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行露践行承诺,每日陪赵墨吃饭,每日陪赵墨去御书房。其余的时间,他不是在麒麟阁看书挑书,就是待在华清宫偏殿一个人抄书。
虽已立秋,暑气却未消,像是在补偿什么一般的,他是抄完一本又一本。
庄行露抄书,极其耗费精力和心神,除了把内容原封不动的誊写一遍外,连字迹都要求仿得基本一致。赵墨听闻他每日抄书抄得辛苦,这日得了空,亲自送了些皇家冰窖里的冰块来。
走进偏殿,淡淡的书香飘散在房内,赵墨止了宫人们的请安,待在庄行露身后,看到他如一棵青松般坐着,忘我地在抄书。
许是手都僵了,庄行露停下来摇了摇脖子,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不消片刻,又一鼓作气的重新誊写起来。
赵墨拿起桌上的一杯茶,递到了他手边,庄行露的视线并未从书本移开,左手接过后一口饮尽:“谢过。”
复又把杯子递了回来,赵墨不接,庄行露这才回头,见到赵墨也是微微一惊:“陛下怎地来了?”
“我来看看老师,”赵墨没有忽略掉他轻轻用袖口遮书的动作,状似不经意地问:“老师若想抄书,可以让御书手帮你,也可以让上过学的太监帮你,何必自己亲自来抄?”
庄行露笑笑:“我从小就有这个抄书的爱好,宫中闲得无事,倒也不必麻烦其他人。”
回正殿后,赵墨就将华清宫偏殿的暗卫叫来问话,问庄行露抄的是哪些书籍,暗卫答道:“经史文集都有,但先生抄书,抄的都是麒麟阁仅存的珍本。”
赵墨又问庄行露从麒麟阁抄了多少本书,暗卫事无巨细地答道:“拢共是二十一本。前些个月,是每月三本,近两个月,是每月六本。”
好像再不抄,就来不及了一样。
赵墨的心,就再也没有静下来。
第二日,在回华清宫的路上,赵墨乘坐的御撵被惊动,有一小太监拦路,跪地不起。太监冯进忙大声喝止:“大胆奴才,竟敢冲撞陛下,还不速速退下!”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却不走,趴在地上说:“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明陛下。陛下,庄行露此人大逆不道、欺君犯上,实则并未净身。此事千真万确,望陛下明察!”
平地惊起一声雷。
赵墨忙去敬事房,命冯进把管事太监李田兴叫来问话。
李田兴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赵墨扫视一番大殿,语气是彻骨的严寒:“朕问你,庄行露从未来过敬事房,是否确有其事?”
李田兴已是垂垂老矣,赵墨只看得到他花白的头发和瘦骨嶙峋的双手,他人虽吓得直哆嗦,却铿锵有力地答道:“回陛下,庄行露确未进过敬事房。”
“从未进过?”
“回陛下,从未。”
赵墨的心一沉,怒喝道:“既然确有其事,此事为何不早早上报?”
李田兴吓得匍匐,更显老态佝偻,一字一句清楚地回道:“回陛下,奴才们早前不知庄行露是打的敬事房的名头。后来知晓此事后,奴才们原想着和陛下去禀明,但既然太医院的黄太医给庄行露探脉就诊过,料想净身一事不疑有它。”
李田兴未说出口的是:“当时的陛下您伤心欲绝,小小的敬事房又从何而来的勇气,去质疑庄行露?更何况,谁敢往陛下的伤口上火上浇油,谁又敢去验明庄行露净身与否呢?”
黄太医被匆匆召进宫中,看到敬事房的太监在一旁早已跪着,想着已东窗事发。赵墨高高坐在御座上,太监冯进喝道:“大胆奴才,竟敢伙同庄行露,欺君罔上!”
黄太医听后立即跪下:“老臣愧对陛下,但凭陛下发落”。
赵墨紧锁眉头,问:“为何要帮他欺瞒朕?你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吗?”
黄太医跪得更深,喟然道:“老臣乃中州人士,家乡父老实在受庄行露恩惠深重。”
永安六年,中州即将陷落,夷人大兵压境,是庄行露顶住重重压力,以一介文臣瘦弱的肩膀,与中州父老们共同抵御外侮,最终身中三箭,但中州也得以幸存,百姓这才从流离失所、仓皇南逃中解救。
黄太医不惜欺君,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要帮庄行露,想的是用自己的这把老骨头,还当年庄行露对中州父老们的三箭之恩。
心甘情愿罢了。
赵墨再问:“若他并未净身,何以那般虚弱?”
黄太医答道:“回陛下,罪臣为庄行露诊脉过,臣猜想,庄行露应是服了寒雪草。”
寒雪草,原产自高原雪域。此药甚毒甚烈,服下后会吸食人的血脉,除了使人脉弱血虚,更有头晕耳鸣、视物昏花的症状。
赵墨听后,微微垂下双眼:“他体内的毒是否已全部排出?”
黄太医老实交代:“回陛下,罪臣当时给他服用过解药,但此毒甚烈,并无特效解药,余毒排出只怕要耗费甚久。”
赵墨继续问:“可有法子根治?”
黄太医没想到陛下此刻竟会关心这个,疑惧忐忑地答道:“若庄行露好生在皇宫养着,御药房的药材供着,罪臣可在一年之内将余毒全部排出。”
“治好后,可会有后症?”
“回陛下,不会。”
问完话后,赵墨脚步虚浮地走出了敬事房,离开之前,他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天空,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晕目眩。
“老师,你嘴里的话是有一句能信的吗?”
我已经接受了你的所有完美与不完美,只因我爱着你这个人,可你不能连你这个人都是假的。
赵墨一路暴走,直冲华清宫偏殿,到了房门口,看到一身白衣的庄行露尚在那废寝忘食地抄书。赵墨平复着心绪,极力地压着自己,克制地喊了一声:“老师。”
因着抄的这本书就要大功告成,庄行露回看他,笑得眉眼弯弯:“你来了。”旋即又掉头继续抄书。
赵墨轻闭双眼,一步一步地走近,庄行露兀自沉浸在抄书中,没有注意到赵墨愈显沉重和压抑的呼吸。赵墨静静地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道:“老师,把你前面抄的书都一一拿出来吧,朕要看看。”
庄行露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握着笔的手一顿,有一瞬的晃神。
赵墨把手轻放在他的肩上,语气好似古井无波:“拢共是二十一本,每一本的书名朕都知道,老师你现在就拿出来。”只要老师全都能拿出来,朕就到此为止,然后什么都不追究了。
庄行露僵住了,他拿不出来。
锁紧眉头的赵墨,满眼悲伤地问:“老师拿不出来么?”
庄行露握笔的手缩了回来,低下了头。
“你拿不出来,拿不出来……”赵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分外渗人。
笑完后,他毫无征兆地一脚掀翻了庄行露正用的那个桌子。纸墨笔砚全都倾倒了,那唯一的珍本,和正在抄写的书都被浓墨泼了个彻底,赵墨又用脚将其碾得粉碎,是再也抄不成了。
庄行露坐着一动不动,彻底懵了。
尚来不及应对,赵墨就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几乎是用着拖的,把人一路带到了敬事房。敬事房里空无一人,无风也似有呼啸,赵墨带着人到了蚕室门口。
蚕室,乃阉割太监之所。
赵墨拉着人往里走,庄行露停了下来,赵墨再拉,庄行露反扣住了他的手,祈求般地摇了摇头。这还是第一次,赵墨在庄行露眼里,见到有惧意闪动。
“今年三月,老师和朕说,自己已于敬事房净身,朕知道这件事后,伤心了好久。”赵墨看着两人紧握的手,感受着庄行露的颤抖,“朕当时就想,老师该有多疼啊。”
庄行露移开了视线。
“老师是来的这里吗?”赵墨轻声问。
庄行露不答话,只抿了抿嘴。
赵墨紧紧地捏住他的手,五官似乎都揪了起来,闷声道:“老师,你不可以连这个都是假的,你知道吗?”
庄行露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小声说道:“对不起。”
赵墨听后仰天一笑,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抬脚猛地将蚕室的门踢开,一把将人拉了进去。
微弱的光照进了内里,蚕室的正中间大桌上,摆着两件衣服。一件是绣有金龙凤纹,衣上加霞帔的大红色皇后嫁服,嫁服上放着凤冠;一件是圆领窄袖袍衫的青色太监服,上面放着一整套的阉割工具。
庄行露脸上的血色顿时尽失。
赵墨扯住庄行露的手,将他直接推至两件衣服面前,引着他的手,先是摸了摸皇后嫁服,又摸了摸太监服。阴恻恻地在他耳边低语:“老师,这次没有陆于野了,老师你选哪个”
庄行露缩了手,指甲深陷掌心,几乎快将自己的手心扣出血肉。他不能选皇后,选皇后就是在将自己的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更何况,他本就做好了在赵墨身后,当一辈子太监的打算,真假又有何异?
可如果现下自己选太监,如果此时自己选太监,赵墨只怕会疯掉……
蚕室里阴暗潮湿,冷得刺骨。庄行露只觉得这两件衣服都是达达的催命符,仿若有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一旦穿上,就会将自己咬得尸骨无存,他双手握拳地抱住自己,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赵墨随着他一同蹲下,解开他的手心,用手指抚了抚伤口。其后温柔地理了理他的额发,抬起他的下巴,问:“老师,说吧,这次你选哪个?是选皇后服,还是选太监服?”
庄行露避开他的眼神,只垂眼看着自己滴滴往下的眼泪,并不答话。
赵墨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的泪水,柔声道:“都不想选?老师该是知道,都不选的话就是默认了可以当皇后。”
垂着眼的人,这才发出了一轻不可闻的声音,赵墨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仔细地听着。
一滴泪顺着脸颊滴在了赵墨的手心,庄行露再说了一次。
赵墨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老师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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