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县领导们心思各异,台下参会人员却齐唰唰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县委书计说得客气叫做“不成熟的建议”,你要以为真的不成熟可就是正治不成熟了。
上任伊始,在代表全县最高级别的大会上,会随便说话吗?
不管县长高不高兴,如果能让新来的县委书计高兴,起码避免第一波人事调整受到冲击,运气好还能提拔重用。
见参会人员如临大敌的模样,白钰微笑道:“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看到什么说什么,可能不够严谨,我想同志们今后会适应我的风格……”
他不让自己更严谨,反而让大家适应他的风格,参会人员均心中一凛,明白这位县委书计说话总带着笑,也是位笑里藏刀的强势人物。
“第一点关于县委县正府合署办公问题,”白钰居然当头直指关苓最大的特色,“刚下车听姚宇同志介绍,我吓了一跳!太奇怪了同志们,我是喜欢没事跑部委办局办公室的,在省经贸委我一周时间转遍了所有科室,在商砀我大年三十跑十几个部门。试想如果我有事找冠佐同志商量事情,就得坐二十分钟车过去,没准到点了想谈什么事又忘了,是不是?可能有人说历史形成原因,有人说搬来搬去造成新的浪费,有人说空间不够,我觉得要把有利于工作放到首位,其它方面就克服一下吧,大不了把办公室一分为二、一分为三,只要有张桌子不就能办公吗?这事儿请姚宇、彭博两位同志牵头负责,具体方案交由冠佐同志定夺,我反正只要能坐得下就行,没那些讲究。”
蹇姚宇和彭博都象挨了一刀,表情痛苦不堪。
这可是天大的烫手的活儿!
首先是县委搬到县府,还是县府搬到县委;其次合署办公怎么划分区域,怎么安置县委书计和县长,怎么安置常委;还有从组织部到纪委、正府各部门,哪个都不好惹,到时怎么平衡?
两人同时兴起个念头:会不会新任县委书计想借这事儿把我俩拿掉?
白钰接着说:“第二点关于摊贩严重堵占街道问题,城市的街道就是城市的脸面,比如狄处长从省城过来,第一印象必定是关苓城市管理非常混乱——哪位副县长主抓城管?”
没等路冠佐以目示意——他想让副县长们不回答,给气焰明显过于嚣张的县委书计来个下马威,不料李峰抬了抬手:
“是我,白书计,很惭愧这项工作没做好。”
白钰笑着摆摆手:“不完全是李峰同志的责任,我知道城市管理涉及很多方面的东西,有时候抽刀断水水更流,有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各有各的难处啊。总之还得多想办法,拿出智慧,拿出勇气,总能有两全齐美的方案。”
李峰沉声道:“我尽力而为。”
“第三点也是坐在车上看到的,沿路……我没细算,大概经过了两三百家路边摊子吧,起码一半摊主在玩属于管制范围的三棱尖刀、弹簧刀,还有人——不知我有没有看错,居然在玩手枪!”
白钰目光扫遍全场,语气严肃道,“可能同志们熟视无睹,我是吓了一跳。我们坐的车没装防弹玻璃,万一有流弹我被打中了没关系,伤着狄处长怎么办?这个问题比摊贩乱占街道更恶劣、更严重!”
副县长兼公安局长余建新,关苓重量级大佬,副县长里唯一正处级干部——常务副县长高涛声都只是副处级,本来看不顺眼这个仗着省里空降的趾高气扬的愣头青,打算不予理睬而给他个大白眼,但眼角瞥见狄彬侧过身子看自己,暗想别给省组织部领导留下坏印象,年终测评都捏在这家伙笔杆子上呢,遂干咳一声,装模作样道:
“关于这个我想做个说明。自古以来关苓民风剽悍,民间械斗不断,加之临近边境时有武装分子出没,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备有防身武器。近些年来在我的要求下分三步走,第一步调查收缴重型武器,目前已基本到位;第二步清理社会上大口径、杀伤力强的轻武器,此项工作正在进行中;最后一步才能达到全部清零,估计得三五年吧。”
寻常领导听余建新说得滴水不漏肯定哑口无言,不料白钰还有话说:
“建新同志工作有规划有步骤,想必能达到不错的效果,但我还是建议把后两步结合起来做,道理很简单,当家家户户都没枪没刀的时候,必定比有枪有刀更安全,不然国家推行这么多年禁枪令、刀具管制干什么呢?”
余建新漠然视之,都懒得假装做笔记。
白钰点到为止旋即讲了几句共勉的话,然后宣布散会并要求半小时后召开县委常委会。
狄彬趁机起身告辞,白钰亲自送到楼下。
两人并肩而行时狄彬压低声音说:“关苓不单民风剽悍,官风也挺剽悍,多注意点,有需要尽管开口。”
“谢谢狄处,等回省城再邀请祁部长、狄处一块儿喝酒。”
白钰微笑道,狄彬愉快接受了邀请。
送别狄彬后白钰没去办公室,径直在蹇姚宇陪同下来到小会议室,见里面摆了二十多张沙发椅不由一愣。
“哦有个情况,”蹇姚宇解释道,“关苓召开常委会除了研究人事,正府那边几位副县长都列席,这是考虑到讨论工作比较方便,整个毕遵地区都这样。”
“相当于常委扩大会了,列席人员没有表决权吧?”
“这……倒也没那么多讲究,大家畅所欲言……”
蹇姚宇吞吞吐吐道。
白钰心一沉,暗想倒是前所未有的新情况,十一位常委都未必搞得掂,又多出四位副县长,出席会议人数达到十五人,局面更混乱了!
见他陷入沉思,蹇姚宇低声说:“合署办公的事儿,刚才彭博主任的想法是县委搬到县府大楼,说正府涉及部门太多且工作衔接性比较强,没时间搬迁……”
“你们之间协商解决,我在哪边都一样。”白钰还是那句话。
说话间常委们、副县长们陆续进来与白钰握手寒暄,不多时人到齐了,白钰宣布开会。
白钰道:“刚刚会上都相互介绍了,不再浪费时间直接谈工作。现在请各条线简要介绍当前急待解决的矛盾和难题,哪些需要常委会层面或者我以及冠佐同志协调。有就说哪几点,没有直接pass,我提倡高效率、快节奏的会议。”
路冠佐微笑:“有时想快也快不起来呀,千头万绪,让你没法着急。哪位先来?”
虽这么问,其实常委会发言都有约定俗成顺序,一般来说汇报工作从资格老、排名靠前的开始;表态、自我批评从排名最后的倒推向前。
县委副书计兼正法委书计徐云岫先说,然后依次是组织部长欧学明、纪委书计马国元、常务副县长高涛声……
如白钰所要求的简明扼要,每个人十分钟左右,内容主要还侧重于介绍基本情况,矛盾和难题一掠而过。
第一次常委会,新任县委书计两眼一抹黑,贸然把问题提出来是解决还是不解决?
一圈转下来轮到路冠佐,发言更简短仅三分钟便结束,仍把主动权交给了白钰。
白钰环顾四周,问道:“各位还有什么补充的?”
本是句场面话,不料余建新跳了出来,嗡声嗡气道:
“我想说两句!刚刚白书计在常委扩大会上关于两步并作一步的提法,我认为有欠妥当,既没经常委会研究,也没事先征求公安部门意见,理论上不可行,实际上更做不到!”
这一说徐云岫脸上有些不好看,作为主管正法系统的领导坐着哪轮到你发飙?仍发挥半恢半谐的风格道:“建新别着急,白书计上任三把火没烧你,烧的是枪支刀具,我们屁股可得坐稳啰。”
路冠佐却希望借余建新锉锉白钰的威风,和颜悦色道:“建新说说,理论上为什么不可行?实际上为什么做不到?”
余建新道:“俗话说罪不罚众,关苓现状是家家户户都有刀枪,除了明摆着当众把玩的可以收缴,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搜!走第一步以及目前第二步时,警方对老百姓有过承诺,只要主动上缴重型武器、杀伤力强、大口径武器,允许出于防身需要每家每户保留一两支枪。如今要全面清理,不是言而无信吗?再说了,公安部门人手这么紧张,正常维持治安、进山巡逻等日常工作都忙不过来,哪有精力全面铺摊子?”
徐云岫笑道:“这不是给你建新压担子嘛,总不能让白书计上任第一天就给专车配防弹玻璃吧?老百姓想不通,可以多宣传多做思想工作;人手不足,可以临时招募或请毕遵、兄弟县区支援,面包会有的,办法也会有的。”
“感觉配防弹玻璃更实用,我还可以提供防弹背心。”余建新硬邦邦道。
路冠佐指着余建新笑骂道:“好你个建新,在座班子成员跟你同事这么久都没享受过防弹背心,白书计刚上任就捧出来了!”
到目前为止,基本是余建新蛮牛般猛打猛冲,徐云岫不停地圆场,路冠佐意识到余建新过分了,以玩笑话冲淡紧张气氛。
如果白钰笑笑,话锋一转也就过去了。
但白钰不打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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