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勋城古玩交易会设在梧花街厝仔巷,巷子两边店铺加临时搭建的帐篷、摊点一眼看不到边,除少数好奇的游客外绝大多数都是古玩界资深专家、各大拍卖行、古玩店以及古玩收藏爱好者和收购商,实质属于非正式的拍卖会,区别就是交易会不保证真品,大家凭眼力才识说话吃了亏权当交学费,自认倒霉。

    在内地,勋城古玩交易会的规模和级别都处于第一流行列,原因在于这儿离香港很近,大批准备出关的古玩会在勋城露个脸儿;同理香港那边也会有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古玩回流,属于精品赝品大汇聚的地方。

    白钰略作装扮变成老气横秋的学者,小山羊胡,深黑色大框眼镜;钟离良则是本色保镖模样灰茄克运动鞋,跟在白钰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他是真好奇,平时或跟随白钰跑东跑西,或独自坐会场外玩手,有时大半天不说一句话,偶尔外出也是陪梅朵。象这样热闹且专业的地方,别说逛,眼睛都不敢多瞅半下。上回在甸西也真是奉命行事,硬着头皮演了回戏。

    “大开门定窑白釉印花腰形圆枕,要不是缺心眼买了该死的黄鹰系股票还加杠杆亏得差点跳楼,谁舍得拿出来卖?十二万不带还价,没诚意买的别站这儿左摸右摸,弄坏了你赔得起?”

    锦乡古玩行掌柜唾沫横飞的宣传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围着陈列架正中间的瓷枕反复打量。

    有人从头到尾抚摸一遍赞道:“胎骨薄而细,颜色洁净,瓷化程度高,装饰技法是白釉印花,符合北宋工艺特征,应该是定窑白釉不会错。”

    另一人说:“釉质坚密光润,釉面有闪黄和垂釉现象,印证了定窑白釉有‘粉定’和‘泪釉’两个别称的说法,我看好这是老东西。”

    有个一看就是老收藏家的从人群里挤出来质疑道:“我看枕头底下的‘官’字款有问题,据我所知宋代官窑瓷器压根没有‘官’字款,一是当时官瓷都是单色釉,二是官瓷只供皇家使用,无须画蛇添足写上‘官’款。”

    掌柜冷笑道:“这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代五大瓷汝官哥钧确实没有‘官’款,唯独定窑例外,原因在于它原来专门为皇室烧造瓷器的民窑,自然要特意注明。”

    老收藏者皱皱眉似觉得掌柜强词夺理,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掌柜说得更得意:“各位看清下方的数字没有?8,这是后期定窑仿钧窑编的号,从唐代到清代,就定窑和钧窑瓷器有编号,很多造假作坊想仿都摸不着门路。”

    左侧有专家卖弄说:“别的不提,单它的印花水平就足以定论,宋代时期定州不仅生产瓷器,还有个很著名的东西叫缂丝,印花就是借鉴缂丝完整的图案纹饰刻成陶范印到瓷坯上,因此定窑的印花技艺应为五窑之首。”

    几个回合下来围观者愈发相信定窑白釉印花腰形圆枕是真品,纷纷上前赏鉴,有三四位老板或藏家躲到一边小声议论是否出手。

    钟离良凑到跟前打量一番,嘀咕说:“要真的十二万不贵,上回甸西古玩街……”

    白钰怕他多嘴引来麻烦,硬拽着挤出人群,道:“这种赝品哪值得我们浪费时间。”

    “什么?”钟离良一愣,“您没听刚才专家们说话?明明很开门的东西,跟甸西古玩行橱窗里放的差不多。”

    “也是定窑白釉?”

    “好像是……”

    “上次也有‘官’字款?印着什么数字?”

    钟离良被问住了,想了会儿讪讪说:“我只随便瞟了眼,哪记得许多。”

    “告诉你吧,毛病就出在数字上,定钧两窑的瓷器编号均为1-10,数字越大瓷器越小,后来明清两朝仿造时数字意思正好相反,”白钰低声说,“象瓷枕的块头编号应为3-4,顶多是5,而8一般指笔筒、笔洗、茶具甚至梳妆盒等小件。”

    “喔,这是明清仿造?”

    “刚才说话的几个基本是托,有问有答,滴水不漏,既扫除围观者的疑问,又不露声色制造气氛,不过十二万的价格嘛依我看真想成交也悬。”

    “标价太高?”

    白钰笑道:“恰恰相反,掌柜做贼心虚没敢往高处报。定瓷什么来头?全中国存量不超过一百件,你说十二万高不高?后面加个零还差不多。”

    钟离良恍然:“啊呀,太黑,太黑了,恐怕所有古玩行都经常干这种坑蒙拐骗的勾当吧?”

    “玩古玩关键在于玩字,大家都别当真,要是当真你就输了,”白钰道,“卖赝品不叫骗,买赝品也不叫上当,手里没两把刷子,兜里没几个钱千万别玩,你也玩不起。”

    “反正……我看不惯。”

    两人一路边走边看,在夹巷深处钟离良看中只号称明代中期的象牙梳妆盒,约三寸见方,上面雕刻有缠枝花莲和草虫蝴蝶,图案古色古香,秀美清淡,他琢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爱妻梅朵卓玛。

    “真行家,”摊主冲钟离良竖起大拇指,“我这可是正宗明代末期象牙雕刻,材质是亚洲象牙,典型苏州工的竹刻技法,你瞧这手感、这颜色、这光泽……”

    白钰漫不经心问:“多少钱?”

    “一口价,六千!”摊主斩钉截铁。

    “四千五怎么样……”

    钟离良试图还价,被白钰打断:“三百现在成交。”

    摊主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叫道:“开玩笑吧你,别说雕工和年头,这么大的象牙要多少钱?不懂不要乱还价!”

    白钰笑笑,指尖轻划盒子内侧纹路说:“象牙有独特的牙纹,如同树轮一样,以牙心为中心向四周扩展,年龄越大牙纹越粗,一般为人字形或网状形……”

    “盒子里没有啊。”钟离良发现问题了。

    “还有所谓象牙黄,明明烟熏出来的效果,不信你看。”

    白钰用手指用力在盒面上擦了几下,指头有淡淡的黄褐色。摊主明白遇到内行了,赶紧将白钰拉到一边拱手道:

    “大家吃同一碗饭的别相互砸牌子,梳妆盒当作见面礼送给大爷,行不?”

    白钰示意钟离良掏了三百元现金扔给他,拿走梳妆盒。

    钟离良边走边把玩,说:“在您眼里满是毛病,我觉得不错,特别手感……确实有专家经常说的滞粘感,应该是包浆吧?”

    白钰哈哈大笑。

    “又,又说外行话了?”钟离良茫然问道,却刻意不说“白书记”三个字。

    “包浆这玩意儿,修到童老那种境界才能真正领悟,普通玩家哪怕我这个等级都差点儿,”白钰说,“打个比方好人有好人的气质,坏人有坏人的气质,你能说清什么叫气质?”

    “嗯……没准儿。”

    “气质能装,包浆也可以做假——放在油烟里熏,然后上蜡打光,摸上去就有你说的滞粘感。”

    钟离良迷惘地问:“它不是象牙是什么?”

    白钰掂了掂:“估计是牛骨。”

    钟离良反而笑道:“是吗?我就属牛,最喜欢与牛有关的东西。”

    “所以玩古玩真假不要紧,关键是缘分,”白钰道,“牛骨不值钱,但这做工、雕刻还可以,三百块差不多。”

    接下来钟离良渐渐被火爆热闹的气氛所感染,蠢蠢欲动这件也想买,那件也想要,幸得白钰在身边不停地阻止。

    “咦,您不是想买紫砂壶吗?那个很不错的。”钟离良指着陈列架上造型古朴厚重的茶壶道。

    摊主当即热情地取下来托在手里道:“‘番禺潘仕成制’,清代道光年间名家潘仕成的茶壶,绝对精品,只要您八千五一点都不贵。”

    白钰揭开壶盖扫了一眼,摆摆手不说话便拉着钟离良匆匆离开。走了二十多步才说:

    “潘仕成是晚清享誉朝野的官商巨富,官至布政使衔,是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也是博古通今的大收藏家,他修建的‘海山仙馆’所藏金石、古帖、古籍、古画有“粤东第一”之称,‘潘壶’亦是他首开私家定制壶之先风,其壶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即从来不在壶底落款,而在壶盖边印阳文篆字款——‘潘’,也非‘番禺潘仕成制’,此壶是赝品!”

    钟离良悻悻道:“为何我看中的都是赝品?”

    白钰道:“多看,用心记,有三五年便可入门。”

    “太漫长了……”

    说到这里钟离良陡地低声道,“糟糕,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此时两人不知不觉逛到厝仔巷深处的分岔小巷子里,好像就从离开茶壶摊起身边游客、藏家倏尔间都不见踪影,夜幕黑沉沉一片,路灯昏暗得令人心慌,漆黑之中不时传来古怪的叫声,平添了恐怖诡谲的气息。

    白钰下意识摸摸腰间匕首,道:“你件件要买,我件件不肯,有人怀疑咱俩唱双簧砸场子……”

    “怎么办?”钟离良道,“打110报警?”

    “警车开不进来,人多也没法执法,”白钰声音很低,“静观其变。”

    不远处巷子角落灌木丛中冉冉腾起一股淡白色烟雾,烟雾中有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

    “在这儿混饭都是苦命人,俩位没事儿拿苦命人找乐呢?”

    白钰肃然不语。

    钟离良拱拱手道:“我们是外地游客,不懂当地规矩,如有冒犯请多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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