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钰一行人在石塔山矿区呆了整整三天,面临的问题远比预想更困难更复杂:
京都宣传了几十年的青山绿水,在石塔山另一番光景——荒山秃岭,到处污水。从前山到后山,随时可见裸露的、或被炸开的或被挖得不成样子的白碜碜的坡面,除山道两侧刻意保存下来的树木,矿区难得看到成片的树林。山涧里的水颜色、味道一言难尽,流经礁石时拍打出黄褐色泡沫,两侧涧坡石头也被染得色彩斑澜。
利橄说山里所有水源都被污染无法使用,每天源源不断从山外运水进来,使用顺序是饮用水→生活用水→洗涤→工业用水。矿工洗澡两个选择,一是每周摇号洗一次;二是每月出趟山在外面洗。
白钰摇头说矿工在矿石堆里、矿井里拚死拚活累一天,流汗不说还有粉尘、矿渣什么的,不冲个澡怎睡得着?
解小英讪讪说都习惯了,我们都这样过来的,说老实话让我现在每天洗澡反倒难受。
计名琛等人都笑了起来,白钰咧咧嘴却感觉到一丝苦涩。
即使清晨,山里都不是通常的清新凉爽,空气里始终夹杂着浑浊的火药味儿。第一天早上白钰起床后准备跑步,计名琛劝阻说这里不比别的地方,运动量越大呼进去的有毒气体越多,为健康着想还是在屋里呆着吧,空气净化器多少能发挥点作用。
白钰反问说我们不过来三天时间严防死守成这样,矿工们成年累月在山里干活怎么办?
计名琛深深叹息道生活所迫,拿命换钱,芸芸众生不都是如此吗?方式不同而已。您要是同情他们不让干活,倒要跑到市府大院闹事了。
听起来很有哲理。
环境问题已到刻不容缓整治的程度,而三天里白钰亲自下井、深入车间、与矿工共同操作并听取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回报后,深深意识到机器人工业革命的迫切性。
目前整个矿区主流矿机、机械设备、电子仪器仍停留在本世纪初水平,期间装模作样搞过几次所谓升级换代,只把软件打了补丁、硬件做了部分更新,实质换汤不换药。
落后的设施设备和工艺不仅带来低效率问题——这已不是主要问题,而在于矿石利用率不高,这些未被充分利用的“废矿石”以很低的价格转手给私人加工厂,用更原始野蛮的方式提炼冶制继而产生大量废渣、废水、废气,进一步加剧环境污染。
恶劣环境既加重机械电子零部件的腐蚀老化,矿工和一线工人的高发病率和伤残居高不下,矿区各种费用负担日益加重甚至不堪重负。
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啊。
如果采取刮骨疗法,强制性开展机器人革命呢?好处不明而喻。
房经天做过测算,一个全功能机器人至少能取代7-9名矿工,而且日夜操作无须休息;矿区按职能划分有27个工种和11个技术岗位,机器人可适应其中24个工种、10个技术岗位。
若三至五年后矿区全面应用机器人操作,工作区想找活生生的“人”反倒不容易,除了必须手工操纵,绝大多数工人都坐在控制室看监视器,外国电影边喝咖啡边工作的场景完全可以实现。
机器人的应用带来矿石高利用率,矿渣直接运出山外加固江堤河堤,单单终结二次提取冶炼产业就能为环保指数增加两位数的贡献度。高效还带来生产经营布局的从容,工作进度、工程质量、产值产量等更为可控。
但负面影响呢?
站在山巅,遥望苍茫起伏的山峦,白钰眉头紧锁思考极其沉重的问题:一旦启动机器人工业革命,几十万矿工大军何去何从?
第三天傍晚,计名琛带来位白净净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介绍说:
“他叫晏越泽,目前在石塔山矿区管委会综合科,符合您所说的三个条件,要不要试试?”
白钰好奇瞅瞅他,问道:“哪个学校毕业?”
“中南财经大学经济系。”
“学经济的怎么到矿区来了?”
晏越泽涨红脸没吱声,计名琛在旁边解释道:
“他符合上电‘六加一’土正策,即家里有六个人矿区一线工作,直系亲属范围内可有一人在矿区机关或行政、后勤部门。之前您在车上问经天,其实他也享受的这个土正策。”
“还真是土正策,不过……”
白钰暗想这样的正策使得上电矿务系统管理者、决策者与矿区矿工紧密相连,更加增添机器人革命的难度啊。
转而闲闲道,“越泽在管委会主要负责什么?”
“水土生态修复和环境整治,”晏越泽道,“但其实理论探索比较多,应用于实际方面还是……还是相当比较小的现状。”
“谈谈你规划中的方案,比如矿区工业场地如何进行水土保持?”
“主要有场区排水沟、涵洞、护坡、尘灰挡土墙、防风抑尘网等拦挡工程,场地内部设计浆砌石排水沟,用分支引流方式将雨水集中排出,沿草沟沟底修建的半圆拱排水涵洞导出沟底汇流。”
白钰问:“如何减少汇流对地面的冲刷?”
晏越泽惊异地说:“这是个专业问题呀……矿区排水工程通常选用水泥沙浆砌30片石砌筑。”
“排矸场如何防治?”白钰又问。
“排矸场内地形起伏较大且降水集中,矸石排放及堆置会造成非常大的水土流失,因此防治主要表现为排矸过程中的扬尘和堆置过程中的水蚀,”晏越泽道,“我们规划的拦挡工程设计为浆砌石挡渣墙初期坝和堆矸坡面复合型挡渣工程……”
“好,”白钰笑道,“其实我并不专业,临时读了几篇相关论文和材料而已。跟我们一起走吧,给你两天时间弄篇关于矿区环境整治的方案出来。”
出乎意料,晏越泽摇摇头道:“白市长,两天肯定不够,如果要写是篇大文章起码四五千字,我需要十天。”
“越细越好。”白钰赞许道。
回城途中公文系统里收到市委关于成立“上电矿业杯世界围棋公开赛”筹备领导小组的通知,组长黄沧海,副组长陈高(宣传部长)、谢图南(副市长),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市体育局,局主要领导和围棋协会领导为办公室成员。
工作雷厉风行啊。
白钰哭笑不得跳过重大意义等论述看具体工作安排,第一阶段从明天开始,领导小组赴京与京都体育总局、棋院、围棋协会等对接,协商举办公开赛相关事项……
明天?
白钰赶紧吩咐计名琛联系正府领导成员,明天都在家的话召开市长办公会。打了一圈电话,计名琛说别的领导都有空,唯独谢图南两小时前跟随黄沧海去了京都。
那再等等。白钰感到无语。
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定定出了会儿神,让晏越泽打电话请王文沙过来一趟。按说新市长上任,作为留守常委兼常务副市长的王文沙应该主动汇报工作,可那家伙愣是公子哥脾气,就摆出“老子不买你账”的架势,三天了连个电话都没打过。
接到通知,王文沙隔了十多分钟才捧着茶杯和笔记本昂首挺胸过来,面无表情坐到对面也不主动说话。
哎,官场能屈能伸方是汉子,耍小孩脾气不行的。
白钰微笑道:“跟文沙市长第二次搭档了,一次更近似一次啊……上电离省城更近些,现在一周回去一次?”
“平均两周吧,市里周末难免这样那样的活动。”
“孩子多大了,上中学没有?”
这样拉家常式的谈话很难紧绷着脸,王文沙态度稍稍和缓,道:“初中了,成绩上不去孩子妈焦虑得不得了,找一对一家教也无济于事,所以我经常跑回家协助管教。”
“孩子教育是大事,往返虽然辛苦点值得,相信孩子也会体谅父母亲的苦心。”
“唉,能体谅十分之一就好了,提起孩子教育真是一把辛酸泪。”
白钰笑道:“当初我们不也从逆反、叛逆、不服管教中过来的吗,相互理解吧。”
聊了会儿孩子气氛有所缓和,白钰道:“文沙市长,省里关于环保和机器人的压力很大,这两方面工作你怎么考虑?”
“没法做!”王文沙道,“你不晓得阻力有多大,别说全面铺开,就是想搞一两个小矿区做试点都会引发强烈反弹,自.焚的、跳崖的、身绑炸弹引爆的,你能想到的电影里的惨烈场面都真实发生过!你当一线矿工不清楚工业革命么?机器人一个顶十个早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就不是新闻,所以他们恐惧,他们担心饭碗被机器人砸了,他们抗拒任何一点点革新,宁可老牛推磨似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文沙市长,”白钰道,“江省长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在甸西期间他去过两趟,见面就要干货,想拿规划、目标、设想等等甭想糊弄过去。”
“我懂我懂……”
王文沙在毕遵公开场合也吃过江珞斌的瘪,沉思道,“干货……挤掉水分的干货难办呐,我觉得前提条件是领导班子心要齐,大家拧成一股绳子同舟共济,措施决定才搞得下去。”
说穿了就是没办法,把责任推到班子集体决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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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谈话能获得王文沙至少表面上的支持已经很不错,白钰见好就收,转换话题道:
“关于正府办框架结构方面,文沙市长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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