。”
八爷眯眼,上下打量混蛋四哥,冷笑:“四哥,你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吧。三哥若是变成贝勒,你这个当弟弟的还能继续做郡王?”
“八弟说得对。所以四哥这个郡王瘾过了,也不打算继续做了。”
“你!”
八爷憋得脸通红,红着眼睛问:“四哥,你的兄弟就只有十三弟?你小的时候,对你好的兄弟不光是太子!大哥和三哥你真就不顾着?”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这是在替自己问那。四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八弟成长了一点点了。”
“!!”两辈子了被说一句“成长一点点了”,八爷牙齿咬破嘴唇恨恨道:“弟弟谢谢四哥的评语了!四哥,你是不是认为,三哥隐下去挺好,安稳一点?可是你自己心性强大,你不知道这个决定和结果对于三哥意味着什么。你更不知道,有些人是隐不起的,本来就名声不显,再隐下去就没人关注了,凉了,你知道吗!”
最后的问话八爷几乎是吼出来的。
眼睛湿润,他使劲地眨眨眼睛,却是没有眨去那份泪意,反而眼泪汹涌而出。
“怎么哭得孩子一样?”四爷嫌弃,伸手递一块手帕给他。
“反正比你小。”八爷倔强地哭着,手帕擦着眼泪越擦越多。
就好像他曾经和裕亲王说的那般,混蛋四哥有这个底气隐藏自己,低调行事。可其他兄弟们若隐藏下去,那就是彻底地淡出世人的视线了。
可平心而论,身为皇家子弟,一样的起五更睡半夜读书练武这么多年,再心性淡泊,谁没有一点抱负?谁不想争一点荣耀?
所以三阿哥面对“郡王”的位置那般难舍。
四爷不了解八弟这样的感情,就如同四爷实在也不能了解三哥上辈子的矛盾心理,气得自己不得不罚他去守陵的一桩桩下头举动!
可是八爷临走之前嘲讽他说:“你就理解老虎和狼的心理,你怎么理解一只绵羊的心理那?”
在皇家,作为一头小绵羊,注定被吃的命运。而老虎和狼吃羊天经地义,还会在意羊怎么想的吗?
四爷沉默。
恍惚间,上辈子的一些事情浮现在眼前,好似,他真的亏欠了兄弟们一些。
晚上下衙门,回家,和福晋简单交代两句,小两口一起骑着自行车到了三郡王的家。
在门口,小厮进去通报,四福晋双手扶着车子,一抬头望着大门上铁笔银钩书写的匾额。
直郡王,大哥的一个“直”字;诚郡王,三哥的一个“诚”字,道尽了康熙对长子和三子的期待和印象。
一武一文,护佑大清,共襄太子。
康熙对皇太子有既定的教育和成长路线,对其他的儿子们也是。只奈何,世事不依照他老人家的意图发展。皇太子不乐意,其他的儿子们不服气。
“爷……”四福晋转头,看着自家爷,眼里有女子面对夫婿的崇拜,也有懂得他辛苦的心疼。
“怎么了?”四爷纳闷。
四福晋吸着鼻子,抿了抿唇,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灵秀的眼睛,好一会儿,面对自家爷的等待,轻轻启唇道:“爷,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四爷心头一震,定定地望着自家福晋,笑道:“怕不怕?”
“……怕……不怕。”四福晋的身体抖着,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大手,脸色苍白,眼睫毛乱颤,宛若即将迎接风雨的初生蝴蝶。“爷……不要顾着家里,我……”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盈眶,无声哽咽。
我会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四爷听懂了,反握住她的手。
落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长长,互相独立又合为一体。
三福晋带着人跑着迎出来的时候,和四福晋四目相对,热泪滚滚而下,抱住了四弟妹就哭了出来。
“还记得,你刚嫁给四弟的那天,我和你三哥因为侍女吃醋吵架,劝说你拢住四弟的心……”三福晋坐在炕上,一边哭着一边念叨。“我真想时间回到那个时候。”
“三嫂……”四福晋坐在她对面,伸胳膊抱住她,眼泪花花地哭。“三嫂,三哥和一家老小都需要你那。”
三福晋在她怀里呜呜呜地哭着:“四弟妹,这个时候,你们还能来看看,我很感激……”
基本都是自保不瑕,三福晋也不是抱怨其他兄弟妯娌不来看看,可她真的太害怕不安了,太需要支持和理解了。
皇家媳妇中,大福晋最是贤妻良母体贴温柔,太子妃最是大方雍容,三福晋最是美丽诗词歌赋诗情画意……也可能就属她读书最多,所以经历事情的时候,最是敏感脆弱。
四福晋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给她擦着眼泪。
书房里,四爷和他三哥对坐罗汉床,书房上烧着火炕,温暖如春。两个人都脱了皮毛大氅外面的棉袍,只穿着一套薄棉袄的长袍,倒也有几分惬意。
三爷给弟弟泡茶,动作流畅,行动优雅,言谈也是甚欢。
“这还是你最喜欢的普洱。一开始啊,都觉得这普洱不入眼,不如龙井高贵,不如碧螺春香煞人,也不如蒙顶茶历史悠久……可是这喝着喝着,每年秋冬天里,越发地离不开这一口了。”
四爷微笑:“一入普洱江湖岁月催,浑然忘记自己还是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了。”
“就你贫嘴。”
诚郡王胤祉开心地笑着,红艳清澈的茶汤在玻璃茶壶里翻滚,上好的普洱茶叶徐徐绽放身姿,茶汤越来越艳丽,三爷拿过来两个茶杯,拎起来茶壶徐徐注下。
“味重且霸道,苦涩味更足,刚刚接触茶叶的时候真有点难以承受。不瞒四弟,当时三哥喝普洱,就是单纯好奇审美奇高的你怎么喜欢普洱的。哪知道,自己、身边喝茶有一定年头的亲友都被它征服,再回去喝其他茶类总觉得缺少点东西。”
有点感慨,有点奇怪,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
两个人举杯,慢慢地品。
胤祉泡茶是一绝,四爷一口茶咽下,尽情体会成熟、醇厚的老茶口感蔓延肺腑,口齿含香,眉开眼笑。
“空间幽深、曲巷繁密、风味精微。三哥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是不是有点儿,把整个宇宙喝到肚子里,举起杯子之刻即是超越时空的永恒?”
“有点儿。”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胤祉提壶给两个人续茶,四爷道:“这口好茶,让弟弟感觉岁月也有了徜徉、探寻的余地,有了千言万语可以诉说的对象,有了玩得下去的可能。”
胤祉倒茶的手一顿,苦笑道:“四弟,三哥很感激你的好意。三哥本也不想,三哥怎么舍得?”
“我能接受普洱茶这个意外,也当能接受人生的任何一道波折。”
四爷凝注三哥。
这个时候的三哥,还是有自信能扛过去的。
事实上他也扛过去了,他成功地隐藏自己,在关键时刻反杀大哥一次,营救太子一次,要汗阿玛直接封了他做亲王,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可,是不是真和八弟说的那般,他心口上的那道疤痕,却是怎么也无法愈合的?
四爷望着红艳的茶汤,眼波一闪:“三哥,我本来不想来劝说你的。我认为,你做得对。你行动后,我也将采取行动。”
“你!”
胤祉吃惊。
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劝说:“四弟你和三哥不一样,四弟你不需要。三哥是……得意忘形,咎由自取。你安稳做你的郡王。”
四爷摇摇头,言语倒也是坦然:“三哥,你既然知道你之前的行为有点忘形,弟弟若不跟着你行动,岂不也是忘形?”
!!!
这倒也是。
胤祉再次苦笑,就感觉,一颗心,五脏六腑到嘴巴都苦不堪言。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三哥啊,如今只庆幸,还有能失去的爵位弥补一二。”茶不醉人,胤祉却是要醉了,扯着嘴角笑着,比哭得还难看。“三哥一直谨言慎行,可到底是,……”苦涩地摇摇头,“权利啊,真是人间最美的毒药,粘上了就甩不掉,要人上瘾……”
端起来茶杯,在手心里晃晃,迷茫无助的眼神痴痴地望着。
“就好像这普洱,青春芳香的绿茶只能浅笑一年;老练一点的乌龙茶和红茶只能挺立三年;反倒是普洱茶越品越有味道。……四弟,你喜欢普洱喜欢的对。相貌平平无奇的普洱茶,才是我们应该喝的茶。”
四爷伸手,接下来他手里要拿不住的茶杯,放在茶桌上,双手板正他的肩膀,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三哥,是八弟,他心疼三哥,他要我来看看三哥。三哥,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知道你这一个决定下去,从一个郡王变成一个犯错的贝勒,要经受的冷落吗?”
胤祉的面孔变白,目光涣散。
从高处跌下来的痛苦,他无从想象。可他无从想象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恐惧。
四爷:“三哥,一个习惯被打压的人,他的抗压能力很强。得意的时候不会失态,失意的时候更是坦然。扪心自问,三哥,你这些年,虽然不是汗阿玛最宠的皇子,可也是顺风顺水的。三哥……”
他不是习惯被打压的人,他的抗压能力不强,他没有经历过四弟经历的那些艰难险恶,更没有经历过四弟的挣扎过程。胤祉的嘴唇哆嗦着,蓦然抱着四弟的胳膊呜呜地哭着。
“四弟,可是哥哥现在没有办法了。你知道硬抗下去的危险吗?汗阿玛,汗阿玛真的会为了太子圈禁大哥的,汗阿玛真的会的!”
我知道汗阿玛会。
我也知道汗阿玛用圈禁保全了大哥一家。
胤祉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抱的紧的要四爷皱眉,胤祉还在呜呜地哭着:“四弟,你在宫里长大……我和大哥长大在宫外,你没出生之前,宫里头,就太子爷一个孩子,你知道吗?太子爷他习惯了汗阿玛只有他一个孩子。他能接受你,原因很多,可他不会再接受其他兄弟姐妹了。”
四爷心尖颤抖,一抽一抽地疼。
原来,绵羊的想法是这样的。
原来,大哥和三哥自始至终都知道,他们和这个皇家不是亲密的一家。
五弟、六弟……八弟、九弟……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四爷好似又想起儿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教导五弟的一幕一幕,现在的五弟那憨厚的外表下仅仅露出来的一丝丝机灵,轻轻地闭上眼。
再睁开,一双深邃清亮的眼睛明亮澄澈,坚定无悔。
“三哥,弟弟有一个想法。请问三哥,你既然有割舍郡王位子的勇气,可有搏一搏的勇气?”
胤祉一动不动的,良久良久,他一抬头,一脸的眼泪鼻涕,哭着问:“你说!”
胤祉第二天上午,精神抖擞地进宫,去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找康熙。
外头冬天的大雪纷纷,温暖如春的小书房里,帝王一身酱色常服,盘膝端坐在炕上。
他跪在下首,深深地叩首。
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青色地砖,深呼吸吸口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汗阿玛,儿子想去南海。汗阿玛,儿子知道哪里对大清至关重要,那是东西方必经的海上要道。但那里民风悍勇,且和大清海洋相隔,汗阿玛,儿子想去。——汗阿玛,您就当流放儿子一家,儿子读书习武这么多年,儿子想做一点事情。”
不得不说,康熙是惊讶的。当然,他也不是很惊讶的,自从昨天收到老四去看望老三的消息,他就在等着。
老三宁可被流放去南海?
这是得到老四那臭小子的指点了?
此刻,康熙的眼睛微微睁开,默默地打量说出来这番话的老三。
沉默最是考验人的心智定力。
胤祉能清晰地感受到,帝王的威压沉沉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身体开始小幅度的颤抖。
没出息的!
康熙有点失望。
继续等着。
他到底要等着看看,老三会不会反悔。
胤祉的身体发软,全身抖动的越发剧烈,郡王袍服下的珠珠串串一起发出金玉碰撞之声,他哆嗦地抖了抖手心的汗水,却有额头的一滴汗珠子掉在眼睛下方的地砖上,咸咸地晕染开来。
“如果汗阿玛一直沉默,你害怕了。你就晕吧。”混蛋四弟的声音响在耳边,胤祉心想:“四弟啊,三哥真的想要勇敢一把,可三哥是真要晕了。”
胤祉知道,他再不晕倒,他真要怕的说出来那句“汗阿玛,儿子后悔了!”
南海那地方是那么好去的吗?流放岭南、流放黑龙江都比去南海强百倍!
要么剃头被冠上罪名,被贬为贝勒,背负一生的耻辱。要么去南海搏一搏!
牙齿咬着舌尖出血,痛入心肺。一颗一颗的泪珠子落在地砖上,胤祉知道,他不是四弟那样的狠人,他也扛不住汗阿玛的沉默,二十多年的人生走马灯在眼前一一转过,他听话的、没有选择地、懦弱地晕了过去。
儿子的身体“咕咚”倒在地砖上,身体瘫软,露出来的半张脸青白青白的,康熙有点懵。
老四!
康熙气坏了。
这一定是鬼灵精的老四给他三哥出的主意!
晕过去了。
汗阿玛还能怎么着?
汗阿玛总是要顾着儿子心疼儿子的啊。
康熙气得呼呼直喘气,也没唤人进来抬着老三去休息,冷声唤道:“去宣雍郡王!”听到梁九功在外头跑进来答应着:“嗻!”一个激灵,“等等!”
这个时候宣老四来,老四好好地等着应对,这不是正中了那小子的意图了吗?
康熙咬牙。
小四胖那个混账!
再看一眼倒下的老三,嫌弃的没眼看,一挥手:“抬回他自家里!”
“嗻!”
梁九功奇怪了。可他哪里敢问?忙喊两个小太监进来,一转头,期期艾艾地问:“皇上,抬三爷回去……”
康熙冷着脸:“你要能扔,扔回去也行!就这样抬着,他都不怕丢人,朕还怕他丢人?”
梁九功:“……”
同情地看一眼地上昏迷的诚郡王,梁九功吩咐两个小太监,就这样抬着,一路过街过巷地抬去诚郡王府邸。
大雪天,不是大雨天,也不用怎么讲究。梁九功琢磨康熙吩咐时候的语气和表情,也没给盖个雨披蓑衣啥的,两个小太监一个抬头一个抬脚,跟抬着一个人型冰棍一般,慢悠悠地走着。
可怜诚郡王胤祉,半路上被冻醒了,迷瞪着睁开眼看清自己的处境,街道两边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人群,身边梁九功肩膀上那拂尘的白毛晃动在眼里,他白眼一翻,又晕了。
汗阿玛你好狠的心!
胤祉的一颗心,和这满天的大雪一般冰凉冰凉。
回到家里,胤祉就病了,高烧不退,烧的整个人面带红光、胡言乱语的。
四九城的人人,连宫里的一只蚊子都知道,诚郡王不知怎么的,得罪皇上了。
诚郡王病了,兄弟姐妹们都来看望,皇上却是提也没提,问也没问一句。
最要人好奇纳闷的是,诚郡王到底是怎么得罪皇上的啊。
要皇上气得,一路那样被抬着送回家?
大雪的天啊!
这是多大的火气啊!
吆喝,皇上今天还训斥雍郡王那。
哎吆吆,皇上这是怎么了?雍郡王就是查抄了官办作坊里的几个贪污主管啊,皇上不是最疼我们雍郡王的吗?
胤祉在家里听着小厮说着外头人的议论,得知汗阿玛今天早上训斥了一顿四弟,翰林院的年羹尧听四弟的命令来跪着认错儿,两行眼泪顺着烧红的面颊流淌下来,四弟!白眼一翻两腿一蹬,吓得又晕了。
话说,康熙训斥雍郡王,那真是有理由的!
这场大雪下了两天两夜,这都过去好几天也没融化。康熙坐在湖边的小凳子上,面对湖光山色雪景,端起来茶杯,慢慢地品着今年新普洱的青涩。
身边的梁九功一一汇报:“皇上,八贝勒去找四爷那,哭着回家的。在四爷去找诚郡王的那天,八贝勒也去找四爷的,也是哭着出来的,工部的人说,八贝勒的眼睛红红的……”
“嗯。”康熙静静地听着,淡淡的回应一声。
“皇上,昨天晚上直郡王也去找四爷那,大福晋领着孩子们一起在四爷府上,一起喝酒,一起烧烤鹿肉,还玩装扮,要画院的画师给画了画儿。就是,曹寅曹大人的弟弟。”
“嗯。”
“皇上,武英殿里,陈梦雷几个文人都去看望诚郡王。武英殿有点乱,四爷要九阿哥临时回来武英殿跟进在翻译的书籍。”
“嗯。”
“皇上……”
梁九功一样样地说着,康熙全当听故事一般,看着儿子们的闹腾。
难得老四还顾着武英殿的差事。
梁九功窥视康熙的面色,语气里带出来一抹赞叹:“皇上,四爷查抄了几个主管的家,几个官办作坊里的匠人都夸那。”
“哦~~”康熙来了兴致。
“皇上,是真的。四爷要求提高质量检验标准,说要建立老百姓信任的招牌,质量管控高要求,匠人们本来也有反对的,都说四爷严苛。可四爷查抄了银子,承诺给作坊里的宿舍改善环境,食堂的伙食也提高,更好地解决匠人们的孩子们的进学事宜……现在都在夸四爷是大好人。”
康熙咳嗽一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人?好吧。勉强算一点。
面带冷笑,继续悠哉哉地听着。
“皇上,那作坊里的官僚作风,对,四爷说的,不是官偏偏比官儿们还会官僚作风。一开始查的时候,有几个主管都是清廉得很,生活也是朴素节约人人可见,主管们还互相包庇勾结的,那真跟官场一样啊。四爷派去第一批的二十个人去查,什么也没查出来,还劝说四爷:‘就算有点糊涂,也是有能力的,有功劳的……’四爷再选派二十个人去查,说谁查出来一个贪污严重有证据的,谁接任那个人的位子!”
梁九功眼睛瞪大,好不痛快的模样。
“皇上,四爷一口气查出来一百万两银子的贪污那。一口气换了十多个主管,作坊里人人拍手称快那!”
听得康熙一口茶叶喷在梁九功的身上,猛地咳嗽。
小四胖!
有这样的损招儿了吗!
康熙气坏了,当时宣来四儿子一顿疾风骤雨的训斥:“堂堂皇子,用这样的招数,怎么能服众!你这是耍流氓无赖啊!你还记得你是大清的雍郡王吗!”
四爷理直气壮:“汗阿玛,大清的作坊越来越多,作坊里的利益越来越大,进入作坊做活的人将来会和种地的人一般多。我们必须打下一个规矩方圆严格的好开始。”
“你还有道理了!”康熙一脚踹出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撕下来官办作坊的面子在地上踩!”
“里子都没有,何来面子?”四爷硬生生地挨了一脚,一撩袍子跪下来道:“汗阿玛,大清眼见太平安稳了,贪污之风越来越重。有大家富户见作坊里的利益和地位都在上升,为了送一个子弟进去,花费一两万两银子的都有。儿子不是说这样的送钱方式不好,可是这样一来,官办作坊就死掉了,没有活力,没有朝气,产品质量不能保证,更没有创新,甚至谎报账目谎称亏空,要工部拨款扶助。……汗阿玛,我们的老百姓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有权利不去购买国产的东西!汗阿玛,儿子认为,若有一天老百姓对官办作坊失望,危害甚大,关系大清的未来!”
康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
良久,问道:“你要他们创新?”
“不能创新,不能保证质量,养着他们混日子?变成另一个官场吗?”四爷挺直脊背跪着,望着老父亲眼里的担忧,扯着嘴角笑一笑,懒怠,温和。“汗阿玛,技艺在这片土地被打压几千年,如今我们要提起来,儿子知道,它有了儒家的骨血渗透,随了儒家的优点和缺点,可儿子还是想着,能做好一点儿,就好一点儿。”
康熙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冬日淡淡的太阳落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迷人。儿子的身姿挺拔如松,行动间懒洋洋的猫儿一般骄傲优雅从容。
四爷出来清溪书屋,衣摆上带着一个明晃晃的鞋印子施施而行,挪到了畅春园门口,发现门口焦急等待自己的,除了苏培盛几个人,还有新提拔上来作坊主管之一,比四爷小两岁的年轻秀才鄂尔泰。
面如红枣,气度严谨身形消瘦的鄂尔泰大步上前,跪在四爷的面前,仔细地给他打掉那鞋印子的灰尘,一抬头,祈求道:“四爷,奴才不要是官办作坊做主管。奴才要去宫里当差做侍卫。”
“为什么?”四爷抬脚慢慢地走着。鄂尔泰赶紧爬起来跟上,眼里含泪急切地说着:“四爷,奴才的父母病了,大夫说救不回来了。奴才因为四爷的赏识,有了一点银子,能养家糊口。但父亲昨天说,八旗子弟天生征战沙场,如今没有仗打了,更要报效朝廷。奴才认为父亲说的对,奴才很是惭愧,奴才明年去参加举人考试,考完举人就来宫里当差。”
“……”四爷脚步一顿,眯眼看他一眼。
他上辈子的心腹大臣,这辈子还是要走上上辈子的老路,年过四十才有出头之日?
鄂尔泰大着胆子看一眼,四爷眼里那不见底的深邃要他沉陷服从,他生出一抹害怕和抗拒。可他又因为四爷目光里诚挚无伪的关心,眼泪更多,哽咽道:“四爷,奴才一定勤学不缀,将来有一天,再给您效力。”
“……既然你有心,爷也支持。今年顺天府的春闱是李光地给考的,回来后对你的文章很是夸赞。爷也看了你的文章,很好,只有一点,读书是一方面,武功也要勤练习。”
鄂尔泰一愣,随即红着眼睛答应道:“四爷的嘱咐,奴才一定不忘,文武兼修,争取有机会再回报四爷。”
鄂尔泰一撩袍子,跪下来给四爷“砰砰”磕头:“请四爷,保重自己。”
“嗯。回去吧。”
鄂尔泰默默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大步离开。
四爷抬头望天,孤臣啊。这辈子,他还是孤臣啊。
天空高远湛蓝,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千古。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刚进来自己府邸的大门,前方街道上有年羹尧骑着自行车飞一般地赶上来,风风火火地下来行礼,急得一脑门的汗:“四爷,八旗学院里出来事情了,以前都是三爷管的,您看……”
四爷淡淡地看他一眼。
满心欢喜前来邀功的年羹尧心里一突,忙双膝跪下来:“四爷,奴才的私心。是奴才自作主张前来告知四爷。四爷,奴才就是……就是……”如今三爷病重在家,四爷抓住机会抓住八旗学院的肥差,多好?
“起来,你来这一趟,估计学院里已经有人解决这件事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擅长内斗,这片土地上的能人永远多的数不完。“既然知道犯了错,去找你们三爷挨罚。”
“……奴才遵命。”年羹尧生气四爷这般不争,却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一起身,气红了脸骑上自行车,去找三爷受罚。
诚郡王惹得皇上生气了,门前冷落车马稀。和年羹尧这样趁机打压,讨好自己主子的臣子们多的是。只是年羹尧更聪明,更傲气直接。好嘛,被罚跪在诚郡王府邸的大门口,等吓晕的诚郡王悠悠醒来,得知他还跪着,忙要人来唤,年羹尧已经又气又冻的晕过去了。
胤祉忙命人用马车送回年府上,流着泪派人去告诉他四弟,大体意思:“三哥好歹是暂时躲过去了,不管结果如何,这点冷落都是必然要受的,你的心意三哥知道,但也不要这样处罚人啊,毕竟这是年老头的次子。”
四爷只点点头:“去告诉你们三爷,要他专心养病。宫里头,爷今天去看了,荣妃娘娘很好。”
胤祉的贴身小厮闻言,眼泪下来,默默地给四爷磕头,退了下去。
书房里没人,四爷看了一会儿书,起身,负手而立在台阶上,看狗儿猫儿在院子里玩耍。苏培盛窥着自家爷平静的面容,几次张嘴,害怕,到底是劝说:“四爷,年羹尧那里,要不要送去药膏?”
“……等年家的消息。”
苏培盛一惊,忙答应:“奴才知道了,奴才吩咐门上小心关注着。”
四爷站在台阶上,举目望着天边冬日的落日,感受那点点稀薄到几乎没有的温度。
年羹尧的父亲,曾经在四爷手底下干了一年的工部侍郎,在康熙三十一年升为湖广巡抚,政绩斐然,一直干到现在。年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年羹尧的大哥,年希尧。
年希尧为人清高稳重,书生气重,喜欢研究数学,如今也在工部。
年家一门这一代,都是能人,人人看在眼里,康熙也打算重用。四爷从来不认为,上辈子被他所用的谁谁谁,这辈子就理所应当的跟着他,该去收服要收服。
掌灯时分,四爷在练习大字,年家送来消息。苏培盛欢喜地进来要汇报,因为主子爷练字的认真,默默地站在一边磨墨。
年希尧的长子连同年家的老管家,亲自前来传年希尧的话:“感谢四福晋送去的药膏,改天家母来给四福晋磕头。愚弟已经好了,太医说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愚弟胆大妄为,给主子爷丢人,臣倍感惭愧,等明天来和主子爷磕头请罪。”
苏培盛喜不自胜。觉得自家的福晋就是周全人。四爷脸上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等到他写完今天的大字,洗漱沐浴,八旗学院的一个人披着月色悄悄地从小门进来,前来书房汇报。
四爷正在摆弄西洋人新送来的钢琴。
来人跪下来道:“四爷,学子们因为三爷被罚的事情闹起来的,一开始是吵架,后来就打了起来。有人念着三爷的情分,有人说三爷这是有辱斯文……说什么的都有。奴才正要出头按下去,一个叫高斌的站出来,几句话按下去事情,其人有才。”
“哦,怎么说?”四爷调着音,眼角低垂,橙黄蜡烛光照耀的英俊脸上衬托的越发柔和惫懒,也带出来几分兴致。
“正是高斌。高斌在学院里因为才华高,出身不够高,备受嫉妒。又因为他长得好,传言说他是谁谁的娈童。据奴才观察,这是一头狼崽子,一直在想办法冒头。”顿了顿,瞧着主子爷心情挺好的样子,鼓起来勇气。“主子爷,奴才和他有一些接触,奴才认为,高斌其人有才华,心性狠毒能忍但也重情,可用。”
“既然如此,你继续观察。”
“奴才先替高斌感谢主子爷。”
很显然,他和高斌的情分不低。这个人开心地退下去,四爷调试手里的钢琴琴键,思及上辈子自己粘杆处的首领高斌,突然有了想弹的曲子,《高山流水》。
四爷什么都安排好了,只等着老父亲的决定。却没有想到,他的十三弟冒了出来。
十三阿哥胤祥最是讲义气的人,康熙无端端的这般发作诚郡王,还没有一个说法,他不服,他等了好些天,也没等来康熙的其他举动,再得知康熙因为他四哥查抄贪污主管训斥四哥,哪里还忍得住?
一鼓作气从无逸斋冲到畅春园康熙的面前。
“汗阿玛,三哥犯了什么错儿,儿子想知道!”胤祥一撩袍子跪下来,少年抽条的腰板挺直,鼓着脸,直直地望着老父亲。
小小的少年郎山眉水眼的灵气,虽然性格稳重,还是没有感受过帝王威严的,一副普通家庭的老父亲小儿子讲道理的模样。
康熙刚看完几份礼部有关南巡的流程,撇他一眼,哎吆,老四的十三弟冒出来了?
康熙乐了。
“你三哥的事情和你无关。”康熙板着龙脸冷漠无情。
果然,胤祥眼里冒火星子。
“那汗阿玛,四哥那?四哥查抄官办作坊的一些贪污的主管,哪里有错?”
“胤祥!”康熙一拍桌子,怒道:“朕要做什么事情,还需要和你说?你这是听谁的风言风语,冲来朕这里,还有没有一点君臣父子的道理?”
胤祥憋气,对老父亲这些年的不满臌胀胸口,他咬紧牙关死死地咬着:不能冲动,不能冲动,说好的你要保护四哥的那。不能给四哥添麻烦!
可他这个岁数,哪里忍得住。
“汗阿玛!”胤祥大喊一声,眼珠子都红了。猛不丁,又是一声:“汗阿玛!”
四爷慢吞吞地施施而行,一路走来书房,“啪啪”地打着马蹄袖,动作标准地打千儿。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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