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果如谢珏所说,宛成仁辞官的折子没几日就批下来了。

    本来还应去礼部交接一些未尽的事宜,可是一来礼部近来差事清闲,也没什么要紧事;二来对外的说辞是突发疾病,宛成仁便也不宜再去外头频繁露面了。

    许是已经看清眼前的境况,宛成仁自那夜过后便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外头瞧起来倒像是真的病了似的。

    宛言对他这番举动不甚在意,是以,直到宛明来疏桐院见她,将宛成仁留给她的信拿过来,宛言才知道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宛成仁便带着张管家离开永安,动身去淮扬了。

    他既走得这么干脆,倒免去了宛言再费心思。可她还是放心不过,唤了人进来悄悄嘱咐了几句,只让派人暗中跟着,确保宛成仁回了淮扬才好。

    而后,将一切安排妥当,她才慢条斯理地将那信件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这封信是宛成仁亲笔所书,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其实左右也不过是一句:错了。

    还有一句:从前什么都有的时候总觉得还不够,还想拥有更多,如今一夕之间什么都没了,反倒轻松了不少。

    宛言如今已不在意他这些话是否发自肺腑,只是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愣神。

    之前从淮扬回永安途中收到宛成仁传来的家书,那时他连亲笔都不愿写给她,如今倒是肯写了,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将信随意丢在一边,吩咐出云拿去毁了就是。

    宛明在一旁看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二姐姐,父亲他年纪也大了,此去淮扬路途遥遥,也不知路上会不会平安。”

    虽然那夜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的娘亲和父亲曾经对李韵荷做的一切,也真的觉得宛成仁太过分了些,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像宛言一样全然不在意。

    “父亲病了,在永安不宜养病,自然是回淮扬好些。这一路上看看周遭的风景,心境也会开阔许多,你不必担心。”

    “永安到淮扬的路,淮扬到永安的路,我都走过,想来我那时既没什么事,他也不会有事的。”

    宛言看着宛明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道:“宛明,我知道他多年来对你是很好的,左右他也并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与我一样对待他。只是,不知他人苦处,便不要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让别人放下。”

    “至于你的娘亲……”她顿了顿,“我不可能心软的。”

    “我知道。”宛明虽然已经想过宛言会这样说,但是他还是抱有那么一点希望的。如今,这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可就算是这样,宛言所做的一切他仍旧理解。若换做是他,只怕比宛言还要恨。

    “娘亲有今日的确是咎由自取,只是我说过,身为人子总不能眼见娘亲受苦却什么都不做。二姐姐,我想要去见她一面,哪怕只是同她说几句话,可是衙门大牢守卫森严,还请姐姐替我周旋一二。”

    听他说想见张氏,宛言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可想过,你若是去见她……”

    她说到一半,定定地看了宛明一眼,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正巧过些日子我也想着去见一见她,你便随我一起去吧。想来能看见你,她也不至于太过冲动。不过一切还是得等事情分明之后再说,你且再等等吧。”

    见宛言允了,又听说她也要去看望张姨娘,宛明垂了垂眸,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临走时,沉沉道:“姐姐,我娘亲之前做错了事,害了夫人,也害你这么多年流离在外,我替她说声抱歉,是我们对不住你和夫人……”

    “不必了,”宛言却是极快地回道,“天底下没有谁可以替人受过,自然也无法替人致歉。对于你娘亲,她道不道歉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宛明,你很聪明,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是张氏的命。

    宛明沉默了半晌,终是抬步走出了疏桐院。

    …

    宛府这件事城尹衙门办得极为妥帖,林林总总许多事项,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便都已经处置完了。

    张姨娘该招的都已经招了,且一应人证物证及其卷宗都已经整理完毕,刑罚也已判了下来:罪妇张氏,秋后凌迟。

    此事虽说是宛府家事,但因为过了城尹衙门这一趟,故而外头也有人听了些风声。

    府中姨娘暗害主母,家主多年来又对妾室多加纵容,以至于嫡庶不分。更有甚者,竟还造谣中伤主母清白,试图混淆嫡女身份。这样的事即便是在普通的府第也算不得一桩小事,更何况宛成仁曾在礼部任职,宛家的亲族中又曾出过迟坦正那样的忠义明臣。

    是以,大家在谴责张氏之余,对宛成仁也是多有批驳。

    然而,即便是身处牢狱之中,张氏到底也没将宛成仁当初纵容自己害死李韵荷一事抖落出来,加之宛成仁因“病”辞官,如今已回淮扬修养,外头的风言风语便也不至甚嚣尘上,至多是说几句家主糊涂,屡遭蒙蔽,也算稍稍全了家族颜面,不使逝者蒙羞。

    只是宛家原本有人在朝为官,且不论这官职如何来的,到底也好过寻常人家,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可惜。

    不过,任凭别人如何分说,宛言倒是丝毫不在意,李韵荷一事水落石出,当年真相揭露人前,她的心愿便已了结。

    原本宛成仁的官职就是因为其舅迟坦正官声极佳,素来勤勉,又是因公去世,这才落在了他的身上,如今,一切不过是回到最初的模样罢了。

    现在家中一应田产商铺都经营得极好,吃穿用度自然绰绰有余,至于官场上的事,就看宛明将来能不能好好读书,凭自己的努力谋个好前程了。

    …

    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宛言便择了个日子带着宛明去了城尹衙门的大牢。

    张姨娘虽然判了死刑,可到底不算是什么朝中的大案要案,加之之前永安城尹与宛言也算相识,原本也是她们后宅中事,故而只是稍加打点,便得了那差役的同意,许她们进去瞧瞧张姨娘。

    多日不见,张姨娘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置身这破破烂烂的牢狱之中,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养尊处优的影子。

    发丝微乱,衣衫污秽,一时看起来竟老了许多。

    方才她隐隐听见宛言同那差役说话的声音,如今听见了脚步声,连头不愿意抬,就那样蜷缩于墙角,并不想理人。

    直到听见宛明有些颤抖地唤了一声“娘亲”,她这才有些惊诧地抬起头。

    看见自己的儿子,她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踉踉跄跄起身来到两人面前,一双有些皲裂的手握在栏杆上,几乎就要哭出声来:“明儿,我的好儿子,娘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娘亲……”宛明声音带着些哽咽。

    她往两人身后看了看,有些担忧道:“如儿怎么没来,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宛明赶紧道,“她这些日子很担心娘亲,情绪不大好,我怕带她来闹出什么乱子,所以就没和她说要来看您。”

    “原来是这样。”张姨娘若有所思,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忽而神情一变,一脸警惕地看向他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宛言:“我如今都这样了,你还来干嘛?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坏主意,想要害我的明儿!”

    张姨娘在牢里受了这些日子的罪,可是看着还是没怎么变,宛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还能是为的什么,自然是来看你的笑话了。”

    闻言,宛明面露尴尬之色,张姨娘反而大笑了几声,方道:“宛言,终究是我小看了你,如今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你母亲的命我也就要还了,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宛言的目光添了几分冷意,“即便是将你千刀万剐,我母亲也再回不来了,如果可以,我不想要你的性命,我只想让母亲好好的。”

    她难得在张姨娘面前说出几分真心话,张姨娘神色一凝,抿了抿唇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母亲,可是我没办法啊!”

    “我出身不好,若不是结识你父亲,别说嫁个好人家了,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可即便是跟了他,若不是生下如儿,连宛家的大门都进不了。”

    “可你知道一个妾室在主母面前、在外人面前有多么卑微吗?每每府上有什么节庆,请人来做客时我甚至不能露面,即便是碰上了,也要被人嘲讽几句,处处抬不起头来!”

    “若只是我自己这样也就罢了,可是连带着我的女儿、儿子都是庶出,如儿以后想要找一门好亲事谈何容易,宛明更是,哪个好门第的女儿愿意嫁他一个庶出的儿子。”

    张姨娘说些面露悲戚之色,险些就要流下泪来:“所以我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不能不为他们打算!若是你母亲活着,那我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直到我才害了你母亲,又熬到你祖母去世,这日子才终于好过起来。”

    “可即便如此,就算我在府中独握大权那又如何?出去还不是要受人冷眼!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让宛如记在你母亲名下,宛明也一并记名过去,这样他们就是嫡出,不用像我一样受人冷眼。”

    “可是有你在啊!你母亲那时不会答应,你亦不会答应,再加上有你这个货真价实的嫡女,迟早会碍事!”

    “我只能斗啊,斗倒一个又一个,可是没想到,还是栽在你手里了。”

    宛言难得心平气和地听她说完这样许多话,她轻叹一声,盯着张姨娘问道:“嫡庶之分,固然重要,可就重要到让你手染鲜血,用别人的性命去换吗?”

    似乎是觉得她这话过于天真,张姨娘嗤笑一声:“若是你没有嫡女这个身份,当初根本就不可能从淮扬回来!只因你生下来便是正室嫡出,所以根本不知道庶出的苦处,也永远体会不到我的处境!”

    体会不到吗?宛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说的这些我未必不知。那时父亲因为承了舅爷的官位,因此被那些凭借多年苦读一朝入仕之人瞧不起。我虽为嫡女,听到冷言冷语又哪里少了?加上那时他不过是个小官,我在别人面前,难免总要低头。”

    “可是即便别人轻视,也不能自己轻贱了自己。便是为子女计,也不该去害别人的性命。”

    “就比如王家那位庶出的小姐王雯,不照样因为自己的能力,将家里的一些事处理得极为妥帖,更是得了一桩好姻缘,如今哪个还敢抓着她嫡女的身份不放。”

    “可见你有今日,不是栽在我的手上,而是栽在你自己的手上。歪门邪道,终究比不得脚踏实地。”

    看着张姨娘仍旧有些愤然的神情,宛言淡淡道:“其实,母亲当年曾与我提起,要将宛如和宛明寄养在她的名下,名义上她就是他们的母亲。只是因为那时祖父反对,故而想着等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办此事。”

    “只是没想到,她还未来得及替你筹谋,便已经让你害了性命,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什么!”张姨娘不信她的话,猛地摇头,“我不信,我不信,她怎会那样好心!我可是抢了她的丈夫,她应该恨我怨我才是啊!怎会善待我的儿女!”

    见她这般执迷不悟,宛言的语气已然冷了几分:“信不信由你,你且细想想你入府多年,我母亲可曾苛待于你,又是否对宛明和宛如有过刁难?你若执意不信,只觉得旁人都如你一般自私自利,那便也随你,我总归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只是你如今这样子,可不知你究竟是如何为你的儿女打算的。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可还合你的心意啊?”

    “二姐姐,请别说了。”宛明看着张姨娘失了血色的脸,开口劝道。

    宛言一笑:“我今日的确是说得有点多了,本不该多费唇舌的。只还有一句,顺便告诉你一声,你的丫鬟朝云,还有西风院里平日里对你极忠心的那几个下人,听说了你秋后处决的消息,一个个都要殉主,已经先你一步去了。”

    话是这样说,可到底他们是不是自愿,如今谁又能说得明白呢。

    张姨娘闻言一愣,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却听得宛言道:“好了,你和宛明好好说几句话吧,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看着宛言离开的背影,张姨娘忽然开口喊住了她:“宛言,我赔给你一条性命,可是我求你,放过我的如儿和明儿!”

    “娘……”宛明心疼道。

    张姨娘却不理会他,只是听着宛言的背影,目光灼灼。

    少顷,方听宛言道:“宛明的心思我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动他。至于宛如……”她顿了顿,“若她今后安分守己,我会遂你的愿。”

    说罢这话,她没有半点停留,抬步便出了牢房。

    今日天气很好,天空晴朗透彻,宛言站在牢房外,静静地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整个人难得的轻松。

    良久,忽听牢房内传来宛明痛心疾首的一声大喊—“娘亲”,宛言方才回了回神,看着那些匆忙跑进去的差役,长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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