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世骧回到安府,沐浴后准备歇下,发现床帐之中又盈满香气。不过倒与先前的不一样,想是换了一种香料。
他虽有些不惯,但千佛山一番游玩,又与自己马儿痛快跑了一程,身心舒畅,便也没管那许多,盖了锦被倒头歇下。
春光大好,日头当空,还有暖风。榆槐叶子萌出碧嫩新芽。
师兄正在榆槐树下闭目打坐。
“师兄!”祁世骧唤道。
师兄看了他一眼,又闭上双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有了好去处就忘了天宁寺了?”
他道:“我是那样的人吗?师兄你说的甚么话!那千佛山、千佛寺连咱们松山、天宁寺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是我二叔,非得要在宁源逗留,待在那安家许多天。”
一想起安家,他就烦,道:“师兄,这回你害我丢丑了!”
“知道你出去丢丑,师兄我也就安心了。这才是我的师弟。丢了甚么丑,说出来让师兄开心开心。”
“还不是师兄,总是讲榆槐藏邪祟的故事。这回我在安府就被师兄的故事带进沟里了呢。”
他说着,又觉得不对,他们天宁寺没有榆槐的,师兄只坐松树下打坐。
他道:“师兄!”
师兄忽道:“看招!”
他见师兄一挥手,一枚暗器朝他面门飞来。
他一侧脸,伸手截住那枚暗器,一看,竟是一支金花叶簪子,那样艳俗。
“师兄,你——这丑东西怎地在你手上?”
他转头发现师兄不见了,换了个浅艾春衫的身影站他面前,道:“谁让你抢我东西,不知羞耻!”
他气急,怒道:“你才不知羞耻,你们安家都不知羞耻!安庆林的小妾半夜在园子里勾人,你这贱婢白日在园子勾人!”
“我怎么勾人了?”
“你!你……”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她趁他不备,狠狠推他一把。二人齐齐跌倒在地。
她的唇磕他下巴处,那粉嫩唇儿软糯糯,一触而过。
……
祁世骧转醒,睁眼看着锦帐顶上那繁复的刺绣花纹,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那僵着的一颗心半天才缓过来。一缓过来,他不由心绪烦躁,怒道:“还不滚进来伺候!”
小厮觉出了自家公子的起床气,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个隐身人。
祁世骧道:“把这些被褥、衣裤烧了!记着别再用这些劣等熏香!”
小厮点头称是,忙将被褥卷着衣裤团了起来,送去烧毁,转头便让安府管事莫要再用此劣等熏香。
安府管事两条浓眉纠到了一处,似马上便要打起结来。
这、这熏香是京城时兴的香料,是夫人从外头重金购来的。这如何算得劣等?不知这公府祁三公子要用甚么香?
他愁白了头,寻到公府照看祁世骧的那位老嬷嬷面前,那老嬷嬷才道:“三公子喜淡些的木香,不喜浓香。”
甚么木香、花香、龙脑、白檀,灵犀香,后主帐中香,小郑氏全然不懂。
她是商户女,平日里最喜拨弄算盘、算计银钱,这香方之事难倒了她。她万事爱用银钱开路,银钱自能买到上等的、名贵的物什。
这回她的银钱却买不了“合贵人心意”这一桩。
她寻她姐姐大郑氏。
大郑氏在英国公府许多年,倒是把高门大户里的规矩、门道琢磨得透透的。经纪俗务上很是了得,雅物连个半吊子都谈不上,到底出身摆在这。
香方的事一时没了着落。
小郑氏左思右想,便想到了府中东北角院落的那一人。她知虞氏惯会弄这些。从前她初识安庆林,他那一身虽不富贵,却是极清雅的。只她并不愿推着安庆林进虞氏小院。
今日府中又忙,那祁三公子忽地热衷游玩,她忙着打点,盯住底下小管事行事,确保出行顺利,又将香方之事搁下。
三公子祁世骧并非那样热衷游宁源,是他夜间太忙,绮梦连连。他不得不将白日也安排的忙碌些,这般夜间便可歇得安稳。听说来宁源不游宁源湖,枉顾此行,他便与众出游。
扁舟画舫湖上游,走马观花湖边景,他又在山庄酒楼品了湖鲜美味,尝得百种鱼宴。众人乘兴而来,他亦尽兴而归。
一行人回安府时天已擦黑。小郑氏再无他法,熏香之事,她不得不与安庆林开口,忍着那许多不乐意,亲自将安庆林推进虞氏那女人的院中。
安庆林丢下句“怎地这时候才说”,便匆匆去了。他知虞氏那多半是有的。她从前便会制香,且亲自为他调过香方,不过都是十多年前之事了。
他到虞氏院中时,如莺正逗着小狸奴玩儿。她见自己父亲这般大晚上的进她们院子,有些好奇。她起身同安庆林见过礼,抱着狸奴站到虞氏身边。
虞氏正在作画,安庆林进门时,她头也未抬。
安庆林见虞氏未搭理他,清清嗓门道:“音娘。”
虞氏停了笔,将笔架在笔搁上,看着安庆林。
安庆林道:“音娘,这般晚了,我便长话短说。近日家中来了几位英国公府的客人,想必你是知晓的。是这样,有位小客人房中急着要些淡雅木香,你这处可有?”
如莺房中用的便是淡淡木香,是母亲亲手调的一个老方子,她用了许多年。随着季节轮换,母亲会适当添减几味花果香或旁的药植。眼下暮春,多了些虫豸,母亲就往香里添了一味苦艾。
她自己用着觉得好。
安庆林又道,“要调好的香料。若有,能否匀给他们些?”
虞氏点头,命阿碧去取了一些来。
安庆林高兴,道:“音娘,你可真是帮了为夫大忙!你不知那国公家的三公子,对熏香很是挑剔!家中已是束手无策!”
虞氏淡淡,拿了笔又开始作画。
安庆林讨了个没趣,讪讪出了院子。
祁世骧这头沐浴完,那边薰好的锦被、褥子都送了来。
他掀开帐子,帐间萦绕着一股清清淡淡的木香,隐隐有些熟悉。他在安家住这许多日,只今日熏香合了他心意。枕套上也熏了,他枕上去,似闻见春日柔柔细柳、碧翠草木清香。
再嗅,还有一股极浅的苦艾味儿。
是春日的味道。好闻。
他渐渐入眠。
宁源湖边大片碧浓浓草地铺开,一望无际。他骑着自己那乌油油马儿,在草地上尽情驰骋。远处垂柳依依,他嗅到了青草气息。一丝似有若无的苦艾味儿萦绕鼻端,香气愈来愈浓。
他低头一瞧,身下怎地是个穿浅艾色裙衫的身影?
……
晨曦进帐,绮梦消散。祁世骧一动不动盯着那刺绣床帐顶许久,应是想把床帐盯出两个洞。
这下,他连起床气也僵住了。他成了个泥捏木雕的,面无表情地起床。
小厮进来伺候,见自家公子今日甚是平和,无丁点儿起床气。
他是个机灵的,忙道:“公子,小的这就去把被褥与衣裤焚了!那等低劣香料也让安府换了!”
祁世骧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隔一会儿才道:“香料不用换了。”
“好的公子,小的明白了。”小厮卷了被褥,一溜烟出去,心中想的是这下好了,他不用再对着愁眉苦脸的安府管事了,他们公子对熏香还是满意的。
祁世骧是个习武的,听闻世间有一种网,浸了西蜀邪医的秘药,人只要被网住,便全身麻痹,愈挣扎愈紧。这段时日,他便如同掉进这样一张网中。
他再不挣扎,随了自己二叔,将宁源名胜游得七七八八。众人刻意放缓行程,倒也闲适,并不感到疲累。他骑着自己马儿东游西逛,尽情驰骋,只一个祁世骆时常陪他。
出行时,他们少年人共五人。安家兄妹,祁世骆兄妹,再添一个祁世骧。
安县令夫妇的谄媚入不了祁世骧的眼,他们的子女亦是如此。
安家公子安贤良,大好的儿郎,竟连个马也不会骑,同个黄口小儿般,要挤在自家老娘的马车里。
至于安家的小姐,他看她只同截木桩子没甚么两样。
木桩子安如芸也真的是受够了。
她自记事起,便知自己的姨母进了京城的英国公府,在里面享尽荣华富贵,还生了一对子女,便是她的表哥、表姐。从小到大,她母亲不知在她耳边念叨了多少遍。
今春,她得知那京城公府的表哥、表姐要来,不知高兴了多久。见着自家表姐祁思珍,果是待她亲和,表哥祁世骆,也是温和有礼之人。
大家一处游玩,一处吃喝,原是十分惬意。
偏偏有这么个祁三公子。
她几回遇见他,她都行礼了,他当她是截树桩呢,就那样直直从她身边过去。她好歹也是这宁源县县令家的小姐,寻常人家谁敢不给她脸面呢。
害她丢好大的脸。
用膳时,他还坐主位。自己母亲必要叮嘱她,慢慢喝汤,小口吃菜……她虽没见过,但已经能想到,他爹衙门牢房里那些戴着镣铐的犯人,是如何用膳的。
她想到他即日便要离了此地,心里不知多松快。
祁世骧不知旁人恨不得他马上离了安府,他在安府同个困兽一般,即日要离开,自己亦是松了一口气。
这许多日,他日日奔马,倒头就睡。即便这般,还是有几夜梦中,被那婢子闹得不安生,他忍不住用粗鄙村话斥她。白日想到这些,脸色便不大好。
不过自寻玉佩那日,他并未再遇到那叫阿碧的婢子。
离开宁源那日,他不知自己是甚么心思,特意往那宝瓶门边逛了逛,只有芭蕉叶儿碧透,春风一拂,蕉叶轻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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