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屋内寂静无声，片刻后，才响起女子空灵的声音。
“这么快就发现了。”
话落，在门上挂着大红囍字那处上空慢慢显出个人形来。
那人睫长如发，睫非黑色而是同发色一样的银白，肤若白玉，好似透明，着一身逶迤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赤脚悬于空。
比皎洁的月光还要圣洁。
床边两人齐齐朝她望去，均猜出此人身份，凤麟洲的守护神——陇女。
陇女甫一落地，在二人还未回过神之际便瞬移至祁安澜面前。
“为何不继续？”
见此情形，怕陇女对祁安澜不利，林鸢欲挡在祁安澜面前，被祁安澜制止。
祁安澜丝毫不畏，不卑不亢，反问陇女：“该继续做甚？”
“唔……”陇女被问住，竟认真思考起来。她转问林鸢，“按你们凡人婚仪，现在该继续做甚？”
现在无法使用灵力，面前还是凤麟洲的神祇，林鸢担心陇女等下真的让他们继续完成剩下的部分，于是她面不改色说谎：“到这里婚仪已经全部完成，没有其它还需做的。”
祁安澜配合地点头。
陇女看了二人一眼，不再言语。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眷恋，在二人身上往复巡视。她靠近祁安澜，双手欲攀上祁安澜的肩以更好看清他面容，却被祁安澜不动声色躲开。
陇女也不恼，她转而看向林鸢。忽的，她的手攀上林鸢脸颊，目光留恋。
她已许久未曾见过凡人，如此活生生的凡人。
“若是他没有食言，弃我而去，想必我也早就穿上这身婚服。”
林鸢不敢轻举妄动，任由陇女抚摸她的脸。
渐渐，陇女面容变得悲戚，双眼漫上水光，留下泪水。
红色的泪水。
林鸢与祁安澜对视一眼，二人均想到今日红雨镇落下的红雨。
“前辈口中的‘他’，是何人？”林鸢问出口。
陇女是凤麟洲的守护神，或许想找到嘉堂果还需她的帮助。
陇女终于放过林鸢的脸，双手掩面而泣。
“纪郎，纪郎，说好回去家中告知父母一声安危便会回来娶我的纪郎，他丢下我，再也没有回来。”
红色血泪不断从她指缝中流出，屋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原来红雨镇的红雨，是陇女悲戚的神力所化。
千年前，纪连识出海时遇到大浪，小舟抵抗不住风浪支离破碎，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凤麟洲在此时出现了。
陇女守护东南海的安危，却不会因为海浪救人，破坏他们命数。
然那一天，她一时兴起，救下纪连识。
正是这一时兴起，成了她的千年浩劫。
救下纪连识之后，纪连识便在凤麟洲与陇女一同生活。
初时陇女并不在意这小小的凡人，让他修养好了便赶紧离开，可纪连识没有。
在海上见到陇女那一刻，纪连识便无法自拔。他仰慕陇女，期望得到她的回应。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陇女从未和凡人相处过，亦或是纪连识打动了她，陇女与纪连识开始相爱。
后来，陇女发现纪连识的容颜开始老去，她用了仙法使他同她一样长生不老。
可纪连识本就是个凡人，他在凤麟洲未见过除了陇女之外的“人”，他开始想念家中父母好友，或许他们都以为他已经因为那场海上事故死去，他应该回去告知一声他们他的安危，以及遇到陇女一事。
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纪连识认为，他应该回家告诉父母一声，再回来光明正大迎娶陇女。
他对陇女如此说道，陇女纵然不舍，也应允。陇女是东南海凤麟洲的守护神，自她出生起就在凤麟洲，从未离开凤麟洲，也从未想过离开。
纪连识离开后，陇女对他日思夜想，守在凤麟洲入口处的桃花林里等他回来。她记住了纪连识跟她说的有关凡人婚仪的事，按着他说的准备布置，只待他回来与她成婚。
桃花林的每棵桃树都是纪连识亲手所植，让凤麟洲添上许多艳丽色彩，只为博陇女一笑。
陇女不知等了多久，海上明月升起又落下，不知几回。
有日，陇女突然想，他不会回来了，纪连识抛弃了她。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不可抑制地占据她所有理智，让她痛苦哀嚎。守护凤麟洲的女神第一次落泪，流下红色血泪，最近的那座小镇也落起了红色的雨。
陇女说完，泣不成声，屋外雨声渐大。
林鸢唏嘘不已，她记得，古籍上记载的凤麟洲守护神，是个无心无爱的圣洁女神，不可亵渎。
想来该是纪连识的真心打动了她。
林鸢突然想起来时凤麟洲入口的那座桃花林，原来那两个追逐嬉笑的黑影竟是陇女与纪连识。
连他们进入殿堂时候的婚庆，都不过是陇女一厢情愿幻化出来的幻境。
林鸢蹲下，拿出帕子给陇女，她不知如何安慰。
毕竟距离红雨镇第一次落雨已经过去一千三百二十六年，如果纪连识会回来，早该回来了……
“许是，他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林鸢道。
陇女突然抬眼看她，眨眼间，白色长睫落下又扬起。
“自他离开后，我日日在入岛处等候，凤麟洲日日现于世间，不知等了多久。自我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之后，我便带着凤麟洲又隐于世，可每日我都在想他念他，盼他归来。”
陇女悲戚道，“他与我一同在岛上生活了二百二十一年，每隔二百二十一年他离开那日，我便带着凤麟洲重现于世，期望他能找到我。”
原来凤麟洲的现世，只是陇女在等心上人归来。
可纪连识是回去与父母好友报安危与娶陇女一事，既过了两百多年，人世早已更新换代，他又怎么能寻到曾经的亲人好友……
林鸢猛然想起，凤麟洲一直都是白天，且陇女用了仙术使纪连识长生不老。
莫非……纪连识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
林鸢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不知如何开口。
祁安澜似乎也想到如此，他手搭在林鸢肩上，示意她冷静。
那么，纪连识回到人世之后，发现世间一切与他离开时都截然不同，他是不是就此放弃陇女，从新开始人世生活？
可无心无情的神女都被他打动，他不该是如此无情之人……
“前辈莫要难过……”事已至此，再多话语都抚平不了千年的伤痛。
陇女看着林鸢，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臂。
她不能离开凤麟洲，可林鸢他们可以。
“女娃，帮我找到纪郎，你想要何等宝物我都给你。”
“前辈……”林鸢不忍拒绝，可她也无法确定能不能找到纪连识，贸然答应只怕是徒增看不到眼的希望。
“罢了……”陇女擦净眼泪，“我观你心，见你心中只有大义与责任，无丝毫情爱，自是无法知晓我此刻心情。”
“晚辈无法向前辈保证一定能找到纪前辈，但，倘若我今后果真遇到他，定会将前辈的事告知他，力求让前辈回来，让他与前辈说清楚当年的事。”林鸢说道。
陇女静静望着林鸢，片刻后才应声说好。
她掌心向上摊开，出现一支青绿色的簪子，“这是我用本源灵力所化，你若见到他，便替我拿给他，他若是仍不回来。”陇女静默片刻，“那我便不再等他了。”
林鸢收下簪子，仔细放好。
“晚辈谨记。”
“陇女前辈。”林鸢道，“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陇女已经拭去脸上泪痕，又变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祇。
“听闻岛上有一种神果唤嘉堂果，能淬炼凡人灵根，即便是资质再平庸者也能踏进修仙行列，还请陇女前辈告知一二。”
“却有此物。”
陇女一挥衣袖，眼前立刻出现一条道路，“这条道路的尽头，就是嘉堂果树，待你们取了嘉堂果便回人界罢。”
“多谢前辈。”
来凤麟洲目的就是为寻找嘉堂果，虽现在不知小师妹情况如何，但林鸢决定先找到嘉堂果再回去寻小师妹。
巨大的果树长在森林深处，树根盘绕错综复杂，枝叶茂密，阳光也到达不了此处。
枝叶虽多，却一个果子也看不到。
“奇怪，怎么没看见嘉堂果？”林鸢仰头望着茂密的枝叶。
祁安澜绕着树干走了一圈，他抬手，手搭在树干上。
确是嘉堂果树。
“你想做甚？”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林鸢一跳，发现是树干发出来的。
她走到祁安澜身旁，与他一同面对那树干幻化出来的脸。
“晚辈无意冒犯，想向前辈求取嘉堂果。”林鸢道。
“嘉堂果。”那老树开口，“我凭什么给你们？”
“前辈要如何才肯给我们？”祁安澜早已收回手，负在身后。
“好说。”老树已许久未曾见到活人，一次见到两个不免有些激动。
“老夫年纪大了，不知所剩时日还有多少，若是你们能借点寿命给老夫，嘉堂果就给你们。”
此言一出，两人均震惊不已。
林鸢上前开口：“前辈要多少年岁？”
老树笑呵呵道，“不多，就你女娃娃剩下的一半寿命。”
祁安澜将林鸢拉回来，生怕林鸢一口应下。
“前辈不若换个条件，寿命一事，恕我们不能答应。”
老树眼睛转了转，语气状似无奈：“老夫要什么没有，就只要寿命。你们不给，那就离开吧。”
祁安澜拉着林鸢的手立刻转身。
刁滑奸诈的老树精，不就是嘉堂果，对他来说又没无甚用处。待他们这次离开凤麟洲，他日寻到机会定要来烧了这老树精。
林鸢被祁安澜带着往前走，看不见他此刻眼中的阴鸷。
“小师弟，你慢些……”林鸢被拉得踉跄几步。
往日软萌乖巧的小师弟今日怎这般反常，以往都会听她的话。
祁安澜停下，转身问林鸢：“师姐你当真要与他交易？”
林鸢明白祁安澜在担心什么，她安慰他道，“修仙之人寿命本就可以延长，一半寿命……”林鸢停顿片刻，“他日我若是能飞升得道，寿命自是无限，一半寿命又有何妨。”
前提是能度过师门被灭门的危机。
祁安澜诧异，没想到林鸢真的会答应这种条件。
与神祇做交易岂是儿戏。
“若是他出尔反尔，要了不止一半寿命呢？”
老树精要的是林鸢的寿命，承受的人是她，又与他何干？此事最大受益者就是他，最不该拦着的人也是他才对。
但祁安澜听到要取林鸢寿命时未经思考便出手阻止。
林鸢莞尔一笑，“小师弟你放心，我可以与他定下神契。”
定下神契的双方，不得违背誓言，否则永生永世受烈火焚身之苦。
“大师姐……”祁安澜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不如算了，我们不要嘉堂果也罢。即便无法修炼也没甚不好，不至为了我冒如此大的风险……”
说完这话，林鸢脸上仍是未有半分松动。
祁安澜只好妥协：“若师姐执意如此，既然是为了我才找的嘉堂果，不如让我来。”
老树精在后面看着，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本想捉弄一番，没成想他们越说越多，越说越严重……
他好歹也是活了上万年的神树，怎会做出取人寿命这等妖魔才会做的事!不过是许久没见活人，想捉弄捉弄他们，这下倒是弄巧成拙了。
“咳咳。”老树精清清嗓子，“老夫跟你们开玩笑呢。”
他的枝条缠着一个嘉堂果，朝林鸢扔过去。
“喏，女娃娃，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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