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室中离开时已经日上中天。

    乍然从阴森幽暗的长廊中走出来接触到光亮,褚绥宁长舒了一口气。

    秦恪之看向她:“公主累了?”

    “有些。”褚绥宁抬手摁了下酸痛的后颈,“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久了,只怕连人的神志都要不清。”

    秦恪之唇角轻挑,并未接话。

    这本就是一种刑讯的手段,消磨了人的意志,才能更好地从嘴里撬出东西来。

    褚绥宁道:“苏赫尔……被关押在这里有几日了?”

    “快七日了。”秦恪之淡淡道。

    褚绥宁瞳仁微缩。

    他竟然手戴镣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已经被关押了七日。却仍然能做到神志清醒,语气镇定。

    “不要低看了他。”秦恪之回望离开的方向淡声道,语带惋惜,“若他生在晋国,必然会是一名难得可用之才。”

    “上将军对他似乎很是惺惺相惜。”褚绥宁垂眸思索了一瞬,才道,“苏赫尔虽镣铐加身,又被单独严加看守,但形容整洁,比起一般阶下囚的日子要好过了不少。”

    牢房中光线实在昏暗,褚绥宁没能细看苏赫尔全貌。

    不过随意几眼,也能看出他是个俊朗不凡的草原男儿。

    秦恪之脸色平静,身形端正得似松,“这是他应得的尊重。”

    褚绥宁嘴角微微一勾,“他既堪当大用,还给北代岂不是放虎归山?”

    “……”秦恪之无奈道,“北代此次咬牙同意了岁贡数额,条件便是要将二王子毫发无伤地平安送回。”

    “好罢。”褚绥宁也知对苏赫尔下了手北代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叹气道,“真除了他虽少了心腹大患,可必然也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不过,上将军——想来你也舍不得杀他罢?”

    秦恪之坦然笑道:“是我的私心。”

    苏赫尔与秦恪之相争数年,战得棋逢对手。

    北代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马背上行军的一把好手。他们骨子里的血性晋国之人终究难以比拟,在秦恪之带领云骑营闯出籍籍声名之前北代骑兵一直教人闻之色变。

    苏赫尔是草原上最骁勇的战士,一如北代四十九部视为圣物的猎鹰。

    他身手凌厉,出手向来一击必中。近年来频频平定大小叛乱,战绩斐然,是难得能得秦恪之惺惺相惜的对手。

    “所以,你与苏赫尔其实并不像传言中那般互相视对方为死敌。”褚绥宁泯去笑意,将双手负在身后。

    秦恪之道:“……似敌似友。”

    “卫容青道只有与你亲近之人才会唤你表字,可苏赫尔张口便唤’秦放’,就已经可见你们之间的关系。”褚绥宁垂眸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的。”

    能得秦恪之如此推崇之人却不能得晋国所用。

    “晋国的将帅之才也不在少数。”秦恪之微微眯眼,“晋国想要强盛,立足的根本点应重在自身。”

    秦恪之风光霁月,倒是让褚绥宁心头沉重都散去了些。

    她抬眼看了秦恪之半晌,轻轻挑了下唇角。

    怨不得边城女子们提起秦郎便会羞得面若桃花,再这般看下去,褚绥宁都怕自己会忍不住对他动了心。

    她以手掩唇咳了一声,“那这次,苏赫尔为何会输给你?”

    “公主问他为何会输给我吗?”秦恪之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并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自己的宿命。”

    北代一族在草原中游牧已久,并没有中原这般深厚的底蕴,占卜之术也在北代盛行。

    苏赫尔虽然自己通读兵书战策,可更多的戎狄将领仍旧习惯仰仗龟策占卜凶吉。因此在排军布阵上,晋国有着天然的优势。

    同样北代族人马上皆兵的习性固然让他们拥有了更加强大的战斗能力,但也同样面临着不小的问题。

    那就是军纪。

    秦恪之敢于破釜沉舟,领兵脱去沉重的头盔铠甲驰奔以入北代阵中。他们却没有如此疾迅的反应能力因此很快便陷入混乱,应刃而倒。

    但苏赫尔是个聪明人,一次败北他便痛定思痛,提出要入晋国修习。

    秦恪之下次再与他对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好罢。”此事若真能成,褚绥宁虽不怕北代学走东西,却还是笑道,“北代豺狼之心未歇,希望此举不会给晋国埋下祸患。”

    秦恪之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列队操练的银甲将士,“他们如今亦无起战之心,如苏赫尔所言二十九部拥兵自立,现下正是最为混乱的时候。”

    “也是好事。”褚绥宁略一思索,轻声道,“他们乱起来,我们才有利。”

    “我们”二字让秦恪之心口微微一软。

    他轻轻颔首,又想起褚绥宁方才所言,问道:“方才公主说,京中亦察觉了外族之人有异动?”

    褚绥宁并肩与秦恪之走在一处,听他提起这事,才蹙了下眉心,点头道:“就是老师送来的急件,你带本宫来见他,本宫便猜或许是北代内部有变。”

    “苏赫尔所言应该不假,但此行必然会比预想中还要危险。”秦恪之目光望向远方,“北代二十九部与南虢隐藏在暗处,我们务必要更加小心。”

    远处山巅之间积雪未化,仍覆着厚重的一层雪色。

    褚绥宁心头也仿佛被压沉了几分,淡淡点头。

    自初见那时起,襄阳公主便总是神采飞扬,清丽明艳的样子。

    但今日的诸多乱子掺杂在一起,让她的眉眼间都蒙上了层疏冷之色。

    想来这些事也让她疲惫不已。

    秦恪之行事一向心随意动,他侧头看着褚绥宁冷凝的面色,忽而抬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鬓发。

    褚绥宁被惊住了一瞬,微瞪大了眼看着他。

    “公主放心。”秦恪之认真道,神情坚定而执拗,“臣无论如何都会护公主安好,万死不辞。”

    头上的安抚动作实在太过温柔,褚绥宁难得也有红了脸颊的时候,低声道:“多、多谢。”

    此时恰好行到了军帐附近,宁衡书端了药来,迎面遇上面色皆有些异样的秦恪之与褚绥宁。

    他含笑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心中似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说,只开口笑道:“时候不早了,午膳已经备好,公主若不嫌弃,不若一起?”

    褚绥宁咬唇道:“……好。”

    ——

    用膳之前,秦恪之接过瓷碗将苦涩药汁一饮而尽。

    褚绥宁昨日见过他服药,记得味道并没有这么浓烈,便问道:“是太医换了方子?”

    秦恪之动作微僵,宁衡书斜瞥了他一眼,摇头道:“并未更换,只是按照方子加重了药量而已。”

    “衡书!”秦恪之语气微沉,蹙眉打断。

    宁衡书叹了口气。

    自受伤以来,秦恪之未得一日能够安心修养的时候。

    营中一应事务一件不能落下,不仅如此,还要时时防备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

    并不只是这次,以往受伤也是这般。

    秦恪之为求效果不断加重药量,药用得烈,伤势自然也能好得更快。

    可这般用药,经年累月必定伤及根本。

    “还是传太医来再问一问罢。”褚绥宁也明白过来,想了想道:“按照与北代约定的日子,还能再拖上半月启程。路途再耗时十来日,到了那时想必上将军的伤也能好全。自己私自加重药量,万一药性相冲就不好了。”

    秦恪之平日里有无数句反驳宁衡书的话,任凭宁衡书磨破嘴皮子,他仍旧是该如何做还如何做。

    可他看着褚绥宁清亮的眼睛,竟一句反驳之语也说不出口。

    半晌只道:“……好。”

    宁衡书气得险些想要将药碗扣到秦恪之头上去,十分艰难地忍住了,还得在用完午膳后捏着鼻子去给他找太医。

    眼见宁衡书连掀帘而出的背影都带着怨气,褚绥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秦恪之面色微窘,指尖下意识抚了下腰间玉佩。

    “他也只是关心你而已。”褚绥宁眯起眼睛笑了笑,“以前本宫在夏日里贪凉,总是喜欢在出一身热汗之后就穿得轻薄去池边戏水。皇兄屡次劝解都无用,可是太傅一瞪就乖乖听话不再犯了,他为这也是生了好大的气呢。”

    秦恪之也笑了,“在臣的印象中,太子殿下不是这般幼稚之人。”

    褚祁云不愿提及,褚绥宁还不知他二人是如何相识的,便追问道:“那在你印象中他是何样?”

    “太子殿下虽年少,却十分镇定沉稳。”秦恪之思索后道,“他的孤勇与血性也非常人能及。”

    褚绥宁道:“年少?”

    秦恪之点头,“是殿下自请领兵出征那年,臣与他相识。”

    褚绥宁搭在膝上的手指忍不住蜷起。

    那是……母后仙逝后第一年。

    忠勇侯猝然去世之后,为了在梁贵妃的虎视眈眈下挣出一条活路来,褚祁云将褚绥宁托付给太傅,头也不回地率兵离开了长安。

    褚祁云刚至边境,就有捷报频频传来,叫那些本略有动摇之辈权衡利弊之下又收了心思。

    褚祁云从来不愿对褚绥宁言及那几年的艰辛,还反过来温言劝慰她。

    如今从秦恪之口中听到褚祁云那时的消息,褚绥宁只觉得鼻腔涌起一阵酸意。

    是要多少次生死搏杀,将性命悬挂在剑峰之上游走,才能换来秦恪之这般的人都评价一句孤勇与血性。

    褚祁云却向来都只字不提。

    “殿下那时虽然艰辛,但心有所系。”秦恪之温声安慰道,“就如公主为了殿下努力入朝是一样的道理,虽然艰难,却不会觉得疲累。”

    秦恪之的劝慰总是能十分准确地抓准褚绥宁的心思,她心中酸楚散去了些,含笑点头。

    秦恪之却在这时敛目,掩去眸中情绪。

    若是能有一个人,对他如同褚绥宁对待褚祁云那样极力相护。

    那他必然也愿意像褚祁云这般,哪怕不惜性命,也要为她在烽烟里杀出一条锦绣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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