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四哥抱着你闯进乾清门啊……, 前朝后宫传的什么似的,户部看大门的、浣衣房的小宫女都能讲出三五个版本来,十三阿哥本就得康熙喜欢, 后宫娘娘、前朝大臣更喜欢了, 可每回见着, 都要拿起名字的事儿打趣他一把,又要再讲一通你四哥……,末了缀着一句“你四哥走的时候还给你种了一颗桂花树那……”胤祥还小,只模糊记着有个四哥, 四哥走的时候自己哭的很是厉害,越听越对四哥越发好奇,也越发地气恼。
小孩子的心思自己都不懂, 四爷自然更不懂。他一把抱的牢了,因为弟弟长得这样健康活泼,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拿一只手去捏捏他鼻子。“叫四哥!”
“不叫!”胤祥在他怀里被搂的紧紧的难受, 使劲挣扎起来, “我四哥长得像盘古巨人, 你是哪一个?”
“哟,还‘哪一个’?”六阿哥摇着扇子凑上来细瞧他,故意说,“你可是汗阿玛金口玉言给了四哥的!就这一个!”
“不是, 不是,哇哇……”胤祥突然放声大哭了出来。四爷瞪一眼六阿哥, 六阿哥鼓着脸,怀里的这个哭得更厉害,他赶紧给抱住了。
身边聚拢越来越多的人爆发出阵阵大笑。四爷哪里顾得上他们?手忙脚乱地哄着:“不哭不哭, 你六哥故意欺负你那,别听他的啊……”
大阿哥板着脸笑:“四弟,难道你还有两个不成?”
太子笑得直不起来腰:“你抱着他,不会抱,还不会哄,他当然哭啊。”
四爷:“……”
四爷真不会哄孩子,可待要放手,又哪里舍得?却是人家自己趁他心神一松自个儿崩了下来,小老虎一样冲了出去。
三阿哥那一声带笑的:“哎,你跑慢点儿,免得你四哥心疼。”
四爷到嘴边的话说不出来了。果然十三阿哥一回头……,在桂花树下抱起来自己的小碗,这次是真的跑了。
哈哈哈哈,周围那笑声直冲霄汉。
四爷傻傻地望着这株桂花树。
忙了好些日子,好容易赶上落下的功课,却是一直到十一月初五皇太后的寿辰,才有半天假,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嗑着瓜子用着茶吃着点心,就听不到几句话,话题就变成他的糗事了,妃嫔们花枝招展的咯咯咯笑的厉害,兄弟姐妹们一边笑还一边比划学着,皇太后笑得“哎吆哎吆”捂肚子,四爷品着今年新上的普洱茶,你们高兴就好……
外头戏台准备好了,也没人动弹。四爷正纳闷十三弟怎么还没来,就听见外面鞭子响,除了皇太后所有人起身行礼,一身正红色小礼服的康熙进来,身后竟还缀着他的十三弟。
“胤祥给皇祖母请安。”小小的十三阿哥学着大人请安的动作不甚标准,但足够乐呵。皇太后一把抱住了,一脸的笑儿:“正说着你那,你四哥啊望眼欲穿啊,我们十三阿哥就来了。”
众人轰然大笑。
四爷悠然地品着茶听着那对老少的欢笑。九公主跑上来拉着皇太后:“皇祖母您说,是我大?还是他大?”
十三阿哥不让:“我大。”
“我大。”
“我大。”
两个同一天出生的孩子争执着跑着闹,皇太后和一群长辈们都只顾着笑了。四爷趁着十三弟跑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伸手要抱,哪知道小家伙一下躲开了。
四爷暗暗磨牙。
康熙听着众人的闹腾,笑看一眼稳稳当当八风不动的儿子,再看一眼十三阿哥在皇太后怀里猴闹着嬉笑没有礼仪的样子,恍惚间想起儿子以前顽皮的模样,眯了眯眼。
皇太后的大寿很是热闹,宫里头张灯结彩,各种大戏舞蹈不停地上演,前朝太和殿大宴,后宫慈宁宫大宴,命妇福晋们都来了。康熙坐在上首,喝了七八分醉的他,真情流露,和身边亲近的大臣们说:“朕记得,皇太后身体虚弱,太皇太后病重的时候,依旧昼夜侍候左右,容颜憔悴。”
索额图、明珠、徐乾学……纷纷言道:“皇太后孝顺太皇太后,乃天下儿媳的楷模也。”“皇太后一定会如常青松一般健康起来。”……
康熙摇头:“如今朕的长辈只剩嫡母一人了,去年太皇太后祭日,屡次劝慰,皇太后身体不适,还是亲自去孝陵跪拜。”
四爷听老父亲醉了,跟着兄弟们一起应对宗室皇亲大臣们,虔诚地用着康熙特意为皇太后做的“万寿米”,乖觉的小样儿,如果忽视他那朝十三弟的方向乱飘的小眼神。
太子瞅个机会胳膊猛地给他一肘子。
四爷捂着胸口,气道:“太子二哥,你知道人的身体一些部位一碰就疼的吗?”
太子眼一斜。三阿哥取笑道:“四弟你还知道疼?还以为你那眼睛长在十三弟身上了。”
四爷:“……”
大阿哥用着烤鹿肉感叹:“这几年,汗阿玛越发孝顺皇太后,今年去木兰,皇太后不想动弹,汗阿玛在木兰打了一头鹿,特意吩咐人将最好部位的肉快马送来紫禁城。”
四爷给他一个懒怠的眼神。康熙对皇太后的态度变化他看在眼里。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康熙与皇太后这两个最伤心的人,感情越发地好,情同亲母子一般。
可是兄弟们这般年轻,哪里去理解这样的感情?倒是八阿哥看一眼四哥,再看一眼外头,十三阿哥正在和十一、十二、十四玩蹴鞠,通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儿。
八爷意有所指地感叹道:“皇太后因为太皇太后仙逝,悲伤过度,日夜不离开梓宫,身体眼见羸弱,将养了这两年,才是好转一点。”
“稀奇。八弟好像很懂的样子?”六阿哥手里捏着一个烤蘑菇,笑眯眯地看着八阿哥。八爷温和一笑,很有当弟弟的样子:“六哥,弟弟心有所感罢了。”
四爷一抬头,看一眼八阿哥,再看一眼六阿哥,八阿哥端着微笑,六阿哥气得狠狠地咬着这口蘑菇,好似咬着谁的肉。
四爷:六弟吃错药了?
“噗嗤”“咯咯儿”几声笑儿传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小哥仨捂着嘴巴抖着肩膀笑。恰好容若和曹寅、隆科多等人一起过来拉他,再一会儿,外头几个玩耍的小家伙们闹起来,十一阿哥输了不承认闹起来,哭着跑了,十二阿哥气得哇哇大哭,四爷忙出来大殿。
八阿哥已经在哄着了,他说话亲切,身上气息温和,孩子们的情绪倒是稳了下来。
十二阿哥一眼看到四哥的身影,小跑上前仰着小泪脸控诉:“四哥,十一哥输了一个蛐蛐儿耍赖。”
四爷还没闹明白来龙去脉,八阿哥接口道:“明儿八哥送你一个蛐蛐儿,十二弟不哭不哭。”
“就要哭。”十三阿哥脸上还有一丝气呼呼的痕迹,张着小胳膊护着十二阿哥大喊:“十一哥输了,为什么要八哥给蛐蛐儿?”
“八弟,你不要惯着他们。十一弟输了蛐蛐儿,就要给。男儿郎愿赌服输。十二弟,”四爷板着脸,顺手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毛巾给十二弟擦脸,教训道:“既然是玩乐,就开开心心的。莫要为了一个蛐蛐儿大哭,更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和兄弟们闹不开心。记得?”
“记得。”十二阿哥打着哭隔儿,伸着小手抓住四哥的衣襟,满是依赖。
四爷将毛巾给小太监揉揉他的小脑袋,一抬头,正好迎上十三阿哥好奇的眼神,努力露出自以为的最和善的哥哥笑容。
哪知道十三阿哥伸手刮着自己的鼻子,拍手欢呼:“汗阿玛前儿就这样说十一哥的,学汗阿玛说话,羞羞羞。”
四爷心里气不打一出来,这要人咬牙切齿的小家伙。八爷蓦然大笑,笑声畅快:“四哥,弟弟认为十三弟说得对啊。这话一听就是汗阿玛哄着孩子的。”
“哦,十三弟说得对,你刚是怎么做的?”四爷挑了挑眉毛,转头看两个弟弟,嘱咐道:“以后不要听他的话。”
八爷张口就要反驳,一眼看到十二弟重重点小脑袋的样子,喉咙好似堵住了一般。
胤祥眨巴眼睛,望着“养着自己”的四哥。
五阿哥“体贴”地拉走十二阿哥。四爷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和十三弟亲近,哄着他说话儿,抱着他肉团团的小身体心里美的冒泡。
但偏偏有人就是要破坏。八爷没喝酒,却好似喝醉了,在角落里找到他两个,拉着混蛋四哥的袖子瞄着十三弟冷笑着问:“今儿如果是你的十三弟输了那?”
四爷一个冷眼,瞧着他吓得一缩却强撑气势的模样,拍拍十三弟的脑袋,慢吞吞道:“输了就认。”
“你不怕他和你哭闹?”
“十三弟不会。他要喜欢蛐蛐儿,我买很多蛐蛐儿给他,要他输个够。”
“……”
十三阿哥这个岁数自然不懂,就觉得这个四哥不光长得好看,也真的和自己想象中的盘古刑天一般的巨人英武,冲着八阿哥笑得眉眼弯弯。
八爷目瞪口呆,随即苦笑。
另一头,哭跑的十一阿哥又跑回来,恰好听到四哥的训话,再次哭着跑去找宜妃。宜妃自己性子豪爽,只是因为十一阿哥体弱才宠溺几分,哪知道宠出来这样的性子,当下就生气了。
伸手一指他的小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训:“你四哥说的哪里不对?你这是跑了,你要在,你四哥一定打你屁股。”
“四哥偏心。”十一阿哥哭着喊:“如果是十三弟输了,四哥也这样说吗?”
德妃旁边的十四阿哥一瞪眼:“四哥偏心我,不偏心十三哥。”
“就偏心十三弟。哼,四哥疼六哥也不疼你。”
“哇哇……”十四阿哥张大嘴巴就嚎:“四哥是胤禵的哥子,哇哇。”
两个孩子的哭声忒响亮,宜妃生气了,德妃心疼儿子也怕打扰皇太后的兴致,两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出来大殿,命令他们站在院子里哭完再进来。
十一阿哥/十四阿哥是真伤心了:额涅也不疼儿子了,哇!
等到喝醉的康熙带着儿子们来给皇太后敬酒,听着他们的哭声,乐呵呵地笑。小哥俩顿时悲声大放:“你们都不疼我了,哇哇!”
康熙带来的人群不良地哄笑。四爷面对骄纵的熊孩子按按眉心:爷的十三弟真好。
今天康熙喝的大醉,晚上几个年长的儿子细心地照顾着,他因为儿子们孝顺,面带潮红,睡得沉沉。大阿哥和太子守着,四爷去慈宁宫看看皇太后。
皇太后也有六七分醉意,人兴奋着没有睡意,正好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儿。
“你皇额涅给你选了两个侍女,你看了吗?过两天啊,你额涅再给你选两个。你额涅是一贯平和的,你皇额涅精挑细选非把世上最顶尖儿的姑娘都选给你,哎,我们四阿哥长大了,要娶媳妇了,我呀,天天看着各家姑娘的帖子,你汗阿玛也在纠结。”
老人家因为酒意脸上泛起红晕,老去的手轻轻地拍着孙儿的大手,难得露出来硬气的模样。
“我和你汗阿玛说,如果是小五,我也就不操心了,他呀,和谁都能过,和谁都不好过,一辈子健健康康的就行了。可是四阿哥呀,四阿哥的脾气大呀,老祖宗临走还惦记着那,我要问问四阿哥。”
四爷一愣。
怔怔地望着皇太后。
皇太后一努嘴,苏茉儿嬷嬷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选出来五个帖子。
四爷只一眼,就看到最上面一张标志着高门大户的织金红花纹样。
他的眼睛半垂,长长的眼睫毛遮住所有的心思。
强大的妻族是助力,也是掣肘。他自认,凭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助力。
更何况,乌拉那拉氏,多年的夫妻情分。
四爷一抬头:“皇祖母为了胤禛操心,胤禛都明白。胤禛认为,还是素色的好。”
四阿哥的身影看不见了,苏茉儿嬷嬷望着手里的托盘,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骄傲,或者同时有之。
“……乌拉那拉家的姑娘挺好,奴婢就是不忍。”
皇太后轻轻一叹,随即一笑,竟有几分傲然:“蓝天上的雄鹰要飞翔,从来都是靠自己的翅膀。”
康熙二十八的春节来临,御史台全力弹劾明珠,铁嘴御史郭琇更是写了万言书,罗列明珠的罪名,公然在朝堂上大喊:“皇上,天下的官儿被纳兰明珠和余国柱卖完,皇上,明珠之罪罄竹难书,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皇上!”
康熙帝当然群臣的面,问郭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奏上来?”
郭琇“扑通”跪下,痛哭流涕:“皇上,人谁不怕死?臣家里备好了棺材,臣也怕死。”
这次太子压着索额图,自己这一方的任何人都不做声。满以为康熙会大发作明珠,哪知道纳兰容若早有安排,一个人人皆知的索额图身边的亲信大臣,给皇上上了折子要杀明珠,明珠还捐了家产共计三百万两银子。最终康熙决意打击纳兰一党,却只是罢黜明珠大学士之位,交给侍卫处酌情留用。
轰动朝野,震惊全国的明珠逆党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搁置下来了。明珠没了官职,住进了长子家里,含饴弄孙,过起了悠闲自在的老太爷日子,倒养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御史郭琇没死,为了避开风头,求了外任,皇上也答应了。
太子恨得在毓庆宫摔了一地的碎瓷片,从牙缝里挤出来:“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曹寅、四爷,三个人在无逸斋的菜地里,翻土撒种。
容若哪里会做这个活计?打仗的时候在马尿上翻滚都不怕的人,面对软乎乎的土地不会走路了。撒个种子慢吞吞的,恨不得数着一粒一粒的。四爷走完两趟,他一趟才半截儿。
曹寅一眼看到,毛巾朝肩膀上一甩走上前,接过来他装种子的小碗,撒着种子取笑道:“富贵花还是富贵花。”他也笑,还挺得意。
四爷瞧着他两个的模样,牙疼,扯着嗓子一喊:“苏培盛,爷的十三弟那?”
苏培盛赶紧地拿着水囊递上来,讨好地笑:“阿哥爷,十三爷在课室里背诵乘除法那,都会背到四四十四了。”
四爷:“……”
苏培盛接着夸:“爷,我们十三爷就是聪明来着,老师们都夸那。”
四爷嘴角抽抽。
曹寅和容若放声大笑,四爷深感丢人。
四爷能各种宠着他的十三弟,可他十三弟就是他十三弟,两辈子了,还是四四十四。
康熙二十九年一开始,明珠大案带给人的恐慌还没结束,内务府接连爆出来贪污大案,康熙杀的杀,抄家的抄家,整个四九城吓得噤若寒蝉,康熙狠了心,不管牵扯到谁,一个不饶,太子的奶公凌普因为之前的教训反而是干净的,升为新一任总管之一。令调内务府副总管曹寅去南京做织造,调南京织造李煦做苏州织造,朝堂外的皇家衙门从上到下换了一遍人。
凌普来给太子磕头,太子拉着他一番鼓励,感动的凌普发誓效犬马之劳。等凌普离开,太子的脸一冷。
老父亲什么意思?留下明珠,给凌普升职?
再一想想老父亲出征,自己又要留守监国,这次连一个作陪的三阿哥也没有了,本来欢欢喜喜地迎娶侧妃进门,却因为一连串的事情,要烦闷的太子拉着四弟喝闷酒。
里头吹吹打打的热闹喜庆,自己两个躲在院子角落里,算什么事儿?四爷一把抢过来太子的酒壶,恼道:“大喜的日子,你要新娘子独守空房?”
“空房怎么了?又不是太子妃。”太子嘟囔着,解下腰上的酒壶继续猛灌。
迟迟不大婚,也是太子的一个心结。这个时代讲究成家立业,没有成家,就不算是成人。可他都十六岁了。
四爷眉心一皱。
“给你一个机会,你快说,不说我走了。”马上要出征了,四爷要多和十三弟相处相处。
太子笑的比哭得还难看,人朝墙上一靠,眼睛迷茫地看着天空。
“为什么留下明珠?为什么要给凌普升职?”
四爷眯眼,看着太子。
老父亲和二哥这对父子,真真是……都念着对方,都深谙帝王之术,都觉得我对你没有私心,你却用帝王之术对我。
四爷思及自己的十三弟,倍感庆幸和幸福。
举着酒壶,灌了一口,一转身靠着墙仰头看天空,懒洋洋的姿势和语气:“老祖宗驾崩的时候,你劝说汗阿玛守孝九个月,汗阿玛生气。你是不是很委屈?你一心关心汗阿玛的身体,为什么汗阿玛要怀疑?”
太子“呵呵”地笑,眼泪无声地流。
“现在汗阿玛要出征,放心不下你,要在走之前将能做的事情都给你做好,他也是一心关心你,留下明珠,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你,给凌普升职也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怀疑?”
太子身体一僵,灌酒的动作停住,胳膊挂在半空中。
四爷一摊手:“你看,就是这样。朝堂上错综复杂,不可能完全打压下去明珠一派,他一退休,党羽们就散了。难道你要将那些跟着明珠的人都杀了?”
“二哥,你是太子,你看明珠下面的人,哪个好用,哪个有才,你收拢收拢也行。容若和曹寅都是汗阿玛的人,他们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你在担心什么?”
四爷这番话,可谓是语重心长。
太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水洗的蓝天,一脸的泪也没发觉。
良久良久,太子恍恍惚惚的一句:“四弟,你不懂。汗阿玛疼你,我妒忌。汗阿玛处罚你,我伤心,兔死狐悲。我是不是很奇怪?”
四爷静默片刻,伸手重重地拍拍太子的肩膀,面容哀戚。
“二哥,老祖宗以前就说,越是亲近,越是苛责。”
就好像老祖宗和先皇,就好像汗阿玛和你。
人人都说,太子在迎娶侧福晋后成长了不少,眉眼端正中透着沉稳,却也多了一抹闲情逸致,那抹骨子里带出来的风流也似乎收敛了一些。
康熙都感叹,太子颇有些君子如玉了,他总算可以放心出征了。
前线军情不等人,喀尔喀再次发来求救,这次噶尔丹大军好似不死不休一般。裕亲王和大阿哥领着先头部队紧急出发,六部九卿里,兵部、户部、理藩院里头最是忙碌,官员们脚不沾地水顾不上喝一口。
四爷也穿上了盔甲,频频出宫和他领着的都统将军们商议行军和后勤。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小王子。
好在十三阿哥和他四哥闹着躲着,别别扭扭的,还是念着他的,知道四哥又要走了,巴巴地送来自己捡桂花做的荷包。
四爷收下荷包,瞅着他眼里含着的泪,心里一疼。
抱着他坐到躺椅上,瞧着他拧巴着脸,伸手戳戳。
“荷包四哥收下了。十三弟说说,十三弟是不是我的啊?”四爷看他耷拉着眉眼不做声,越发抱的紧了,起来恶趣味,故意逗他玩儿,戳戳他的小脸蛋儿,“你看看,这桂花树不是四哥临走的时候抱着你一起种的,嗯?”
“等桂花树再开花,四哥就回来了,陪你一起看。”
十三弟脑袋一扭,面朝桂花树,都不看他了。
瞧瞧这小样儿?四爷给他整整头上的虎头帽,惯常懒怠的眼里全是笑儿:“四哥这次走了,可不要大哭了,四哥这是去打仗建功立业那。”
“哇哇哇……”十三阿哥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还一个劲儿的在他怀里蹬着,“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一棵树就说是你的啦,哇!”
“好好好,不哭不哭啊。”宫女嬷嬷们都捂嘴笑,四爷手忙脚乱的哄着,正着急冒汗的时候,响亮的孩子哭声传来。
“哇哇哇,那是我的哥子,我的哥子。”十四阿哥大声哭着跑上前,跳着愤怒大叫:“哥你不要抱他。哥,胤禵才是你的弟弟。”
四爷脑门疼:“十三弟和十四弟都别哭别哭……”
却不防怀里的这个哭声一停,冲十四阿哥大喊:“是胤祥的锅锅,不是你的。”
四爷:“……”
但见两个弟弟怒目而视。
“我的,是我的哥子!”
“胤祥的锅锅。胤祥的!”
“哇哇……四哥你告诉十三哥你是胤禵的哥子。”
“哇哇……哥哥是胤祥的,四哥说是胤祥的,哇。”
两个孩子一起大哭,四爷一低头一抬头忙着来来回回地哄着:“十三弟别哭别哭啊……十四弟也不要哭。”
可你抱着你十三弟,这再哄有什么用啊?
只听十四阿哥越哭声音越高,憋着气地喊着:“我要告诉额涅你抱十三哥不抱着胤禵。”
只见怀里的十三弟不哭了,身体吊着脑袋朝下,冲十四阿哥瞪圆了眼睛好似一头小老虎龇牙。
“没有本事的孩子才会和额涅告状。”
“你乱说。哇……我打你。”
“我打你。”
胤祥翻身下来,和胤禵两个,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你打我一拳头,我打你一拳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也不哭,爬起来继续打。
四爷看得愣了眼,一起身长臂一伸,一手拉住一个:“别打别打,……”
“就打。”
“就打。”
两个弟弟一起瞪眼自己。四爷运气运气,一人一个脑崩儿。
“哇!”
“哇!”
二重奏再次响起,四爷头疼。
太子笑得直不起来腰,虚虚地抱过来十三阿哥。
三阿哥一把抱着十四阿哥。
这两个在哥哥们的怀里,还挥着小拳头。
四爷望着乖乖被太子二哥抱着的十三弟,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可是小孩子的悲伤和快乐都是一瞬间的事,上一秒还哭着喊着要打架的两个,现在又一起在桂花树下比划着木头小剑“嘿哈!嘿哈!”追逐打闹地咯咯的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
四爷抬头看天。
太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脸都笑得变形了。
三阿哥端着哥哥的范儿一边笑一边训话:“看到这一幕,哥哥们以往被你气得火大的仇恨,都没了。”
四爷唯有一脸沧桑。
就连康熙得知后,也取笑自家的四儿子:“阿弥陀佛~~可见这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了。”
皇太后笑着摇头:“他呀,这脾气,也就小十三受得住。我过大寿的时候,听说他护着十二阿哥训着十一阿哥,连带八阿哥吃瓜落。”看康熙一眼。
康熙一愣。
面上露出来愧疚之色。
“皇额涅提醒的,儿臣都记得了。儿臣最近看着,十二阿哥因为四阿哥的教导维护,渐渐地不那么忍让了,这是好事。以前是儿臣没有关注到,要苏茉儿嬷嬷挂心。万请皇额涅劝着嬷嬷切莫多想,也无需教导十二阿哥该忍让。”
皇太后叹息:“谁养的孩子谁心疼,苏茉儿嬷嬷疼着十二阿哥,又担心四阿哥因为这事惹事那。”
康熙忙站起来,保证道:“皇额涅,儿臣都明白,四阿哥那里,不用担心。”
“他自己能处理,是他的能力。皇帝你护着孩子,是你做阿玛的心。”皇太后举着手帕擦着眼角的泪水。“他才这么大点儿,要跟着皇帝去打仗,……”
康熙哭笑不得:“皇额涅,儿臣要两个将军跟着他那。他也不用上战场,总管一二,学习着。”
皇太后再抹抹眼泪:“风沙满天的,他一个孩子,一路奔波也是辛苦。”
“皇额涅,……”康熙无奈了。“他一定不辛苦。儿臣要他顿顿吃心里美红萝卜。……等他大婚,偷偷地多给他几个庄子几个店铺。”瞧着皇太后还不乐意的模样,气恼道:“皇额涅,他现在手里的银子比儿臣的还多。”
皇太后一瞪眼:“我在深宫里也知道,他在苏州浙江折腾的几个地方,都要皇上给收缴了,匠人们也给划拉走了。”
康熙离开慈宁宫,抬头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长长地叹气。
儿子要人玩闹着研究出来的东西,那般逆天,他不收走能行吗?
儿子变得这般懂事沉稳,问也不问一句,他心里又如何不郁郁?
今晚的御前议事是康熙出征前的大政决策,六岁以上的皇子公主们都参加。
虽然,还有大臣劝谏说,皇上金贵之体,不宜远征沙漠,受那颠沛之苦;也有人说,国家存粮不多,财政刚有起色,难以应付。但康熙心中有数,各方将军谁也不服谁,非御驾亲征,不能完美指挥三十万大军。
他也没说他已经偷偷地准备好了粮食,而是下令:“从今年起,在全国各地,永不加赋,与民生息,昭告天下,要万民一起等候太平盛世的到来。”
当天晚上,礼部、兵部草拟讨贼诏书,五天之后出发。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二十八日,北京城内满天大雪。午门外广场上,红妆素裹,琼玉铺地。三万名顶盔带甲的军士,在广场的东、西、南三面,排成了三个方队,在瑞雪纷扬的寒冷中,如钢浇铜铸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四九城里的百姓们正因为皇上的永不加赋感激涕零。听到皇上要冲风冒雪,远征沙漠,纷纷拥上街头,提上花烛,等候着恭送皇上,瞻仰御驾出征的雄壮军威。
这就是康熙要的效果之一。
午时正刻,随着一阵悠扬的钟鼓乐声,五凤楼下,响起震天动地的大炮声。举着龙旗、宝幡的内侍从午门走了出来。接着是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一队又一队,半小时后,才有索额图和高士奇、李光地三位随驾出征的大臣,骑着高头大马,戎装佩剑,率领一队侍卫走了出来。
站在广场中央的西征主将之一佟国纲,高高举起皇上亲赐的宝剑。霎时间,号角震天响,军乐队奏起了雄壮的军歌。三万铁甲军士,也同时发出了山呼海啸似的喊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中,康熙头顶金盔,豹尾饰甲,宽大的披风下,是一身明黄鲜亮的龙袍。手按宝剑,迈着沉稳的步伐,领着他的三个儿子登上了五凤楼。
四爷站在三哥的后面,模糊看见下面乌泱泱的人群,等候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将士们,还有他的汗阿玛。他的老父亲啊,漆黑的浓眉下一对明亮的眼睛,在白雪映照下闪闪发光,显得格外精神。今天,他将要踏上开疆拓土的大帝之路。
“将士们!噶尔丹贼子野心勃勃,十余年来与沙俄勾结,兼并蒙古,东侵中原,屠我城池,杀我子民,今朕亲统三军以满蒙汉铁骑三十万讨此国贼。不灭逆贼,誓不还朝!”
五凤楼下,三万接受检阅的军士,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听皇上说出此话,单膝跪下,大声答道:
“不灭逆贼,誓不还朝!”
另一名主将董鄂·费扬古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升旗!”
军乐号角之声再次响起,明黄的龙旗在广场中央冉冉升起,迎着狂风怒雪,直达竿顶。留守京师的官员们在陈廷敬和佟国维的带领下,抬着一千多只大酒坛来到了广场,给每个出征的将士都斟满了一大碗酒,将士们能喝,他们也捧着酒搏。
太子喝了半醉,回头看四弟一眼。四爷目光鼓励。太子捧着一碗酒,跪在康熙面前,将酒樽高举过头,大声说道:“儿臣敬请汗阿玛满饮此杯,愿汗阿玛此去旗开得胜。儿臣将遵从阿玛皇命,在京督办粮草,静待汗阿玛捷报!”
康熙见太子激动得脸都红了,期盼地望着自己,也动了真情。他接过酒樽:“好,这酒,朕用了!胤礽,你留守京师,责任重大,也不要忘了读书看护家人,你记下了吗?”
“儿臣谨遵圣谕,请汗阿玛放心。”
“好。”康熙一仰头将这杯酒喝了,对太子道:“明珠是有罪之人,不能参与今日的阅兵大典,你传旨给他,要他随军出征!”
太子倒也没有做出小儿女之态,爽朗地答应:“儿臣去传旨。”
在场的众大臣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康熙为什么要带上明珠这个罪臣,更不知道太子怎么痛快地答应了。唯有四爷心里明白老父亲的担心:这一去不知多久。索额图随军出征了,佟国维和索额图不和睦,万一趁此机会,在京城与明珠铤而走险,加害太子……
太子不明白,但他此刻只想要父亲和兄弟安全归来,他已经不去想其中的原因,他看一眼四弟,因为四弟眼里的肯定,传旨:“传明珠!”
康熙因为太子的举动豪迈大笑,再倒一碗酒,敬所有的将士们,三万官兵也都将酒喝完,康熙大喝一声:“三军出发!”
龙旗飘荡,鼓乐高奏,康熙疾步走下五凤楼,翻身上马,领着两个尚且年少的幼子,率领着三万御前精锐铁骑,迎着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飞雪,浩浩荡荡地奔赴大漠。
四爷虽然去了边境一趟,可实际地跟着行军,还是受了老大的罪。一路上和三阿哥骑马,将士们都能休息休息,他们两个骑马累了,和重步兵一起步行,还要背着十几斤重的弓箭刀和火铳干粮等等。
吃的方面,干饼子泡热水剌的嗓子冒烟,真的顿顿有白菜萝卜:这大冬天的,也没啥其他的,大锅菜煮熟了就成。
半个月,就被训了脱了一层皮。
夜幕深深、天上月亮圆圆,人间寒风呼啸,将士们巡逻的脚步声有规律地响动。四爷再一次被三哥的震天响呼噜声吵醒,艰难地爬起来,照顾他的隆科多赶紧给穿上鞋子,套上披风。
四爷闭着眼睛朝老父亲的帐篷走去,巡逻的佟国纲吓了老大一跳。
隆科多在后头杀鸡抹脖子暗示,都以为四阿哥梦游了,谁也不敢声张。
四爷一步步地挪到老父亲的帐篷,进来,朝床上一摔,呼呼大睡。康熙睡觉也浅,他睡前要看北京的奏报,还要分析前线的军情,刚睡下听到动静,朦胧中睁眼一看,无奈地起身给调整姿势,盖好被子。
“三阿哥又打呼噜了?”康熙模糊问。
“老响了。”隆科多皱着脸,他是皇上的亲表弟,天生傲气,说起来三阿哥也没不好意思。
康熙点点头,瞅着儿子完全瘦下来棱角分明的俊脸,因为睡的沉了露出孩童的天真稚气,无奈地笑。又想着他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抬手给一个脑崩儿出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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