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潋滟语气不屑道:“你家里的那点事我听说了些,你想怎么样?打开泥犁山就算是复仇了?”
任存风不禁愤懑地朝前迈了一步,质问道:“‘那点事’?什么叫‘那点事’!亏我还以为你比厉鬼夫人多了些人性!我全家为了挡住鬼界祸乱凡间,得罪了鬼族,招致灭门!襁褓婴儿都没放过,在你们眼中,竟然只是‘那点事’吗!”
宋潋滟不以为然,道:“你要是这么说,任家自然是十足的受害者,但不肯迁祖坟的是任家,不肯摘清自己得罪了厉鬼夫人的也是任家,但凡变通一样,又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任存风听到宋潋滟的歪理邪说,当即怒不可遏,吼道:“为什么要迁祖坟!又为什么要对鬼族进入镇鬼十二塔界线内作恶视若无睹!这两件事,任家一件也没有做错过!”
宋潋滟眨眨眼道:“这难道不就是问题所在吗?总是秉持着什么烂好人的作风,吃了亏又不肯像烂好人一样忍气吞声了,如果一开始做好事时就是为了坚守正道,又为何没有承受后果的觉悟与心胸?这难道不是另一种任性吗?”
“任性着不肯变通,任性着一意孤行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正义事,最后因为能力不够惹了一屁股烂账,扯不清理不清了,便又从善如流地怨怼起当初被帮助的一方,可人家有请求过你的帮助吗?人家领情了吗?这对被帮助的一方,难道就不是无理取闹吗?”
任存风瞪着双眼,哑然了片刻。就听宋潋滟继续头头是道地说:“如果任家本就是这样的家风,那自然无话可说,可如果不是,只有你是这样,还反过来一厢情愿地折腾这一趟,辱没了任家的名声,恐怕任家老少九泉之下不想见到的不是麻长谷也不是厉鬼夫人,而是你!”
任存风叫宋潋滟这一通扯皮气得面红耳赤,身体一阵颤栗,怒吼道:“闭嘴!都是蛊惑人心的鬼话!你懂什么是家风!你懂什么是行正义事,又怎么懂仙盟会这些正道人士的虚伪嘴脸!你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宋潋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你要是这么想会舒服些,便由你想吧。”
她脸色一冷,阴沉沉地道:“但别防碍我的事,不然死对你来说,再也不意味着结束了。”
任存风怒火中烧,暂且不肯退一步海阔天空,又不敢进一步真的惹怒了宋潋滟,两人便这么僵持了起来。
只这片刻,身后的树丛中走出个人来。
任存风心头一跳,还未看清来人,便心虚地挑出剑锋直指对方,若不是对方修为不在他之下,就要一命呜呼了。
麻凤险险避过,蹙眉恼怒道:“毛毛躁躁!”
宋潋滟心道:“好一个毛毛躁躁,小殿下对任存风的误解未免太深了。”
任存风不尴不尬地收了剑,视线在剑身上扫过,问道:“师姐来这边做什么?”
麻凤东瞧瞧西看看,目光又在二人身上游曳了一瞬,道:“鬼蛟在这里盘踞了不知多少年,不保证没有些后手隐患,我带人来清查,忽然觉到这里有鬼气……是一种陌生的鬼气。”
任存风瞥了一眼宋潋滟。
宋潋滟意味莫测地挑了挑眉,突然无声地朝麻凤身后逼近。
麻凤也早有防备,猛地转过了身面向她,手摁在了腰间的红骨长鞭上。
站在一旁的任存风紧了紧拳。暗道:“蠢货!”
宋潋滟不过试探了这一下,麻凤的心思就被揪出来了。
她朝神情紧绷的麻凤发出一声轻笑,漆黑的眼瞳里看不到什么心思闪过,盯得麻凤头皮发紧。
麻凤早被麻长谷耳提面命数落过八百回,说她凡事想到一半心气儿就不稳了,她早晚要在这上面吃大亏!
恐怕这亏就要吃在眼前了。
她刚才被一阵霸道厚重的鬼气吸引过来,一看任存风这个自己人在,就没多想,直接撞了进来,不成想对面的人竟然是傅清鸿天天领在身边的宋小师妹。
鬼气分明还没消散,两人却一派怪异地气定神闲,问题出在哪,简直明摆在眼前。
她与傅清鸿多年的交情,宋潋滟的问题又事关玉衡天,于公于私,她都不好在没有明确证据前盲目动手,不然最后说不清的恐怕是自己!
因此方才她故作不对宋潋滟起疑,没想到这小姑娘却不好糊弄,反倒对自己起疑了,而且把自己试了出来。
麻凤心里恨恨道:“这两天丢的人,足够把我埋在地缝里了!”
她一边暗自羞怒,一边面上又冷冷盯着宋潋滟不语,树林间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宋潋滟眼神好像看着一只出现得不合时宜的猎物,有些为难与纠结,也沉默起来。
任存风眼珠微微一闪,忽然道:“大师姐挂着宋姑娘的定情信物,她自然不高兴。”
宋潋滟闻言,视线从麻凤脸上蛇行一般,自带一股凉气滑到了麻凤的腰间。
麻凤被盯得难受得要命,牙根都要酸软了,一把扯下玉坠流苏递上前去,口气生硬道:“清查的时候,捡到的,之前见清鸿带过,但并不知道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信物!抱歉了。”
宋潋滟眼波风拂般荡了一下,从麻凤掌心取回流苏后,缓缓朝她流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谢谢小殿下,祝你长命百岁。”
这是一句非常不自然的客套话,完全等于“放你一马吧”。
麻凤感到一阵恶寒,完全摸不着头脑,去看任存风,任存风也一头雾水。
宋潋滟将流苏挂回腰间,还轻轻梳理了两下,朝二人像模像样地一行礼,要作别了。
“我要回去见我师姐大人,二人自便吧。”
宋潋滟完全忽视了表情复杂的麻凤,脚步轻缓的绕了过去,路过任存风身边时,他突然悄悄动用了隔绝视听的秘境灵术,短暂制造出一块独立空间来,对宋潋滟提醒道:“你的灯笼流血了,不适合提着到处走。”
宋潋滟低头一看,灯笼的底部果然淌出一抹血水来,差点低落在她鞋面上。
她拍了拍灯面,那灯笼的烛光骤然明亮了一瞬后,血水便无影无踪了。
宋潋滟仰头去看任存风,因为身处秘境不由有些放松,二十多岁出头的俏嫩面庞上,一双本该清澈无忧的眼瞳满是沉沉的孤寂与了悟带来的……疲倦。好像这具靠诡术维持而显得生机盎然的故去躯体下,掩着一盏燃照了人间百代的烛灯,烛膏反复续了太久,连火苗都懒了。只等着风一吹,便解脱了去。
但又被扣在了挡风的罩子里,再怎么挣扎,也不得安息。
任存风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跟着心悸了一瞬,自以为厌恨情仇的心里竟然泛回一缕说不出的同情来。
他瞧着宋潋滟愣了片刻,忽然听她认真地警告了一句:“别给我找麻烦。”
直到宋潋滟转回头要朝前走,踏碎了秘境,任存风与麻凤也返回营地的路上,他才后知后觉尝出一股苦味儿来。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别防碍我的事。”
——“别给我找麻烦。”
她迟迟不肯打开泥犁山的原因,或许是觉得,打开泥犁山后的局面她已经没有心力维持了。
任存风眼前又出现那双残烛似的眼神。
她大概是有比与泥犁山锁住的宿命更紧要去做的事情,乃至无意分神,只想装做个小鬼。
这个念头刚从任存风脑子里闪过,便被他嗤了一声荒唐:自己已经是拉满的长弓,若不能射出一剑了却家恨,便迟早暴露意图,被乱剑驱下阴曹,魂灵用不消磨的鬼王遗脉哪用得着自己揣摩操心?
他反复提醒着自己这些,一颗心才渐渐冷硬了下来,身旁麻凤忽然道:“多谢你。”顿了下补充道:“不论是你看到纸凤冒险寻我,还是刚才。”
任存风惜字如金:“不必谢。”
今日不必谢,日后也未见得少恨些。
两人咫尺相对,哪知道一个想着剑指仇人恨不得血淹了修仙界,待自己面冷心硬,一个又觉得自己对着一颗昭昭明月的少侠心,自是情生暗处不自知。
古往今来多少载,谁不最恶心这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沟渠流进我后院的桥段,可惜情字总是荒唐的同时,还照顾得到俗套。
任存风心如明镜,也觉得这件事可笑可恨极了,他不至于卑鄙到利用一个女子的感情,便挑了个话头对麻凤道:“红颜楼你与赤脚道人斗嘴的事情,我听说了。”
麻凤回想起不快,道:“那个疯癫老头!竟然说你‘是为大患’,简直胡言乱语,这不是污蔑我万里殿选择弟子的眼光吗!”
任存风蹙眉,不认同自己与万里殿有什么关系,道:“不论赤脚道人说的话是对是错,你都没必要为了我逞口舌之快得罪他。”
麻凤笑道:“哎,我还不了解你吗?我不是不识劝的人,以后肯定不会逞口舌之快了。”
“……”
任存风心里准备好的一堆伤人说辞愣是被麻凤好说话的态度给憋回了肚子里,张了张嘴还是找不到话头,郁闷不已,只好找补挽尊道:“你不是不识劝的人,你是个蠢人!”
麻凤两眼一瞪,又怒又笑,拎过任存风耳朵威胁道:“你小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啊,我跟你论一论,按年龄算,可是你半个姐姐!”
任存风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我姐姐们及笄年岁便以美名动城,哪像你成天甩根鞭子……”
“好啊!找揍!”
麻凤抬腿朝任存风踹去,任存风机警一闪,避得老远,紧接着蓄势起跳,飞身蹿回了营地,麻凤紧随其后,二人御风疾追,真如同一个追杀一个逃命似的。
“逃命”的任存风奋力狂奔,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冲垮了连月绕在耳边片刻不息的哀嚎狞笑、刀击血溅,只剩下前方的青葱绿柳,林间满处晴光,与身后放着狠话的女子。
有一瞬间,他蓦然觉得时光退了许久,久到星火照亮了任家地界的东西两城,光影璨璨,姐妹捏着精巧绣法的手帕互相嬉笑,推着杯果酒,专逗他一个小辈里的男儿。
“小风,喝不喝嘞?喝一口,明个姐姐给你刻把木剑耍耍……”
“你三姐姐挑拣的眼光差得很,你喝二姐的,我给你挑把好看的!”
“二姐!你怎么这样!”
“二姐!小心身后!”
“呃啊啊啊啊啊!!二姐!二姐,我说了小心身后啊!”
……
“任存风,你个臭小子等等我!”
那道凄厉的尖叫仿佛鬼魅寄生在麻凤的呼声里,重新响在了自己身后,任存风吓得脚下一颤,死死摔进了泥地里。
麻凤立即收了声,看平日总冷着脸一副老成持重的任师弟竟然出了这种糗事,又惊奇又无奈,她吭吭憋着笑赶到任存风身边,蹲下身推了推他。
却见任存风两眼发直,紧紧盯着面前的枯枝烂泥,眼圈好像红了。
“摔疼啦?”
“……还没。”
还没到该回味疼的时候。
宋潋滟收起养魂灯,两手空空回了营地,才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营地中集结于此地多日的仙盟会成员们拔营的、撤走的,忙得热火朝天。
刚斩杀了一只半龙,又冒出来一尊鬼王化像,泥犁山的感召降临在众人眼前,往日挂在嘴边的“开山之难”就这么打了声招呼赶赴而来了,反而更见其琐事之下的道心。
往日互相看不顺眼的门派再无讥嘲,各怀心思的塑料掌门情也端得严肃郑重,深明大义了似的,陈玉身后带着两名弟子走到傅清鸿身边,虽然怒气未消,但这风雨欲来的气氛中,也说不出什么怪罪的话了,只硬声硬气地嘱咐:“接下来要行事小心。”
“徒儿知道。”
“……看好宋潋滟那个小鬼,别叫泥犁山卷了去。”
“定当如此。”
“还有花景明那个倒霉徒弟,祖极孟平这些小辈,凡事帮一把。”
“这是自然。”
陈玉想了一圈,再也想不出再托付什么人了,便摆了摆手,闷闷离去。
傅清鸿抱着孤光伫立在杨树下等宋潋滟回来,阳光透过树冠洒下片片金箔似的光斑,风一吹便打着旋儿明明灭灭,傅清鸿瞧了一会儿,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去接眼前的一片光斑,奈何光斑游移不定,她根本握不住。
突然,一只细白的手“啪”地拍进了她的掌心里。
一抬头,宋潋滟心情甚好,笑得润亮的两眼都微微弯着,温声软语道:“师姐久等啦,我带着我们的定情信物,快马加鞭来见你的。”
傅清鸿一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就朝她腰间看,果然是找到了流苏法器,想着心魔境中宋潋滟的话,她未加纠正,不动声色地点头应下了。
宋潋滟眼中喜意灿烂得逼人,傅清鸿不好意思地划开了眼珠,道:“去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我们这就回玉衡天。”
“好,这就回!”宋潋滟立即脚步轻盈地朝营帐内走去。
傅清鸿杵在原地盯着光斑,力作无事发生地瞧了一会儿,心跳才慢慢缓和了,她正要走去营帐和宋潋滟一起收拾,旁边祖家营帐内,祖贞掀开门帘环视一周,直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状态依旧不好,一位虚弱,呈现出一种不得已的温婉端庄,她是特意来找傅清鸿道别的。
傅清鸿跟她扯了两句有的没的,还是忍不住多关心了一句:“龙渊剑一定要消耗你的生命吗?”
祖贞神情一僵,缓过来才很不意思地道:“傅仙子确实如传闻一般……洞若观火。”
傅清鸿很有自知之明地猜测原话是“说话很准很邪乎”一类的传闻,毕竟知道一些剧本的人真的很难伪装平凡。
祖贞黯然道:“龙渊剑乃是万杀先祖的佩剑,封剑不知几百年,我是唯一能拔出剑的后人,现在魔界猖獗,鬼王遗脉也没有现身,我这条命,是祖家的,由不得我。”
傅清鸿出于好意与同情,对祖贞道:“或许脱离了大师姐的身份会好很多。”
祖贞若有所思,温婉笑道:“我会试一试。”
“……”傅清鸿忽然反应过来祖贞的话,问道:“你这把剑,跟鬼王遗脉有什么关系?”
祖贞想了片刻,似乎是关系到祖家内部的信息,不便透露,傅清鸿又着实好奇,等了好一会,祖贞才做足了思想斗争,道:“万杀先祖这柄剑……或者说万杀先祖的很多东西,都是专门克制鬼王一脉的,龙渊剑、轮迴鬼杀,非常多,但不知为何,在她飞升前,又把所有法器法阵尽数销毁了,只剩下这柄龙渊剑传于后世,鬼王血脉非常脏,如果不用这柄仙剑,是杀不死它们体内传承的戾气的。”
听到这段话,傅清鸿的眉心微微皱了皱,没有搭话。
心里同时惊讶了一把,紧锣密鼓地推敲起来:轮迴鬼杀竟然是祖万杀创下的阵法,可这不是在奉元镇中获得的彩蛋吗?当时宋潋滟还猜测是之前关押在那里的人留下了残阵锦帛……可祖万杀也会被关押么?
祖贞又说出一句意料之外的话来:“我听祖极说你们正在复原两张意外获得的残阵,其中一张就是轮迴鬼杀?”
说到底是人家老祖宗留下来的家底,傅清鸿全无隐瞒,解释道:“复原了一大半了,剩下的阵理怎么也理不清,不过目前杀掉只新境厉鬼是可以的。”
祖贞点点头,又问:“那易元阵呢?易元阵在我看来比轮迴鬼杀还危险,如果你与花景明没有复原,还请归还祖家。”
傅清鸿一听到危险二字,颇有些疑惑道:“易元阵的作用我确实还不明了,但从阵纹阵理上大致看去,生机盎然,有首尾循环之意象,并且绝不是杀阵,为何会危险?”
祖贞纠结了许久,道:“总归是门禁术,我不好解释太多,还请傅仙子不要再深究了,可否把易元阵归还于我?”
傅清鸿虽然好奇易元阵的作用,但对方已经索要两次,又称是门禁术,她没有作死的打算,自然立即拿出复制的残帛递上,道:“祖贞姑娘,这阵法的原件我已经呈给了师尊,祖家若要拿回,还请书信与我师尊,这张是我和花景明携带钻研用的,现在交还给你,再无其它流传在外了。请勿怪罪。”
祖贞微笑接过,缓缓欠了个身,转身随着祖家驱魔队的队伍离去了。
这支小插曲过后,傅清鸿脑袋里总忍不住去想祖万杀的事情,与其让宋潋滟看到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再胡思乱想,不如找了块荫凉地方站着静等。
可这一会儿功夫也不消停,赶上玉衡天拔营撤走,师弟师妹们背着缩影行囊三五成群地离去,每每路过傅清鸿,都要神色各异地打声招呼。
他们看出来她是在等宋小师妹了,有的羡慕,有的惊讶,有的匪夷所思,有的好奇八卦。
祖极与吊着一只胳膊的孟平走在末尾,到了近前问:“大师姐,走吗?”
“不走,我等潋滟。”
星罗宗的朴煋路过了,也问道:“傅仙子,不走吗?”
“不走,我在等我小师妹。”
已经恢复了没心没肺样子的花景明溜过来,招道:“清鸿,走啊。”
“你先走吧,我等潋滟。”
花景明嘀咕了一声“重色轻友”,去追走在前面的祖极与孟平了。
一个个人,一段段闲谈,一个个别出心裁的人设与生动鲜活的神情,都从她身边掠了过去。
傅清鸿只定定地立在原位等待着,当宋潋滟拎着一只小行囊隔老远朝自己笑着挥手的时候,傅清鸿忽然觉得云开雾散一般,天光清净了,也将孤光换了只手提着,朝她挥了手回去。
“师姐!”
“走吧。”
雾障心魔卷-完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