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看穿白钰的心思,缪文军从手边拿起一张表瞟了两眼,平静地说:
“还惦记着苠原那笔260万公路集资款,是吗?知道我惦记什么?根据初步摸的家底,商林信托投资公司总负债为9.12亿,而资产,连负债额的零头都不到,固定资产、车辆、办公设备加银行存款共90万出头!”
白钰讶声道:“不可能吧,缪县长,信托公司那幢办公大楼是商林县十大建筑之一,评估下来两三亿总是有的。”
“三年前就抵押给银行,那里面又有笔烂账——经办人神通广大地把主楼、附属楼、后院停车场办了三张产权证,大门却只有一个,现在工行、中行、农行三家银行已打得头破血流,我也暂时顾不上,”缪文军难得苦恼地叹息,隔了会儿道,“目前整个商林知道这事的只有常委班子,再加一个你,消息绝对保密,不然我敢打赌两小时内讨债的要占领县府大院。”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白钰沉声问:“9.12亿大抵涉及到哪些债权人?”
“财产委托、代理资产保管、金融租赁以及各乡镇信托财政资金共1.81亿,其中包含苠原260万公路集资款;县财政、企业、服务行业和金融系统往来款共3.66亿。”
“还有4.65亿呢?”
缪文军眼神如幽幽星火,深不可测,慢腾腾道:“都是老百姓存款……”
顿时头大如斗,白钰失声道:“不可能的,缪县长!有明确规定,信托投资公司不准经营银行存款业务!”
“我知道,这是一条政策红线,多年以来执行得非常坚决,有效维护了内地金融秩序稳定,但是小白,”瞬间缪文军象苍老了许多,“在商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随着对全县情况的掌握,你会理解我说的话。不错,信托投资公司不准直接经营银行存款业务,但是……”
注意到缪文军加了“直接”二字,白钰脑里灵光一闪:“它控股农村信用合作社?”
“不,它全资控股商林金融服务公司,4.65亿都是其吸收的存款。”
办公室静得只听到两只手表秒针移动的声音。
良久,白钰道:“9.12亿都哪去了?”
“眼下我被授权解决由此产生的问题,别的不归我管,也不归你管。”
“那我到底管什么?”
缪文军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一,保密,不准泄露半点风声;第二,说服信用社收购金融服务公司,承担所有债务——不要说困难,如果不困难就不会把你从苠原调来!今天赶紧把苠原那边了结,明天正式上班!”
感觉还没上任,金融局局长的位子就做到头了。
白钰苦笑着起身,简洁地说:“好,我摸清情况后再向您汇报具体想法。”
缪文军点点头低头继续看文件,就在白钰快出门时又抬头叫住,道:“哎,知道你的前任怎么下来的?”
“梁局长?不知道……”
“作风问题!”缪文军拿铅笔指指他,意味深长道,“注意,生活作风!”
揣着一肚子疑问来到经贸委,包育英象算准他要过来似的,推掉上午所有活动专门在办公室等着。
“大的脉络已经搞清楚了,”包育英道,“年底前缪文军可能提拔到市里,能不能进常委班子说不准但稳稳的副厅……”
“季辉呢?”
“有何省长暗中相助,调到别的市进常委没问题。”
“他……”
白钰一直想不通何超为何忽视更有事业力、能力更强的缪文军,而扶持政工出身的季辉。
包育英知他心中不解,含笑道:“正治很复杂,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有时间的话有位老朋友还要跟你聊聊呢。”
“龙主任?”
“呵呵呵,”包育英一笑而过,续道,“虽然缪文军没明说,龙主任猜测他很想临走前再拉你一把,所以调到金融局是第一步——乡镇正科干部太多,竞争激烈,反而在正府办稍好些,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噢,是这样。可听缪县长的口吻,叫我处理的事比较麻烦……”
包育英高深莫测笑笑:“信托投资公司爆雷事件?”
“您已听说了?”白钰失笑道,“缪县长吓唬我说只有常委班子知道,要绝对保密。”
“县城哪有绝对保得住的秘密,不过知道的人比较少而已,”包育英道,“对你来说确实是考验,但只要别砸在手里,达到及格线也就马马虎虎了。”
“难在哪里?”
“应该算是领导班子多年堆积矛盾的总爆发,”包育英一脸沉重道,“以你在钟直机关的经验,应付金融局工作应该容易些——与乡镇不同,工作重点是搞好与县领导关系,保持内外部衔接与协调顺畅即可。信托投资公司爆雷,根子在于涉及到核心利益,目前主要情况是这样——”
季辉跟缪文军一样打算年底走人,性情温和的他极少干涉正府工作,经济事务基本上缪文军说了算,不想也不愿与商林商界交往过密。
县委副书计廖长伟和纪委书计雷同被拿掉后,接任者分别是原副县长皇甫军,外号“皇军”;原纪委常务副书计傅大维,据说他俩跟前任差不多都靠市委成书计那条线提拔的。
而商林本土派核心,是人大主任颜仲林和正法委书计闻小则,与市领导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组织部长夏春胜则是另一派系本土派,与常务副县长麻百居是坚定盟友。
颜、闻二人为首的本土派势力范围在南部一带乡镇;夏、麻二人主要经营北部一带乡镇,不过两个派系都跟简刚没来往。
正协主席王斌、统战部长祁晓华、宣传部长高江都是空降干部,前两位是为了解决副处待遇从市直机关下来的;高江属于省后备干部,在商林过渡一下很可能回市宣传部再进半步。
从权力格局上讲,这届县常委会尚能保持相对的和谐平衡:空降派和本土派都不占绝对优势,而两大阵营内部又非铁板一块,很多问题的决策和方向都存在较深分歧。
商林信托投资公司是颜仲林担任常务副县长期间筹办的,之后在他提拔为县长后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宣传口号里所说“商林地方金融的主力军”。
颜仲林转到人大,和闻小则继续牢牢控制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滕伯涛等一班高管都由颜、闻两人“钦点”,外人根本插不了手。
麻百居上位后,面对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信托投资公司,为不伤和气也没硬来,而是很有耐心地把商林金融服务公司换成自己的班底,然后以调整信托投资公司主要领导为底牌,与颜、闻系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妥协:
滕伯涛等继续留任,作为回报,信托投资公司全额收购商林金融服务公司,但人事权、经营权等仍属国资委。
常规模式下,控股方源源不断抽取子公司的资金、利润、技术、人才。金融服务公司却相反,动辄要求总部解决费用、处理坏账、拆借资金,信托投资公司还不敢不答应。
就是说夏、麻系透过金融服务公司打开个缺口,也能从信托投资公司巨额利润里分一杯羹。
“历史渊源和利益纠葛大致这样,具体信托投资公司为何亏成这样,内幕如何,需要你自个儿研究相关材料了。”
包育英笑道。
在经贸委聊的时间比较长,不过白钰按官场规矩没去实际上已是自己领地的金融局。
前账不清,后账不借。苠原的工作没交接,就暂时不便到新单位露面。
下午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袁军的陪同下返回苠原——仅仅副职任免无须召开全乡干部大会,而在乡党委会上履行程序即可。
邱彬也被通知参会,散会后遂接任经济副乡长一职。因为他一直任财政所所长,对经济工作并不陌生,而扶贫工作有大半通过财政账,交接环节相对比较轻松。
宣布任免时,袁军的措辞是“邱彬同志暂时兼任财政所长”,这个“暂时”让简刚很不放心,会后拐弯抹角打听。袁军的回答滴水不漏,说组织部门还没考虑财政所长人选问题,在此之前由邱彬同志暂时兼任。
其实夏春胜与白钰谈话时已征求过意见,白钰推荐俞嘉嘉接任,理由有两方面,第一俞嘉嘉已是股级干部;第二俞嘉嘉是金融专业研究生,担任财政所长专业对口。
说得合情合理,夏春胜表示纳入考虑范畴。
当天晚上简刚主持酒宴为白钰送行,袁军本来坚决要走,被白钰硬是挽留下来。
袁军还真冲着白钰的面子,毕竟以后都在县府大院办公,低头不遇抬头遇;而且众所周知白钰是县长的爱将,背景又深不可测,两位县委常委因他遭了殃,30岁就主持正科实职金融局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派出所所长赵天戈,以及经发办主任俞嘉嘉都受邀参加。
九位原党委成员,加上袁军、邱彬、赵天戈、张培、俞嘉嘉,济济一堂。
本来简刚还打算“叫一下德山”,没想到压根无人搭碴,直到开席都没人想起来打电话。
简刚的心直往下落。
尤德山人缘固然差,冲着党委书计面子也该礼节性邀请的,可想而知虽然白钰调离苠原,邱彬上位增强了自己的势力,但过去“一言堂”局面已一去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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