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确实在和康熙赌气。
因为康熙迟迟不表态。
原来, 太子也在等康熙想清楚那。
太子在北京收到康熙的一封封来信,心烦意乱,真是一个字儿也不想回复。
刚一出长城独石口, 眼见冬天也是“野兔丰盛”,康熙大喜想打猎, 又嫌马不好,赶紧叫人去北京宫中取好马来。此前一次出门,康熙经过一个野鸡很多的地方,也嫌弃过自己的鹰不够, 也向皇太子抱怨过。
正在听昆曲的太子耐住性子看完老父亲的唠叨, 笑问怀里美貌的旦角儿:“你说, 打猎有什么好喜欢的?”
这名旦角儿风流婉转地妩媚一笑:“太子爷,奴家只喜欢给太子爷唱曲儿。”
“说得对。”太子搂着旦角儿响亮地亲了一口, 听完戏曲玩得尽兴了,回来书房, 太子吩咐人给康熙送好马。
在向归化城进发的路上, 康熙不止一次向太子抱怨“兔少”:“因为他打猎不尽兴, 搞得当地的土默特蒙古人非常不好意思,说‘不料皇上临此穷山恶水……”
“……”太子要赶时间去接待大臣, 随口和贾应选道:“兔子少, 我还能给变出来?还是送一些过去?”
贾应选吓得“扑通”跪下来,那声音大的, 要太子有点惊吓, 一回神, 猛地踢他一脚。
今年大概是暖冬,北京的河水还没结冰,然而皇太后和所有父母一样, 总是怕康熙穿的太少,特意又给康熙准备了皮袄外套,要太子给寄过去。
皇太后宫里的小宫女传话:“皇太后说,知道皇上喜欢打猎不喜欢多穿衣服,就因为这样更要送去。送去了,皇上就会在天冷的时候想着穿了。”
另外还有跟去的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一人一个大包袱。
“转告皇祖母,胤礽都记住了。”太子恭敬地回答,贾应选给了红包送走小宫女,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阴郁压抑,风雨欲来。
他刚正因为李佳侧妃新生的小格格体弱心疼着,耐住性子孝顺着皇太后。却没想到,皇太后对他的事情问都不问。
贾应选窥着皇太子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劝着:“爷,小格格的事情,皇太后不知道那。爷您放心,寄送包裹,奴才去安排了。”
太子僵硬着脖子点点头,自己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卑微机灵地奉承着。……可这人是皇太后,皇太后年龄大了,太子妃等人不告诉皇太后,是应该的。
可他到底愤怒,太子妃倒是真孝顺皇太后!
过了几天,北京的河水终于上冻,四九城家家户户开始过冬至,储存冰块。出门在外的康熙吃着当地的水煮羊肉,写信感慨道:“或是因水土好,羊肉异常鲜美,朕亲自拿刀剔了几匣子肉,趁天冷让手下人给远在北京的皇太后送过去……”
刚和大哥闹一场的太子看着信、快马送来的肉,深呼吸深呼吸,还是压不住内心的烦躁。
“给皇太后送去。”
“稍等。”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太子冷冷地一抬眼,果然是太子妃走进来。
身形消瘦的太子妃,一身玫瑰红千瓣菊纹旗袍,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小两把头,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气色倒是好了一些,还剩下的那一丝丝苍白,让人感到可惜,也要人感到严肃不可亲近。
太子妃进来书房门槛,停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动作标准地福身行礼:“给爷请安。”
“起来。”
太子唇角紧抿,目光冷冽。
太子妃起身,望着桌子上包裹严实的包袱,倒是脸上柔和下来,温柔地问:“爷,皇上送来的东西,您亲自送到慈宁宫,还是我给送去?”
“太子妃倒是孝顺。”太子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嘲讽。“消息也灵通。”
这话诛心了。太子妃不知道他哪里的火气,镇定自己给出解释:“不是我消息灵通。我正在和几位侧福晋赏菊花,听见小宫女们欢呼皇上送来东西了,特意过来看看。”
哪知道解释的话听得太子的脸更冷的像冰了。太子妃嫁进来后,面对李佳侧妃、毓庆宫里头任何一个侍妾,都是一视同仁、礼仪周全,就连对几个孩子都没有下一个黑手。
太子一开始还特意防备她可能的动作,可后来眼见她真的光明磊落,又更讨厌她。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看着太子妃的目光,透着一丝丝探究,深沉莫测。
“孤马上亲自送去。”太子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
“爷孝顺。太后娘娘必然是高兴的。”太子妃福身行礼,转身离开。
太子马蹄袖下的手握成拳,青筋暴露。
儿时被誉为“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的大清太子胤礽,在康熙的刻意培养下,逐渐成长为精通文韬武略,具有不俗治国才能的英年俊才。
前两年康熙亲征噶尔丹期间,奉命监国听政的太子以出色的表现赢得了康熙和满堂朝臣的高度评价,认为储君的杰出表现,乃系“上则祖庙社稷之福,下则臣民之造化也”。
在写给太子的书信中,康熙曾经赞美肯定自己这位表现抢眼的储君:
尔在宫稳坐泰山理事,故朕在外放心无事,多日悠闲,此可轻易得想乎?朕之恩福盖由行善而致也。朕在此无不告知众人。尔如此孝顺父亲,诸事挂念在心,朕亦祝尔长寿无疆,子孙同尔一样孝顺,亦如此恭敬尔……
太子才华横溢、精通帝王之术,在能力上是绝对有的。在外头的江南文人、西洋传教士的眼里,英俊端正、才能卓著的皇太子,“绝对会像他父亲一样成为大清帝国前所未有的伟大皇帝之一”。
康熙巴巴的从喀尔喀送来一份羊肉给皇太后,有孝心,也是一个表示:朕和喀尔喀成亲家了,但和科尔沁是血浓于水。
太子打小儿受到康熙的教导,对于康熙这样表达亲近的做派很是熟悉,可他刚刚失去了理智,或者说,有那么一刻,他不想去思考那么多,不想用心了:你的好儿子那么多,大哥都被你捧的敢和我对着干,还需要我来操心什么?!
恰好太子妃进来了。
她总是出现的那么恰到好处,她这是提醒自己,好好地跟着康熙学,要孩子们孝顺她,如同康熙孝顺皇太后一般?!太子的脸上有一抹冷笑,望着这份油皮纸羊肉包裹,慢慢地伸手,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地出来书房,朝慈宁宫走去。
本来康熙要去年就给皇太后搬到宁寿宫,但皇太后念着这里是太皇太后住过的地方,不舍得,一直拖着。
太子来到,送上包裹,皇太后果然喜不自胜。太子说一些康熙的趣事儿哄着皇太后开心,又亲自用小刀开了包裹,苏茉儿嬷嬷端来盘子装好,祖孙两个用着,颇有些其乐融融。
皇太后在回信里感谢康熙,又夸太子孝顺亲自送来,于是太子收到康熙的一封长信。除了夸他外,还在信里更啰嗦了:“归化城附近野兔丰盛,野鸡多且肥,野兔多得跑进朕的帐篷城内。朕一个人一天打了将近九十只野兔,第二天又打了一百一十多只,又一天还打了将近五十只野鸡,还有一次满地都是兔子和野鸡,欲射雉而放兔,欲射兔儿雉飞,搞得犹豫不决……”
刚因为朝政,听索额图和佟国维大闹一场的太子,只想冷笑:那可不是?您的儿子也这么多,您也犹豫不决了。
抓起来手边的一个茶盅就扔,“砰”的一声摔的稀碎,茶叶水四溅。
太子愣愣地望着地砖上的茶叶水,突然双手抱着头,牙关要紧,耳边似乎在一遍遍地回响四弟曾经的那句“越是亲近,越是苛责。”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苛责的心。
这一次,太子没有给回信。
第二天,他再次收到康熙的来信,应该是接连发出来的信件。
康熙写信兴奋地向太子显摆:“今猎一兔有五斤者,四斤八两以上者多,京城之兔不知有如此重者乎?朕认为,胤礽这次没来亏了,未见如此丰满之兔,朕内心颇觉遗憾……”
太子刚听太医说小格格估计养不住了,大儿子的病加重了,新收的小太监被欺负了闹着要自杀……咬牙回信几句话:“这样美好之地,没能跟着皇父前去,儿子极为难过,欲哭。”
待要继续写,我心情不好,毓庆宫里一团乱,写不出来。
太子的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不管他怎么操办自己喜欢的玩乐,他的心里很是清楚,不能要康熙知道这些事情。
思及去年康熙回来,处罚了他左右的几乎所有人,他颓然放下手中的毛笔,转而写信给四弟,诉说自己的苦闷。
“……二哥的毓庆宫有家事烦心,尚且处理得来。朝政上的,有人弹劾,原任山西巡抚温保、原山西布政使甘度,横征科派,激起民变,蒲州百姓恨之入骨。可是温保上个月收到山西百姓的万民伞,都说他是好官。”
太子已经意识到,这个“好官”有水分:“二哥所烦恼,如果是假的,只当严惩诬告之人。但如果是真的,可这是已经被革职,目前在家里守孝的温保,该怎么审判?论情论理,都应该开恩,只是这个度不好掌握……”
太子没说的是,之前温保孝敬了他不少银子。他知道,四弟的脾气,知道了一定先和自己生气。
他写完,呆呆地看着信件发愣。贾应选悄悄进来,太子一回神,发现墨迹都干了,折叠好,贾应选举着信封套,他装上信封,封上火漆,百无聊赖的目光穿过虚空,好似看到大草原的父亲兄弟们玩乐的身影。
太子很快收到康熙的回信,康熙在安慰他:“朕四十四岁方见如此丰富之兔,朕二十四岁时,岂知有如此丰盛之兔乎?何必着急?”
太子刚安慰完李佳侧福晋,刚回来书房坐下用杯茶,捧着薄薄的一张纸,短短的几行字,很高兴,老父亲终于不在信里啰嗦一通又一通了。他知道老父亲疼自己和自己亲近,可他真的太忙了。
可他看着信里的内容,脸色沉了下来。
何必着急?康熙的意思是,他还有的活,寿命长着,要自己安心等待,等到四十四岁?
太子自己都觉得自己多想了。可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好似跗骨之蛆一般在心脏里钻,又好似一根针扎在心里,丝丝缕缕地疼,拔也拔不出来。
我应该高兴,老父亲长寿。
可他高兴不起来。
人的情感很复杂,复杂到,可能他自己都不能全明白。
四阿哥的回信歪歪扭扭的,要太子差点以为是送错了信,这哪里是他四弟的一笔字?翻翻信封,却又是的。
满心疑惑地定睛一细看:“太子二哥,小侄女的事情请你节哀。朝政上,弟弟支持太子二哥,这样的大事应该先查一个明白。弟弟伤了右手,不方便写字,请太子二哥见谅。”
伤了手?遇到猛兽了?太子不由地牵挂弟弟,连忙写信给自己的亲信询问情况:没有奏报上来,康熙在信里也没提,应该不严重,可他还是担心。
吩咐下去后,再看四弟的信,眉心一跳,就感觉自己的头真的疼了。他之所以先透着口风,就是怕四弟回来知道了,较真儿。却没想到四弟直接定义为“大事”。
我都说了要“开恩”……太子按按眉心,还是紧皱着:这件事还没有爆出来,该怎么想办法给操办操办?
康熙可能也在忙了,写来的信件少了。太子处理好手边的事情,觉得浑身轻松了,小格格没养住,大儿子的病好了,他都有心理准备。他吩咐完丧事,什么也不想了,放开了胆子开始他自己的各种玩乐:
御膳房新来的学徒御厨有一个长得很好,做菜也好;昨天和大臣们去西山看雪遇到一个茶店伙计,煞是好看……
过了大约七八天,亲信来信说:“四爷是为了救人。有两个泼辣的小郡王因为四爷打架,打得很凶,一个小孩闷头冲上来眼看要被鞭子抽到,四爷冲了上去,抱着孩子扑倒的时候,手背摔在尖锐的石头上流了血……不严重,已经用了好药,不会留疤……只是四爷因为这个举动,越发受到小姑娘的欢迎,最近几天都不敢出帐篷……”
太子:“……”看得傻了眼。
招花惹草的四弟!
估计两个小郡王打架,他在一边看热闹那。他都可以想象混蛋四弟一窍不通的鼓掌欢乐:两个小妹妹打架好精彩!
真是长不大的性子!太子伸手捂脸,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因为这封信,太子好几天都是心情飞扬,还特意将四弟的那封歪歪扭扭的信件找出来,打算好好收藏。
这一天傍晚,太子收到康熙写信来,康熙显摆自己打兔子的事:“朕一人一天就打了一百三十八只,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各自打了多少多少,连打几天,朕一共打了八百一十三只野兔,手指头不停地拉弓弦都拉肿了。除了你四弟懒着晒太阳,全围场人因手掌难受,特地多歇了一天。但又闲不住。十三阿哥鬼主意多,闹着一起学当地部民打鱼射水鸭,还搞了个烧烤野餐会……”
午后的太阳光下,从床上爬起来,衣衫凌乱拖着鞋子的太子,一张端正的脸蓦然沉了下来,抓住信件的手一紧,青筋暴露。
康熙和弟弟们玩得开心,他应该开心才是。可不知怎的,心里的那根针没有去掉,反而扎的更甚。那钻进骨头缝里的毒蛆,在蔓延。
六公主的凤驾到了归化,康熙给举行了隆重万千的婚礼,跟去的亲信们写来信件说:“六公主住的府邸以大青山为屏,札达河与艾不盖河环抱,素有二龙戏珠之美称。占地广袤类似畅春园,分四进五重院落,为亲王级建筑品级。前有影壁御道,后有花园马场,府门,仪门,静宜堂,寝宫……依列分布。”
还说公主府的墙体没有缝隙,他试着拿着枪去扎也扎不动,墙体坚如磐石。且匠人们把石头磨平,两块石头中间不让它出现一丝缝隙。这样严格的监工方式,出乎人的意料。当地的满汉蒙沙俄各族人,都盛赞六公主的尊贵身份以及康熙对于六女儿的万千宠爱。
太子合上信,后背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四弟训练出来的工部,做事严格到他看着都咋舌。四弟给设计修建的公主府,那绝对是集中了满汉蒙三族建筑精华,太子光看图纸就想象的得到,几乎所有的房舍内,墙壁上和格栅上都布满了工整楷书的唐诗,这些诗篇一律来自《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驻足一望,一时竟觉得身处汉人的诗书人家。
这是四阿哥的灵慧,也是康熙的野心。
康熙要朝这里再移民一部分汉人,做一个和山西一样各民族混居的和谐大家园,人口繁茂,经济发达,兵强马壮。而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归属于六公主的管辖。
他镇定自己继续看信,一张脸克制不住地裂开了。
“皇上领着大队人马离开归化城。六公主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很旺。统领归化城,不但不受归化将军、督统衙门的管辖,而且将军、督统还得给她跪安问好。并且她还有参政的权力,有皇帝监国的义务。以属下看,不光漠北臣服,漠南和西藏也臣服……”
太子抬手按按头,头疼。
六公主有能力,他知道。
他没想到的是,康熙真的打破常规重用六公主。
可以说六公主在大婚婚礼后,直接摆脱了一般女子生活的范围,真正的加入了政治的决策之中,类似属地藩王。
西藏的嘎布拉碗,大多为古代高僧的头骨制成,又称内供颅器,是藏传佛教常用的法器和供养器,专供布达拉宫大活佛使用。公主府有了一个,是遵循一位高僧生前的遗愿而制成。
蒙古和藏区部落从来都是政教合一,康熙不管怎么抬起来喀尔喀活佛,西藏也是藏传佛教的圣地。这表示,六公主的权利凌驾于宗教之上,西藏也来投诚了。
太子头疼欲裂。
哪个皇太子乐意自己还没登基,身边出来一个藩王?太子怒的一张脸红涨,五官变形扭曲:康熙以为,六公主是公主,对皇权没有威胁,不会做朱棣。可太子却是想着汉武帝被迫迎娶陈阿娇,不就是因为公主姑姑权利大?
成年的太子,不会和少时一般摔打瓷器。同样的是内心的火气要发泄。
良久良久,“吱呀”一声门响,伴随着门缝越来越大,贾应选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望着傍晚黄昏下身影模糊的太子,弯腰走进桌案,轻轻道:“爷,奴才找了两个好的……”
“在哪里?”太子一开口,声音嘶哑。
“都在您的寝殿,收拾干净的。”贾应选应对的越发小心。
“……”
太子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样的方式不对,这是弱者的行为。可他的心情实在糟糕,急需释放。这样一想,他胸口的怒火更盛:康熙光知道管着他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做一个太子模板,却是做好一个太子模板又如何?!
痛苦压抑、怒火交织的太子这次因为动作猛了很多,折腾的一个伤了,一个爬不起来。贾应选忙悄悄地吩咐人抬出去,给了好大的一个红包封口。
一灯如豆。太子一身亵衣亵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疲惫的脸上汗水哗哗,脸上带着一抹吃饱的餍足,也透着一抹空虚迷茫。
主殿寝室里,太子妃正在看账本,也在等着太子有空:六公主这般受到重用,六公主又是有能力的,要好好地送去一份贺礼才是。
小宫女进来,脸白生生的,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吓得太子妃猛地站起来抬脚就要来找太子,袖子被自己的奶嬷嬷一把拉住。
“太子妃……”奶嬷嬷的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和心疼。知道自己越过了本分的胆怯恐惧。看得太子妃那抬起来的腿有千斤重,心里酸酸的发涨。
她慢慢地放下自己的脚落到地砖上,微微一笑:“嬷嬷……时辰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哎,太子妃也早点休息。”
奶嬷嬷退出去了。
太子妃跌坐椅子上,痴痴望着桌案上一盏橙黄的灯火,目光悠悠凉薄。
太子挺奇怪,康熙在北京的时候,天儿再热,他宁可自己回宫里住毓庆宫。如今康熙出远门了,他又自己住在畅春园不搬了。
塞外,六公主领着人打马追上康熙的车架,大声呼喊:“汗阿玛!汗阿玛!”
打马护驾走到康熙马车边上的四爷,赶紧去通报康熙:“汗阿玛,六妹妹来送了。”
康熙霍然起身,吩咐:“停!”人已经跳下来马车。
慌忙朝六公主的方向跑。
一颗父亲的心啊,为了怕父女离别伤心,康熙特意离开归化城后在周围转转,特意没去见六公主,哪知道六公主大老远地追来了。
康熙大步跑着。六公主马上遥遥地看着父亲和兄弟们的身影,精致妆容的脸上热泪滚滚,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翻身跳下马,宛若一道红色火光,朝康熙奔来。
“汗阿玛!汗阿玛!”
“妞妞!妞妞!”
康熙喊着六公主的小名儿,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小火光。
“汗阿玛!”六公主一头扑到老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汗阿玛,您离开了,怎么不通知女儿来送送?汗阿玛!”
六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宛若一个小女孩。
康熙脸上泪水湿了一脸,自己也没有发觉,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女儿,感受女儿颤抖的身躯,喃喃地念着:“妞妞,妞妞,阿玛的好女儿,苦了你了。”
“汗阿玛!”六公主嚎啕大哭:“汗阿玛,女儿不苦,女儿甘愿的,汗阿玛,女儿喜欢。汗阿玛不要自责,汗阿玛!”
一声声“汗阿玛”,喊得康熙一颗心撕裂地痛苦。
抚摸女儿乌发的手指微微抖着,嘴唇哆嗦着,却只能更紧地抱紧了自己的女儿。
“有困难就写信来,告诉阿玛。记得。”
“记得。汗阿玛!”六公主被搂的难受,呼吸困难,却是更伤心欲绝。
康熙说:“……多和汗阿玛写信,吃了什么,住的好不好,每天做了什么。”
“好。汗阿玛,女儿都写信告诉汗阿玛。汗阿玛您保重自己,汗阿玛,您千万要保重自己,汗阿玛!”
“哎,汗阿玛都听着……”
“汗阿玛!”
“汗阿玛!”
六公主一声声地喊着,好似要将她后辈子喊不出来的呼唤,都喊出来。
这一分别,要多久才能再见一面?从此以后,她不再是父亲强大翅膀下护着的小鹰儿了,她要自己飞了,刀山火海,酸甜苦辣,身体哪里不舒坦了……都要自己品尝了啊。
“汗阿玛!汗阿玛!您有空来看女儿,女儿有空去看你,汗阿玛!汗阿玛!”
女儿的泪水要康熙肝肠寸断。
恍惚间他有了一种冲动,朕的女儿不要做亲王了,朕的女儿在京城建造一座公主府,长在他的面前!
可这要他的一颗心更痛苦。
心尖上好似被巨石碾过,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吹着寒风。
六公主窝在老父亲的怀里,这个天底下最温暖最强大最关心自己的男人的怀抱,吸着鼻子哭着撒娇:“汗阿玛!”
“哎。”
“汗阿玛!”
“哎,汗阿玛在那。”
“汗阿玛!”
“哎。汗阿玛在。”
六公主哭着笑了出来,脑袋在父亲的怀里蹭蹭,好似一只撒娇弄痴的小幼崽。
康熙骑在马上,冬日的寒风吹动他的明黄披风,远远地看去,好似一道明黄的屏障,永远护佑自己的儿女们。
四爷不忍心看老父亲脸上的泪水和悲伤,伸手递过来六妹妹亲手缝制的荷包,明黄鲜亮的颜色上绣着一个幼稚可爱的小鹰儿。
康熙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含着热泪看一眼,口中嫌弃道:“你六妹妹的针线,总是没有长进。”一句话出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四爷沉默。
身为一个父亲,哪个不想护着儿女们一生?可是小鹰儿长大了,不能再继续躲在父亲的羽翼下了,必须放手给她自己飞了。
老父亲再回头看看,自己的羽翼老了,也护不住长大的儿女们不要他们避开风雨了。
那老去的羽翼弯成一个骨折的形状,他习惯了护着的孩子走了,那突起下的地方空了,好似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可那是他做父亲的勋章。他要骄傲啊,要高兴啊,他的孩子,长大了,饮马大漠,建功立业!
康熙在回来的路上,和几个亲近的汉臣感叹:“朕知道,汉家的女子只负责家务,可朕不是。满蒙一直都有公主监国,参政的习惯。朕熟读儒家经典,朕和其他父亲们疼女儿们一样,每天化妆的美美的,关心穿衣打扮,一心儿女情长吃醋聊天……可朕更知道,朕的女儿是海东青,她不舍得离开老父亲,可她要飞翔在蓝天之上。”
康熙站在高坡上,遥望归化城的方向,目光里是思念,更是期许。
“朕信六丫头!”
陈延敬站在皇上身后,沉默。
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满洲皇帝不同于汉家皇帝不同一面的他,无法说出劝说皇上的话。
汉朝那么多的公主被逼着和亲,男子们认为是屈辱,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任何一笔,不给予任何实质的认可。
大唐强势了,还是和亲。如同两个家族联姻一样,要和重视血统的草原人保持关系,联姻是必须。
后面……,陈延敬轻轻一闭眼,不忍心去回想。
成吉思汗带着儿子们远征,女儿们监国,这是满蒙的传统。
大草原上的女儿啊,永远长着翱翔的翅膀。而康熙,是一个慈父。
康熙回来北京,一直情绪低落,处于休养状态。
皇子皇女、大臣们体谅他,尽量不烦着他,闹着他。跟哄小孩子一样地哄着,逗着。好歹要他的心情好了一点儿。
太子也知道父亲难受。他也是有儿女们的人了,他也经历几次儿女们养不住的伤心了,他别扭笨笨地安慰老父亲,要康熙对他的态度也变好了很多。
父子关系有了缓和。
可是太子始终没有给六公主送去,他作为哥哥的贺礼。下面人给操办的,只是一个皇太子的贺礼。
太子妃眼见太子和康熙的关系缓和,到前书房来找他,试探着劝说他:“皇上是一个皇帝,也是一个父亲。皇上用汉家书本儿教导女儿们,他要她们学着绣花,可他到底是,不忍心折断女儿们的翅膀。爷,您也有儿女了,您又忍心吗?”
太子背负双手,身姿笔挺,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幽深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副画儿上,画院的人画的,康熙在塞外和六公主、儿子们打猎的图,好似能看出来一朵花儿。
太子妃眉心一皱:“爷,我和六妹妹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她是大将之才。她也是一个正直的人,您可以信任。”
“……”
“她远在大漠,虽然有才华,但到底是打仗的边境,危险多刺杀多,算计也不少,又想家人。爷,您不心疼吗?”
“……”
太子妃深呼吸一口,狠狠地一闭眼。
有时候他真想抓住太子的胳膊大声咆哮:您不心疼六公主,您也拿出来皇太子的风度,六公主给大清守着边境啊,那是大清的万里长城啊啊!
您就算不信任六公主,那您拿出来不信任的态度去算计啊!您该做的礼仪要做到位啊!
可她的喉咙里火烧着,失了声一般。
太子就是这样的个性,就好像他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没有深情就是没有了!他不屑于伪装深情。
他打小儿受到康熙的教导,他知道六公主这一出嫁的重要,他做不出来算计的事情!他也拿不出来那份包容,去接纳六公主的地位。
太子妃伸手扶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她真怕自己哪一天要太子憋疯了。
吐出来一口郁气,太子妃极力拿出来端正诚恳的态度:“爷,您就算是体谅皇上那。大臣们当面看似不说话,可皇上承受的压力多大?汉家男子都说女子和亲是屈辱,说六公主母鸡当政,说前朝公主从不和亲,说大清利用女儿抚远蒙古,您真的甘心吗?”
“您真的忍心看着,皇上这般难过?”太子妃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紫涨着脸越说火气越大:“那些虚伪的男人,为了权势迎娶高门女子,转眼又说自己被逼的。利用公主们去和亲换取和平,又说自己是屈辱的,我呸呸呸!爷您也是这样的人吗?您若不是,您去告诉皇上,您很高兴,六公主将要实现她的梦想,驰骋大漠,掌权一方!”
太子妃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骂了一顿,心里的火气烧的她浑身都哆嗦。
凭什么女子就要呆在家里?
凭什么满蒙进关了,就要全盘接受汉家人的一切习惯!
一颗滚烫的泪留在面颊上,她抬手擦了,转身就走。
太子听到花盆底的声音,眼皮终于动了动。
身体一动动,脖子低了下来,“咔嚓咔嚓”地响。
太子活动活动,掀起来眼皮,纡尊降贵地给太子妃停下的背影一眼,冷冷地一笑。
“太子妃说的都对。太子妃想告诉孤,将来三格格也学着她六姑姑?……爷都明白。”
“呵呵!”太子妃也冷笑了,就感觉,笑出来果然舒服多了。“爷,三丫头要有她六姑姑的本事,那是她的造化。她要是没有,能和她三姑姑一样做一个贤妻良母,做蒙古部落善良智慧的公主妈妈,我也为她骄傲。”
太子妃抬起重重的花盆底,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她是臣,嫁进来皇家。就要承担这份皇家的荣誉,做好为臣的本分。
可她的女儿将来若有机会做君,哪怕作为皇帝的孙女儿出嫁,那也是君,凭什么不能走出家门海阔天空?!
太子妃的脊背挺直,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
太子看着,轻轻地一闭眼。
吩咐下去给六公主再送一份厚礼。
太子抬脚来到畅春园的清溪书屋。
有关于册封兄弟们,康熙和太子,终究有一个妥协。或者,他们都妥协,都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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