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宛成仁如今日这般硬气,却是在这样的情形,宛言不禁觉得讽刺。
“父亲呀,若说丢脸,你平日丢的脸还少吗?我现在也算看明白了,你之所以这么护着张氏,对她的情分或许是有,可最重要是你不愿意将事情弄大,毁了你自己的名声与官声!一旦事情真的牵涉到你自己,只怕张氏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你这官位怎么来的你比谁都清楚,当初若非舅爷因公去世,哪有你的今日?若是舅爷知晓他一向清明的官声被你这样的人玷污,只怕九泉之下终究难安!”
“我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张氏一定要扭送官府,我定然要洗清你们往我母亲身上泼的脏水!”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便是料到父亲会有今日之举,所以一早便派人将状子递到府衙了,只怕不久官兵就会上门,到时候便由不得你了!”
宛成仁没成想她竟会将事情做得这样绝,一时气得有点上不来气,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越发站不稳当了。
“宛言,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除了能替你母亲洗清冤屈,你又能得到什么!她已经死了!可你呢?若是我倒了,咱们这个家还能有吗!我从前不过是个小官的时候,你受到的冷眼嘲讽还少吗?若是闹出这样的丑事,你又要大家怎么说你?”
“到时候,你以为你还能嫁给宸王殿下吗?若是身份地位真的只是身外之物,当初他又为何要费尽心思提拔我呢!”
其实宛成仁什么都明白,虽然谢珏这些年来并未将自己的心思与他言明,但是他又怎么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这一次,他笃定宛言只是一时冲动,待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自然会听他的话,不会再如此执拗。毕竟,很少有人会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办些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的事,只为了,所谓的公道。
但是,他却想错了宛言。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明白过宛言,他不明白她想要什么,也不明白她的固执与坚持。
在听了他这些话后,宛言不见丝毫动摇,只是冷冷地看着宛成仁。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直直看向他心底的虚伪和自私。
她沉沉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一个微凉却带着十分威严的声音悠悠传来:“原来宛大人也知道是本王费心提拔才有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啊!”
谢珏踏着昏暗的天色,缓步步入正堂,来至宛言身边。
没成想他会在这个时候到来,众人微愣之后,皆跪倒在地。
宛言站在一旁,看着谢珏冷峻的面容,一时竟鼻头一酸。
今晚这一番对峙,她真的觉得有些筋疲力尽了。而此时,谢珏甚至不需要再说什么,只要站在她的身边,就已经让她觉得很安心了。
谢珏看着宛言眉间的那一抹疲惫与痛心,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将袖里一直揣着的一个小纸袋递到她手里:“想着你肯定没有好好吃东西,正巧来的路上瞧见那家你爱吃的糕点铺子又出了许多新鲜的花样,就买来给你尝尝。”
宛言握着那小纸袋,手里温温热热的,阵阵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一时竟觉得心绪都平静了不少。
谢珏见她蹙起的眉头散了开来,弯了弯唇角,而后看向将头埋在地上的宛成仁,立时沉下声音:“我知此事言儿想要靠自己完成,故而本不想插手,可既然你刚才提及本王,那便告诉你无妨。”
“我从前之所以提拔你,的确是为了给言儿一个合适的身份,不让别人在背后议论,轻视了她。可如今本王方觉原是自己错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她配不起我,身份地位也都只是别人在意罢了。即便她没了官家女子的身份,即便她家中并无显赫的地位,我照样认定她是我的王妃,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若是宛大人为此担忧的话,那尽可放心了。”
他的话让宛成仁的心彻底凉了下来,若说今日只有宛言一人,他尚可一试,可现在谢珏在此,这件事情他是断断左右不了了。
“王爷!”他慌张地抬头,仍想做最后的争取,“您这么多年来费心提拔,怎会只为了言儿一人,臣如今在礼部已居侍郎之位,以后必然会报答王爷提携之恩!只要王爷有所吩咐,臣定然万死不辞。”
“哼!”谢珏却并不在意他的示好,“你以为本王为何要将你安排在礼部?凭借你的能力,不堪身居要职,能得礼部那个闲差也不过是因为言儿。”
“朝堂之上,想要替本王做事之人比比皆是,你,尚且还没有资格。”
宛成仁此刻只觉谢珏的话缠绕在他耳际,他却听不清楚,更不愿意听清楚。
一直以来,他虽然知道谢珏对宛言的心思,可是却没有想过谢珏会将宛言看得如此重要。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任由宛言在淮扬多年,他甚至想过,若是宛言永远不回来,他便可以让宛如嫁给谢珏,到时只要将宛如的名字记在宛家主母名下,她一样可以是宛家嫡出的女儿。
可是如今,显然他只是自以为看透谢珏的想法,却没想到这位如今手握权势、杀伐果断的宸王殿下,竟也有几分真心。
原本想说的话此刻堵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来了。正犹豫间,忽听外头小厮颤颤巍巍地跑了进来,回道:“老爷,二小姐,城尹衙门的人在外面等着,说是接了府里的状子,要将张姨娘押走审问。”
宛成仁见状自知已然是阻止不了,恐怕今日过后,不只是张氏,就连他都自身难保。而张姨娘刚才目睹了这一切,也早就知道今日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是以,不似往日般大吵大闹,她竟难得地沉默起来,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官兵有力的步子离正堂越来越近,她有些绝望地看了宛明和宛如一会儿,那些兵士便已经来至近前,不顾宛如歇斯底里的阻拦,将她拖了出去。
“姨娘,”在经过宛言身边的时候,听她冷冷地道,“在牢里可千万不要想不开,若你想要豁上这条性命也不愿将事情说清楚的话,还需要先想一想自己的儿女。”
“你便是死,也得将事情说清楚以后再死。”
看着张姨娘被人这样狼狈地带走,宛如和宛明心里都不好过。
他们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知道一向敬重的父亲骨子里的冷漠和自私。
宛如心知一切都完了,可她却仍旧看不得自己的娘亲就这样被人带走。
望着张姨娘离开的背影,她三两步跑到宛言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宛言,我求求你,别让他们带走娘亲好嘛!宛言,我错了,以前是我任性,我真的知道错了,请你放过我娘亲好不好!”
看着她这副模样,宛言心里虽说算不上难受,可也没有多少高兴。
没有母亲陪在身边的感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宛如,很快也要体会这样的感觉了。从今往后,这天底下,又要再多两个没有娘的孩子了。
这如何能让人高兴得起来。
可她还是道:“宛如,我救不了她,从她当年害了我娘亲开始,就没人能救得了她了。”
闻言,宛如颓然地倒在地上,似乎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
…
城尹衙门的人见谢珏在此,不免寒暄问候了几句,直到他们离开,宛成仁还都跪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抬头看向宛言,声音中尽是无力与疲倦:“言儿,说说吧,你想怎么样,你想怎样‘处置’你的父亲?”
宛言对上他的目光,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可有几分是为着他自己,有几分是为着张姨娘,又有几分是为着她的母亲,她再清楚不过。
“父亲言重了。”宛言丝毫未理会他话中的嘲讽之意,语气中多了几分凉薄,“如今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您身子也不好,不宜再过分操劳,不如辞了官职,回去淮扬老宅颐养天年吧。”
“你……”宛成仁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也不顾谢珏在场,抬手就指向宛言,“宛言,我可是你的父亲!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若不是有宸王殿下替你撑腰,你以为我能任你左右吗?”
他的话引得谢珏的眸色深了几分,宛言转头看他,不禁讥笑一声:“父亲,你到底从未明白我的心思。自我回到宛家起,所作所为便是要替我母亲讨回公道,让曾经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只是虽然苦心筹谋许久,可未曾想过要利用宸王殿下。你以为让你辞官很难吗?堂堂礼部侍郎,纵容妾室谋害主母,多年来宠妾灭妻,重庶轻嫡,若将此事给捅出去,你以为只是让你辞官还乡那么简单吗?”
“我不怕死,更不怕舍弃所谓的身份地位,可是父亲,你也不怕吗?”
宛成仁静静地听着,听着宛言话中的轻蔑和不屑。他知道,在她的心里,是瞧不起他的。
他此刻才想明白,宛言的决心远比他想象得坚决百倍。
她从一开始就布好了局,要让他和张氏为李韵荷的死得到报应。而之所以要一步步地算计着惩治恶仆,夺回田产商铺,重掌中馈之权,不为别的,只为让张氏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慢慢消失,她要慢慢地折磨她的敌人。
如今,即便是宛家没有人出仕为官,她依旧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凭借那些商铺田产,衣食无忧。
他的小女儿,从前那个隐忍小心,在他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时时偷着抹眼泪的小女儿,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变得陌生但坚强。
她曾经所渴望的父爱,曾经所希望的父母和睦,如今已经再不需要了。
宛成仁闭了闭眼,此刻再多的悔恨也已经晚了,他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小女儿。
“对不起。”他声音中带着莫名的荒凉之感。
这一声对不起,宛言曾经等了很久,可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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