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润东在上电矿务系统真可谓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权威人物。
电工出身的他只有高中文凭和中级电工证,但在矿区一群老大粗矿工当中已经算作有文化有水平的。吴润东动辄自称“下过矿井”,确实下过,但不是外界所理解的下矿操作,仅仅维修维护井下线路、电机等等,一年到头不超过十次。
他厉害的倒不是专业技术,而是善于钻营投机,比如矿领导家里线路坏了叫他过去,第一时间响应是肯定的,他比其他电工高明在于每次上门服务都不空手,或带点饮料给孩子,或买点卤菜等给领导做下酒菜,再不济起码买份八卦杂志给女主人解闷。花钱不多,却深得矿领导们欢心,觉得“小吴懂事”,很快提拔为电工班班长,然后调到后勤部门,再然后跻身管委会中层干部……
从东峰山矿区管委会主任到书记;矿务局常务副局长、局长;主管矿务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市长,吴润东在矿务系统管理层深耕二十多年,其人脉、势力、影响力着实非同寻常。
例如曹大鹏、阮辛以及各矿区管委会主要领导,尽管提拔过程中各有各的路子,大前提却必须跟吴润东搞好关系,否则征求意见时慢悠悠来一句:
“这位同志以前在矿井工作期间表现可不怎地……”
或者说“群众基础比较薄啊,担心他压不住……”
一票否决。
且不论其它矿区管委会主要领导与吴润东千丝万缕的关系,朔图矿区历来有“吴家自留地”的说法,即从管委会班子到矿井承包、管理等等,都处于他一手掌控之下。
也真巧了,今晚吴润东利用民主生活会向白钰发难,偏偏朔图矿区出了矿井透水事故,实在是见了鬼。
但白钰在这一点上倒是持中公允,没有趁机找朔图矿区管委会麻烦,而只要求控制矿业公司负责人和矿井相关责任人员,属于低烈度常规问责手段。不管机械设备失控还是矿工人为操作失误,都跟矿区和矿井管理没多大关系,而是小概率意外事件。
阮辛也听说今晚白钰与吴润东的冲突,此时微微松了口气,道:“每年上电矿务系统发生各类意外事故事件,死伤在二三十人左右都属正常,比重工业、机械、机电行业略高,但总体还低于化工行业。有啥法子?矿工本来就是高危行业,井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我在矿井遇过一次氯气泄漏,运气好没碍事。”曹大鹏没头没脑道。
白钰没吱声,出神地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山脉若有所思。大领导不说话,车里渐渐安静下来直至到了朔图矿区管委会换乘电瓶车抵达九号矿井。
管委会书记郑剑波、主任钱同山为首的班子成员,以及一大群中层干部、工程师、技术人员都云集于矿井外,个个脸色凝重,内心忐忑不安。
东峰山二号矿井爆炸没伤亡,管委会班子全体被拿下,书记单军已列入省纪委调查视线;可隔了一天三号矿井又爆炸,新上任的管委会班子半点事没有。可见发不发火,发到什么程度,新任市长是有考量的。
“这是什么矿?”白钰下车后问道。
“报告白市长,九号矿是氟磷混合矿,矿石开采出来后需要二次加工,氟气剧毒、腐蚀性强,化学性质很活泼氧化性高,是特种塑料、橡胶和冷冻机(氟氯烷)关键元素,”郑剑波边符号边瞅白钰脸色,“鉴于该矿井高风险性质,一直列入管委会a级防护矿井……”
白钰打断道:“抢救工作有没有进展?井下矿工状况怎样?”
钱同山主动凑上来道:“一方面组织人员紧急抽水,力争控制水位不再上升,等到增援设备到位加大马力降低水位;另一方面尽快打通逃生通道,因为透水部分区域发生塌方堵住通道,而水浸泡后洞壁受潮容易坍塌,边加固加挖掘进度不快……目前井下幸存的五名矿工情绪稳定……”
“什么叫情绪稳定?!”
白钰皱眉道,“我最讨厌‘情绪稳定’这四个字,好像困在井下的矿工情绪稳定了,地面上的人就高枕无忧了,一切太平!我需要知道他们健康状况,有没有受伤,紧急避难点干粮和饮用水够不够!”
钱同山讨了个没趣,脸色涨得比茄子还紫还黑。
郑剑波揶喻地瞟了搭档半眼,暗想叫你岔嘴岔舌,活该吃瘪子!遂道:“向白市长报告,前天管委会督查处刚刚下井检查过紧急避难点物资配备情况,检查记录显示数量充足;被困矿工都参加过应急演练,具备一定自救和配合救援技能……”
“真正灾难发生跟走过场的演练两码事吧?”白钰道。
钱同山又不知轻重抢着说话:“白市长,从拿到的受困矿工名单来看,有两位去年就经历过透水事件被成功援救,他俩会成为五个人当中的主心骨,发挥稳定和指挥作用……”
“什么?”白钰眉毛一挑,“九号矿井去年已经发生过透水事件?说明今晚透水不是偶尔,矿井本身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把矿井结构图拿过来看看!”
在场领导们——从曹大鹏、阮辛到郑剑波等班子眼里都喷火,若非白钰在场恐怕瞬间冲上前拳脚交加将这蠢货砸成肉酱!
世上哪有这么笨的领导?!简直把脖子伸到人家刀口下,不砍都不好意思。
“快,快去拿图纸和资料!”
郑剑波一叠声吩咐下去,曹大鹏赶紧上前圆场:
“去年那次透水事故起因不一样,好像……好像巷道底板承压溶洞产生的突水源,准确讲属于溶洞透水。阮局,老郑,还记得处分了哪些人?”
阮辛与郑剑波大眼瞪小眼,居然都说不出来,旁边的钱同山这回真知道,可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房经天替他们解围道:“是这样的白市长,阮局只管管委会班子成员一级处理处分,中层干部和矿井承包商惩处情况做个备案即可;郑书记年初才调到朔图管委会,之前主持工作的是现任市国资委主任古向南古主任。”
郑剑波赔笑道:“是啊是啊,我从东峰山矿区管委会调来的,去年九号矿井透水后我率队过来支援所以有点印象……”
“你在朔图几年了?”白钰转向钱同山问。
钱同山变得惜言如金:“十九年。”
“资深人士啊,以前下过矿井?”白钰继续问。
“下过。”钱同山道。
晏越泽等人暗中捧腹狂笑,心想这家伙该说话时不说,不该说话时乱说,倒也是矿区一朵奇葩。
“九号矿井效益如何?”钱同山越不敢说,白钰越想他说。
“效益……”钱同山道,“不怎么样,前年去年连续两年亏损,今年恐怕也……”
“郑书记说氟是特种塑料、橡胶和冷冻机关键元素,用途广泛,市场需求大行情应该很好才对?”白钰诧异地问。
钱同山道:“价格控制在人家手里,我们没有定价权。”
不鸣则己,一鸣惊人呐。
阮辛对这位猪队友也真没办法,无奈地说:“由此体现白市长建议筹办上电自己的矿石交易中心多么英明,确实,我们应该把定价权掌握到手里。”
“连续三年亏损可以关停了,还有继续生产的必要?信桥氟鑫提交过关停申请么?”
从东峰山矿区二号、三号矿井艰难的关停过程,白钰才知道双方博弈的玄机所在:
作为矿井承包商原则上应该按合同履行义务,签十年就要生产十年,若非正策性因素等不可抗力,中途强行退出要遭到巨额索赔。问题在于矿井并非都能赚钱,有时往深处挖才发现蕴藏量、品质发生很大变化;更多时候受到供需关系和市场行情影响,价格跌到一半、三分之一,面临挖得越多亏损越严重的窘境,那么承包商怎肯做赔本生意?
作为矿区管委会也深黯承包商的鬼把戏,开发矿井本来就是两头苦中间甜的活儿,刚开始两年净投入,一个劲地往里面砸钱暂时出不了效益;最后几年则矿脉挖到了头数量品质都大幅下降,机械设备等又面临老化。因此很多承包商吃完中间最甜的那部分后就开始在账上做手脚,明明盈利却显示亏损然后提出不干了。矿区管委会哪肯啊?关停矿井,直接导致矿工失业是一方面,另外影响全矿区总产值和总规模——矿务局宏观控制矿区的矿井总量,每年新增多少、关停多少都有计划数,提前关停的矿井数在矿务局那边不认账,按报表统计数收取管理费;新增矿井则要等到期满才划拨到位。
关停与否,博弈背后关系到双方最核心的利益所在。
见白钰这么问,钱同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似不敢多说;郑剑波则干笑数声,道:
“氟矿石市场前景还可以,价格方面暂时低迷硬扛一扛吧,相信后面会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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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鹏道:“氟磷混合矿还能综合利用,另外信桥氟鑫在行业里做得比较大,正设法协调议价机制,总之马马虎虎撑得下去。”
白钰愈听愈觉得有文章,还待再问,工作人员送来九号矿井结构图和相关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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