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鱼小婷把盛记者送出酒店后门折返回16楼没进方晟房间,而是睡在对面。清早下楼吃早餐跟在方晟身后时悄声道:
“昨晚姓盛的所说的事,别多管。”
方晟面有讶色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说话。
鱼小婷道:“凭感觉马头沟的水很深,你是申长要抓大事,没必要为个小小的镇村牵涉精力。”
方晟还是不说话,默不作声动作很快地在自助餐区吃了点东西——吃饭太快是赵尧尧经常提醒的问题,说无论养生还是胃部保健都应该细嚼慢咽,他总是改不了坏习惯。随即简单应付了一下前来送行的市县领导,车队浩浩荡荡回到省城。
回程老吴开小车缀在后面,鱼小婷在商务大巴里陪着方晟。
管瑾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盯前方,方晟这才说:
“小婷啊,四位记者的命可能在你看来无足轻重——出入菲律宾那趟死在你手底下的就不止这个数,但我心疼啊!不错申长要抓大事,但小事不管吗?何况不是小事,是人命案!明知利益集团胆大妄为杀人灭口却顾及自己前程轻轻放过,那还叫父母官?”
长长凝视他良久,鱼小婷道:“方晟,你还是江业时候的方晟。”
“不管什么时候,到什么位子,我永远初心不变,”方晟道,“我出身平民家庭,我不能忘本,不能随着地位提高而有意无意忽视老百姓的利益和诉求,我奋斗的目标并非做更大的领导,而是更好地实现我的抱负,我的抱负是是让老百姓有幸福的生活!”
“你会实现的!”
鱼小婷转动手腕道,“谁敢阻碍你的步伐,我就帮你击倒他!”
方晟哈哈大笑:“你也还是江业的鱼小婷,习惯事事用拳头说话,如今不同了,不同了……”
车子驶入省府大院,稍作休整后立即投入紧张的工作,照例面对桌上堆得比山高的文件、请示、报告,还要接待前来汇报工作的省直部门负责人。
上午十点,明月如约而至。
在省城明月是非常独特的存在,京都领导青睐有加,火箭般的提拔速度,以及她本身冰雪聪慧机敏过人,是一道靓丽灿烂的风景线。
原本省城市委书记都由申委常委兼任,蔡清映也是出了名的强势性格,之前搭班子屡屡曝出不和谐传闻,但碰到明月也无计可施,很多时候都捺着性子寻求对话。
这叫不看僧面看佛面,明月背后的靠山谁都惹不起,有意无意地,却都忽视了她仕途背后重要推手——方晟。
严格意义上讲,明月与范晓灵、居思危、蔡雨佳乃至俞晓宇一样都不属于真正意义的黄海系,而是方晟系。
如去年詹老爷子所分析的,黄海系更为松散,方晟也不是唯一核心,他倒下还有朱正阳,朱正阳倒下还有严华杰,无论哪个站出来都可以独挡一面。
方晟系却以方晟为中心,缺了他便是一盘散沙。
八点五十三分时,省发改委主任还在为着方晟把原先“全省十大工程”改为“全省三十大工程”喋喋不休,管瑾轻声提醒道:
“方申长五分钟后有个重要会谈。”
那厮才悻悻收住嘴,夹着笔记本满脸不高兴地离开。
九点零一分,明月如约而至,脸上满满的笑意,连眼里都透着甜蜜,进门瞬间方晟看花了眼,误以为苏若彤来了。
“方大申长召见,我应召。”明月边落座边俏皮道。
听得方晟心中一荡,心神差点又给她带偏了。
“能活着从马头沟回来还平安无事,我都觉得很幸运,”方晟道,“昨天在那边听到有人反映省城铲除造假产业链工作的一些情况,深感震惊,想找你了解一下。”
事关全省中心工作,明月不禁收敛笑容,道:
“必须向您检讨,这件工作我……去年市常委会分工时考虑到我初来乍到,不熟悉具体情况,所以领导小组组长由常务副市长戚南天挂名,实际上蔡清映亲自主抓,我的主要工作是招商、城建和振兴工业,所以每次省里开铲除造假产业链的督查会、汇报会、通报会等等,其它市都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出席,唯独省城只去戚南天,我没参加过。”
方晟微叹着摇头:“不象话,市长怎能缺席全省中心工作呢?沈直华也是慑于你来头大不敢翻脸罢了,但你可得当心点,尽量别恃宠而骄。”
“您说今上,嗤,真是想多了,”明月笑道,“由始至终我就见过他一次好不好?别人以为我受了委屈能打小报告,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要有人在他面前提‘山沟里的金凤凰’没准能想起来,要是说‘明月同志’,恐怕他会茫然地反问‘明月是谁?明月几时有把酒话青天么’?”
“哈哈哈哈……”方晟被逗得大笑,空降晋西以来还没这样舒心地笑过。
明月狡黠一笑:“要说恃宠而骄,我恃的人就是方哥呀!”
“别!”
方晟惊得冷汗都冒出来了,警告道,“别乱说,当心隔墙有耳!我们之间只有短暂的同事关系,不……不存在任何的……”
“是上下级关系吧?”明月故意将语气落到“上下”两个字。
女人一旦放开来真没办法。
方晟无可奈何道:“那你对省城打击造假产业链情况一无所知么?”
“略有耳闻,期间也一直有人私下反映一些问题,比如雷声大雨点小,比如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又比如区别对待等等,我就听听而已。”
“不想掺和?”
“想掺和就能掺和?”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方晟沉默片刻,道:“所以真正原因并不是你刚到省城情况不熟,而是有人故意想撇开你,防止碍事?”
“很好啊,对于古玩我真的一窍不通,到我这样的年纪再跟在后面学习很费劲的。”
“在我面前,你居然敢提年龄?”
明月耸耸肩:“年轻的时候……错过很多,现在非常后悔呢,方哥。”
说着说着又要跑偏。
方晟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在晋西这样的大环境下,一窍不通也不对,我也正准备找专家辅导,不求炼成火眼金睛,至少听汇报时别被那些个名词术语弄懵了,关于铲除造假产业链的情况也要有所掌握,防止被人打个冷不防就被动了。”
明月笑咪咪道:“怎么会呢,方哥!您教导我任何时候都要做两手准备,永远藏一招最厉害的杀手,我都记心上呢。他们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其实我啥都知道,一五一十记小本本呢,方哥。”
被她左一声“方哥”右一声“方哥”叫得有点迷糊,方晟浑然之前郑重要求叫“方晟同志”的话,道:“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方哥想知道什么?”
“关于晋西派,关于省城铲除的力度等等。”
“去年晋西派内部有一轮激烈残酷的大清洗,最终以实权人物卓强为首的势力取得控制权,其它头目死的死逃的逃,造假集团从最初的合伙人制度变成一股独大,一手遮天的管理模式。”
“神秘的宇文大哥呢?”
“卓强在晋西地盘说了算,出了晋西就得听从宇文大哥指挥,两者并不矛盾。”
这句话含蓄隐晦,曲曲折折,方晟稍加琢磨便听出两层意思,扬了扬眉道:
“宇文大哥不是晋西人,卓强受他遥控指挥……卓强主要负责造假,而宇文大哥掌控的则是最重要的赝品分销,包括偷运到海外!”
明月抿抿嘴,道:“从各方渠道反馈信息来看,那位宇文大哥是真有两下子,所以才能把卓强那帮人聚拢到手底下,服服贴贴按他的意志进行造假产业链的分布,分工协作,培养造假人才等等,也算一桩规模宏大的事业吧。”
“一个外省人,在素以古玩文物著称的晋西经营到这个程度,不简单!有查到宇文大哥的底细吗?”
“没有……其真实身份据说只有几个头目知道,”明月道,“再说省城铲除力度,应该有人向您反映了吧?全省轰轰烈烈的铲除行动实质变相成为造假行业洗牌,都说东风压倒西风,这回是晋西压倒晋东晋北一枝独秀,所谓砸碎多少吨赝品、查封多少个工场作坊、抓捕多少名造假运假贩假人员,卓强这边却只象征性搞了点,几乎毫发无损!”
“保护伞是谁?”
“从省到市到区、街道、镇村几乎被卓强的势力所笼罩,就拿市府大院来说,卓强要是来开会,所到之处一迭声地叫‘五爷’,简直成了乌烟瘴气的江湖帮会!所以您问保护伞,其实是大伞连着小伞,伞伞相护。”
方晟沉思片刻道:“类似情况在晋北、晋东也很普遍吧,为何人家能拉下脸查而省城不行?”
明月狡黠一笑:“方哥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不是要你说什么,而是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呢?”
两人四目相对却无半分暧昧调笑,相反,迸发出的是智慧的火花。都是聪明绝顶的中坚干部,都在官场跌打滚爬历经大风大浪,都具有睿明通达的精明与机敏,此时此刻根本不用多说一个字,彼此就明白对方心意。
黄海系,或者说方晟系所有干部都有这样的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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