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家主的话叫傅清鸿心里滋生出一股躁郁之气，晚上吃饭时，在饭桌上也是微微拧着眉，没吃几口就撂下筷子开始喝茶消火。
她看了看因为低气压恨不得缩进桌子下面吃饭的孟平和祖极，又瞧瞧身边没心没肺大快朵颐的花景明，只好把话题抛给了宋潋滟：“平时伶牙俐齿的，方才怎么那么没出息？怕了？”
宋潋滟只得点头，摆出一副比谁都委屈的模样。
傅清鸿下意识将火气又散去了些，语气生硬地问：“怕什么，你就是当面骂他几句，我和你二师兄还能让你受委屈么？”
花景明忙从饭碗里抬起头来道：“话虽这么说，但最好还是不要骂。”
宋潋滟心里满是被师姐师兄维护的欢喜，明知道现在傅清鸿心里正憋着气找不到地方撒，也傻乐了起来。
正逢这时，术修分支的三师兄来寻傅清鸿：“掌门要见师姐。”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低沉了，今天的纷争迟早会传到掌门耳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是在所有弟子聚在一起吃饭的场合，真是一点也不给大师姐面子。
三师兄拜在术修长老门下，平日与剑阵双休的傅清鸿来往不多，但这么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几日间翻覆了性情，他不禁有些好奇地看了两眼宋潋滟。
宋潋滟回以一副懵懂模样。
傅清鸿进了陈玉住处的宁天殿，却见殿内只有陈玉一人，连平时随身侍奉的弟子都被他遣走了。
傅清鸿摁下心中犹疑，行了一礼后，这次学聪明了，反正犯错也不是头一回，直接熟门熟路地跪下了，身板笔直，坦坦荡荡道：“今日徒弟确实失礼了，愿受师尊责罚。”
“失礼？”陈玉大为意外，从桌案上站起来负手绕着傅清鸿瞧了一圈，摇头唏嘘道：“真是不得了，为师倒要请教请教你了，侮辱落难来投奔玉衡天的小门派，还因为护着一只鬼要朝人家拔剑，这叫失礼？这事传出去岂不是要让玉衡天以后失信失义于整个修仙界？这不是失礼，这是无法无天了你！”
“我已经交代过在场弟子，不将这件事传出去。”
陈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傅清鸿怒道：“你怎么能确定他们真的不会传出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言出必行？”
傅清鸿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哪怕真的传出去了，只要孙家主不承认，或者不回应，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
傅清鸿想了想道：“好言相劝有点麻烦，还是杀了吧，我今晚就动手。”
这般听上去穷凶极恶没有人性的话从玉衡天众弟子之模范的大师姐、陈玉的好徒儿口中说出，他却并不愤怒，甚至并不意外。
他摆摆手，对傅清鸿劝道：“不用麻烦，孙池这人来之前我就略有耳闻，凭借着仙盟会的名义在当地横行招摇，否则厉鬼夫人对仙盟会又不了解，怎么会找上他那种小世家。”
傅清鸿奇怪道：“那师尊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陈玉招呼傅清鸿站起，坐到了厅室的茶桌前，亲手泡了壶茶，与傅清鸿闲聊道：“这几天玉衡天来了许多外人，几百双厉害的眼睛盯着，我本来不打算这几天把事情交代给你，不过孙池这一闹是个机会，我当着众人的面把你找来，是为了遮掩你我今晚的谈话。”
傅清鸿心领神会，道：“师尊有什么交代？”
陈玉指尖在茶杯边沿缓缓摸索了几下，先翻起了几年前的旧账。
“五年前，你与花景明阵符联手，花费了仅仅两年的时间夜以继日研究出了镇鬼十二塔，今日还记得吗？”
镇鬼十二塔是令原主傅清鸿名扬修仙界的绝阵，更是一举牵起了长达五年各地建塔的高调场面，傅清鸿怎么会不记得。
“可当年你与景明研究镇鬼十二塔时，终究还是年轻，阵理符文运用再巧妙，仍不能算十分成熟，比如说为了令整个塔群互相呼应灵气相连，而将塔址设想在了十二个风水宝眼上。可这十二个宝眼，你们并未实地勘察过，是山是海，一无所知，只是纸上谈兵，力求原理完美，为师说得没错吧？”
傅清鸿点头：“……说得全对。”
“镇鬼十二塔本身还未达到可以施工建塔的程度，但当年仙盟会刚成立，急于安抚百姓畏鬼的情绪，牵了大头主张立即开建，导致镇鬼十二塔每一塔的选址都非常刁钻，比如说有一塔，就建在了任家的祖坟上。”
“本来这些事稍微压一压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但眼下百家宴要商议重新封印泥犁山的事情，涉及的门派很多，镇鬼十二塔的问题难免不会暴露出来。”
傅清鸿故作不知，配合喃喃着：“任家……这个姓氏听着耳熟。”
“畧州城的一户修仙世家，独门独户，但子女繁多，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当时为了压下事仙盟会费了不少心思，你没听说过？”
傅清鸿只能道：“……略有耳闻。”
陈玉便道：“这家人不肯移出祖坟修塔，监理十二塔施工的领事人偏偏是天池阁阁主的新姘头的表兄，是个仗着天池阁不讲道义的混账，把这件事给办砸了，你说任家如果真有子女在世，对仙盟会怎么可能没有逆反之心，今天不出事，早晚也要出事，孙池一人只是影响玉衡天的名声，但任家的子女，却可以令整个仙盟会蒙尘。”
“清鸿，你知道该怎么做。”
“……徒弟知道。”
她说完沉默了片刻，就听陈玉下达了任务：“任家的子女就在万里殿中，还记得那个红颜楼的任存风吗？这次行动小殿下一定会带着任存风来，等进了山，万里殿会安排人把麻凤引去你身边，你只需要拖住她一时片刻，动手的事情就交由万里殿吧，毕竟也算他们清理门户的事情，不会脏了你的手。”
“……是。”
傅清鸿必须承认，反派不全都是不可理喻的，比如说宋潋滟，也比如说任存风。
仙盟会确实有点伪善。
既然怕蒙尘，当初就不该做理亏的事，如今怕出问题又扯这些顾全大局的言论，还不是想杀人灭口。
可说到头来，任家又有什么错呢？全家灭门之灾，竟然是因为女主与男主造出的一个不够成熟的阵法。一个明明不该实行却还是被仙盟会怀着种种私心实行了的阵法。
真是可笑。
她不知道原主傅清鸿得知今晚的对话会如何，可能会满心愧疚到崩溃吧，怀着扶道救世的壮志废寝忘食，却制造出一个被人利用名头、害了任家满门的阵法，甚至因此诞生了一名修仙界恐怖分子。
可她自己呢，她的本心渐渐淹没在剧情任务与模仿女主的行为中，终于不那么重要了。
头一次，傅清鸿产生了羡慕原主的念头，心道：“如果我是原本的傅清鸿，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多好，即便是修仙差生，也能自由行事，装来装去，竟然两头都不是。”
疲惫，颓然，一直以来身处异乡的孤独，叫傅清鸿的肩背沉了下去，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藏冰室中。
第二日傍晚百家到了大部分，只有实在路远的几个门派还在路上，万里殿亦然，不过小殿下麻凤人未到，传音纸凤先栖息在了傅清鸿肩头。
“亥时，三里河岸。”
这是叫傅清鸿与接应她的意思，傅清鸿将纸凤递给身边的宋潋滟问：“晚上带你去河边散散步。”
宋潋滟笑着点头。
亥时人定，玉衡天附近城镇上的三里河岸码头已经空无一人，夜空繁星灿烂，月色皎白，水上却只有零星几盏船舱内透出的灯火铺着，河水缓流，蝉鸣凄婉，波光明灭。
傅清鸿领着宋潋滟立在夜深人静的码头上，一阵夜风吹来，将二人的裙角缠在了一起，好像相依相缠的两颗藤，翻滚缠绕得热烈。
宋潋滟盯着二人的裙角若有所思了片刻，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悔恨又娇羞的神情来，抬头问傅清鸿：“师姐，你今天怎么这么闷呢？有谁惹你不高兴了？”
傅清鸿缓过神来，扭过头看宋潋滟，嘴上温温柔柔地道：“没人惹我生气，只是泥犁山大难当前，我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宋潋滟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哭笑不得道：“师姐，你最不该担心的就是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一直跟着师姐啊，你到哪里我到哪。”
骗子。
傅清鸿只得轻轻笑了笑，攥着剑沉默。
亥时过了三刻，河水远处泛过来一阵波纹，有船桨敲着船帮子的声音从寂静的夜色外引了进来。
船还未靠近，麻凤便迫不及待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站在船头翘首挥臂，笑意从宁静漆黑的水面上弥漫过来。
“清鸿！宋小师妹，别来无恙啊！”
傅清鸿破颜一笑，也抬高了声调招呼道：“小殿下，别来无恙！”
宋潋滟笑意刚翘上嘴角，视线却在划过麻凤手中挥着的两个物件时，随着一阵冷意的晚风僵住了。
麻凤手中高高挥着的，竟然是两张青面獠牙的鬼王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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