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锦衣卫千户名叫郑峰,他的锦衣卫职乃是世袭,到了他这一代因他自身勇武出众,从一众校尉里脱颖而出,未及而立便升至千户,前途不可限量。

    他率先而上,对姚沅道:“姚大人,东司房已审问过御用监匠人徐宝财、陈双喜和刚刚送来的冯栓子,因夜色深沉,证据不足,只能暂问大概内情,并未有何结果,证词待明日才能写就。”

    他说话很是冷硬,态度不冷不热,却也并未有何明显敌意。

    姚沅气一笑,道:“有劳郑千户,不知东司房明日可有安排?”

    他说着,目光就在四周的几名锦衣卫看去,锦衣卫众人身上皆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且人人都挂龙虎金银牌,人人都是英武威仪的年轻人,实在看不出谁是那位新镇抚使。

    他的目光逡巡一圈,郑峰也任由他看,最终姚沅的目光只在郑峰身侧一位站姿吊儿郎当的锦衣卫停留片刻,便不再多看。

    “若说安排,明日锦衣卫会调查荣金贵死前行动,他在外在内关系,而姚大人明日务必提供验尸格目,以供参考。”

    郑峰倒是知无不言,似乎毫不惧怕姚沅抢了功劳,他冷着脸,公事公办地把话说完,然后便一拱手:“姚大人,告辞。”

    如此说完,锦衣卫的缇骑们便鱼贯而出,只留下年轻的校尉们临守御用监各处,不让御用监的众人随意进出。

    姚沅这才叹了口气,苦着脸对李大道:“李大,你且派人盯好匠人们所住屋舍,尽量不让他们相互交头接耳。”

    如此安排好,御用监才算终于安静下来。

    而此时的姜令窈,也已在回家的路上。

    沈素凝带着她一同骑在马背上,因夜深安静,马蹄声便清晰可闻。

    姜令窈问沈素凝:“今日现场可有什么心得?”

    沈素凝沉默片刻,道:“无论是死者身处之地还是四周环境都要勘查,即便死者身上的死虫,也不能错过。”

    姜令窈点头,道:“师父把你交给我,是信任我,也信任你,我们只有破获更多案子,掌握更多线索,才能有知道真相那一日。”

    沈素凝一贯话不多,除了阐述现场情形之外,皆是沉默寡言,此刻听道姜令窈如此劝慰,这才点了点头:“大人,我知道了。”

    姜令窈微叹一声,正要分析一下今日案情,耳朵却忽然一动。

    沈素凝也立即便屏住呼吸,两个人静听片刻,沈素凝才低声道:“另有两骑同路而来。”

    姜令窈面色微变,她道:“快,我们还有两巷方能到。”

    沈素凝一勒缰绳,马儿小声嘶鸣,带着她们急速往永平侯府奔去。

    不过喘息之间,两人在之前留马处停下。

    而身后的马蹄声也跟着渐弱,变得几不可闻。

    但此时两人都再无心思观察旁事,沈素凝把马儿拴好,伸手一揽姜令窈,带着她原地飞起,一瞬便窜上房顶。

    两个人屏气凝神,待重新回到星煌苑二楼卧房内,才松了口气。

    行云只在寝房内留了一盏桌灯,幽幽暗暗,在窗外也很难让人觉察。

    姜令窈一边更衣一边道:“后面两骑总是与咱们隔两条巷子,待得咱们停下,他们似也停了,应当不是尾随咱们而来,只是刚巧顺路而已。”

    “但即便顺路,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路数,你回去路上切忌小心,待无跟随再回顺天府中。”

    沈素凝道:“大人放心,我省得。”

    两句话的工夫,姜令窈已经换下官服和夜行衣,她松开发髻,在身上重新点了苏合香,道:“快回吧,明日我会在巳时去宝容坊,你在那等我。”

    沈素凝一拱手,也不多话,翻身便从窗户而出。

    待得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姜令窈才打了个哈欠:“好困。”

    她平日里好吃好睡的,最怕夜里出案,若是晚上睡不好,早晨准保没精神。

    行云伺候她重新洗漱,在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玉容膏,这才舒服睡下。

    临睡之前,姜令窈好吩咐行云:“明日不用叫我,早食留些蒸点即可。”

    这意思是她要睡懒觉,就不奉陪段三少了。

    行云抿嘴笑笑,伺候她睡下之后,才悄悄退出卧房。

    姜令窈这一觉睡得很沉,直至厚重的石榴多福床幔都掩盖不住外面璀璨的朝阳,姜令窈才打着哈欠醒来。

    她在床上又懒了一会儿,这才道:“起吧。”

    待得行云等人伺候她洗漱更衣,姜令窈挑挑拣拣,才选了一身明艳的团花锦绣水红衫裙,裙摆处绣了满副花开满园苏绣,其间夹杂金银丝线,行走起来自是波光粼粼,耀眼明媚。

    她换好裙子,让听雨把一头乌黑长发全部盘在发顶,外戴鬏髻,上簪成套的红宝镶嵌团花头面,瞬间便又是光彩照人的姜六小姐。

    不……现在的她是明艳妩媚的段家三少夫人。

    姜令窈换好衣裳,这才寻了小花厅,自顾自吃起迟到的早食。

    落雪在边上给她煮藕粉,姜令窈吃了一口虾饺,满意地点头。

    “这星煌苑的厨子不错,很适合我的口味。”

    行云在边上低声道:“小姐,早晨时闻竹上来了一趟,道姑爷请小姐吃早膳,我道小姐昨日打叶子戏睡得晚,尚未起身,闻竹就没再坚持。”

    姜令窈嗯了一声:“知道了。”

    行云又道:“闻竹还道三少也说段家没那么多规矩,让小姐不必拘束。”

    姜令窈这才唯一挑眉:“哦?”

    行云见姜令窈惊讶,不由笑了:“小姐您想姑爷以前那些名声,若非整日里在外面闲逛,也不会那么难听,大抵是如此,才不好妨碍小姐。”

    姜令窈听懂了,段南轲的意思是:“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两相安好。”

    姜令窈这才挑眉一笑,朱唇轻起:“他倒是好算盘。”

    也不过就三两句工夫,姜令窈便用完了早食,她挑拣了几样自己觉得好吃的蒸点,又让行云带了一匣子小厨房刚做的腊肉青笋炒米,这才踏出房门。

    待她婀娜多姿地出现在一楼明间时,书房的门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姜令窈的绣花鞋微微一顿,她偏过头来,挑眉看向书房。

    天光璀璨,白日灼灼,一道大红身影出现在姜令窈目光所及。

    段南轲头戴双翅竖耳乌纱帽,身穿锦衣曳撒飞鱼服,腰配革带,身挂绣春刀,面容冷肃,不怒自威。

    他这一身锦衣卫打扮,把姜令窈看得呆愣其间,半天回不过神来。

    在她迷蒙的凤目里,段南轲一步一步踏至她面前,垂眸看向她。

    姜令窈身量很高,比寻常娘子都要窈窕修长,即便段南轲身高六尺,也不过比她高出半个头。

    当他微微低着头,眼眸垂向她时,两个人的面容恰对在一起,呼吸之间,已是相互对望。

    苏合香和清冷的沉水香交织在一起,姜令窈眨眨眼睛,刚有些回过神来,便听段南轲一句话便打破了自己的英俊幻象。

    “怎么,为夫这身衣裳太过英武,让娘子动心了不成?”

    段南轲又压低身体,两个人呼吸交织,似最亲密的夫妻一般,安静站在一起。

    “若是娘子满意为夫这般样貌,为夫也不是不可让娘子高兴,娘子以为呢?”

    他这般吊儿郎当,即便皮相再美再俊,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难登大雅之堂。

    姜令窈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她彻底清醒过来,飞快收回视线,反唇相讥:“我只知夫君是世袭的锦衣卫官职,不过带俸混口饭吃,怎么竟还要当职不成?”

    段南轲的这个锦衣卫官职,是承袭了他父亲的职位,他父亲原是锦衣卫千户,因公殉职,累加一等,晋封为从四品镇抚使。

    因着段家还有些恩荫,到了段南轲这一代,即便要承袭官职,也不过是降等带俸。

    也不知怎么的,这位混不吝的纨绔段三少偏就入了陛下的眼,陛下对他青睐有加,寻常得了空闲也会诏他御前听奏,每要出游打猎赏春,必要他陪在身侧。于是在赐婚之初,大方的皇帝陛下便给了自己喜欢的子侄一个从四品的锦衣卫镇抚使。

    这个官职不大不小,却刚入堂官之阶,即便只是带俸官,说出去也好听极了。

    带俸不过是朝廷抚恤功臣,并不担任实职,能好吃好喝混一辈子,也是极美的。

    姜令窈以为段南轲整日里游手好闲,他这个镇抚使是带俸,但今日她才发觉,段南轲竟要出门当值。

    段南轲听闻姜令窈的问话,倒是潇洒一笑,语气越发暧昧:“我就知道,娘子甚是关心我。”

    姜令窈眸色深深,她撇了撇嘴,冷哼道:“我只关心家里以后的营生,端看你能给家里攒下多少家底。”

    段南轲听到这话,不由笑道:“我这不是为了赚钱,才努力出门营生吗?”

    “娘子好狠的心,锦衣卫差事那般危险,娘子不说关心为夫,却只关心俸禄,为夫很是伤心啊。”

    段南轲昨日还气得要同她分房而居,嘴里说着老死不相往来,今日却又能嬉皮笑脸,全不在乎。

    姜令窈深深看他一眼,也懒得理他,两个人便隔开三五步,一前一后出了星煌苑。

    从星煌苑到侯府正门,要先绕过人少的回廊,两人一路都没碰到丫鬟小厮,直到行至大门口处,姜令窈才突然回身,温柔看向段南轲。

    “夫君,今日我要去陪嫁铺子里瞧看,你当差在外,务必小心身体。”

    姜令窈满眼温柔,那殷勤小意的样子,令路过行人不由好奇张望。

    段南轲垂眸看向她,也是满脸宠溺之色:“娘子切勿辛劳,待得傍晚时分,我去接你归家。”

    两个人如此恩爱缱绻,腻歪将近一盏茶的光景,才依依惜别。

    待得姜令窈一上马车,却是立即便沉下脸来。

    她突然想到,段南轲的锦衣卫官职,也是从四品镇抚使。

    同那位新上任的北镇抚司东司房首领,当真是一般无二。

    这其间,是否有什么蹊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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