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安话只说了一半,可两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年那桩旧事,还要从宛言父亲这官职的由来说起。

    那时,宛成仁的母亲,也就是宛言的祖母,娘家有个弟弟名曰迟坦正,曾官至刑部司寇,掌一国刑狱。这位迟大人为官清廉,屡断奇案,在百姓以及同僚之间素有声名。

    奈何天不假年,七八年前他从南州回来述职的路上不幸因公殉职,在一个风急浪高的雨夜,失足落水,命丧江河。而为的那桩公事,便是与当朝的七皇子谢瑾有关。

    后来,梁帝闻听此讯痛心疾首,下令厚葬、金银之外,还赏了个荫补的恩赐,允迟家年轻一辈一个官位,不必通过大考入仕。

    可迟坦正为官多年,因忙于公务,膝下无子,家中更是人丁单薄,一来二去,这等好事就落到了他外甥宛成仁的头上。

    宛成仁年轻时几次参加朝廷大考失利,未能如愿步入官场,本以为于仕途无望,却不想后来天上掉下了这个馅饼正砸在他怀里,这才让他得了个从五品的小官。

    谈及此事,想到过往种种,宛言不禁感慨:“舅爷平素为官清廉,明断是非,纵然结局令人痛惜,可也算是为国尽忠,全了他平生心愿了。只是我父亲因他得来的官职,在为官一事上,却没有半点他当年的风骨。”

    说着,她极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忽的眸光一闪,恰巧想起一事:“说起这事,我十分疑惑,父亲这几年官位升得这样快,姐姐可知晓背后有什么隐情?”

    她本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想过程映安能对此事有所了解。毕竟官场中事,就连她当年身在宛府之中都不知道其中因由,甚至从没细细想过这背后或许并不简单,就更别说程映安了。

    可没成想,程映安却当真听到过些风声。

    只见她敛了敛眉,朝外看了看,这才附在宛言耳边小声道:“我也只是无意间听我父亲提起过,传闻似乎是朝中有位皇子一直有意提拔令尊,只是不知到底是谁!”

    事情与宛言一开始想得相差不大,可她想不通的是,宛成仁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如此提拔?

    不是有意贬低自己父亲,只是两世为人,她看得再清楚不过。她这个父亲与官场上那些不以万民为本,不知敬畏,只知得过且过、明哲保身的庸碌之流无异,提拔这样一个人,又让他在难以有什么大作为的礼部任职,其中用意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见她蹙眉深思,程映安怕她多想,又忙补了一句话:“我也只是偶尔听了一些话来,或许与实情相差甚远也未可知!其实你父亲这几年为官,虽然没听说过有什么功绩,可也并未有什么纰漏啊。”

    宛言明白她想说什么,可此事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眼下还是先去赴宴要紧。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随即换上一副轻快的语气:“好了,不提这事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就好好去游一游这华春苑吧!即便只是皇家外苑,我从前也是没去过的!”

    她既然岔开了话题,程映安便也不提了。两人正朝府外走,宛言忽又想到一事,随口问道:“这永安一众贵胄公子当中,姐姐可听说过有个叫谢清和的吗?”

    “谢清和?”程映安低声重复了一遍,认真地想了一圈,却还是摇了摇头,“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既是谢氏,想必不是一般的官家公子。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人来了?”

    “只是随便问问,回来路上他帮了我个忙,所以想着有机会碰见能答谢一下。”宛言此时大概能确定,“谢清和”只是个假名字,否则以那人周身气度,怎会在帝都无名?

    想到这里,她暗暗摇了摇头,转头就将什么谢氏公子抛在脑后了,与程映安说着话便往皇家外苑而去。

    等赶到华春苑时,正是热闹的时候。红砖绿瓦,高耸气派的院墙之内,风送花香,人声熙攘,而比这周遭繁华更吸引人的,是往来其间的年轻男女。

    两人一边欣赏着这苑中美景,一边往里头水榭楼台处走去。远处几座角亭十分精致,通往角亭的石桥边,三三两两,皆是年轻的官家小姐。

    刚刚走近楼台处,便听得不远处有不少小姐正围着一名女子聊得热闹。

    “李姑娘这衣裳真是好看,想必一定是出自如意坊吧!”

    “看这做工,就知道不是凡品!”

    “还有您头上这支桃花簪子,那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虽然还没瞧见被簇拥在中间那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可听到周围的官家小姐们对她如此奉承迎合,宛言一下就猜到了此人身份。

    果然,她往前走了几步,只略探了探头,就看见一名女子身着华贵衣衫,发间簪着几支上好的金钗,衣袂随风翩跹,甚是轻盈好看。她脸上神情同宛言记忆中一样,十分倨傲,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见状,宛言不禁失笑。五年前离开时便是这副模样,如今,竟还是老样子。

    “白云苍狗,岁月无情,不过几年光景,永安许多旧人旧事早已大变,这位宰相千金倒是一如往昔,还如众星拱月一般。”瞧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李飘然,她如是说道。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程映安一时不免心生感慨:“有那样好的家世,又有长辈疼爱,也难怪她能一直如此。”话毕,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隐隐有些担忧,“你不是说你们俩自小就不对付吗?此番你回来,应该离她远远的才好。这位大小姐,确实不是个好惹的!”

    她鲜少将话说得这么直白,闻言,宛言转头看向她:“姐姐这两年在永安,她可是给你气受了?”

    本也没想隐瞒什么,程映安轻叹一声,话里带着些许无奈:“也算不得受什么气,你也知道,她向来说话就不见得多么好听,我已经习惯了。加上……”程映安顿了顿,“她似乎对七皇子有意,所以知道我与他说过几次话后,看我也多少有些不顺眼吧。”

    这宰相千金素来的刁钻任性,宛言比谁都清楚。以前她在永安的时候,李飘然不知怎么的,总是瞧她不顺眼,处处为难不说,只要是见了她,就要嘲讽几句。

    一开始,宛言年纪还小,又自小伶牙俐齿的,每次都会开口反驳,丝毫不愿意落了下风,总是说得李飘然无言以对。

    可后来渐渐知事了,碍于彼此的身份,再加上在家中日子过得谨慎小心,所以她大多时候都是忍气吞声。即便实在忍不了想要辩驳,也是仔细措辞,将话在心里过上一遍才肯说出来。

    想起往事,宛言深觉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她敛了敛目光,轻叹一声:“既然惹不起,避着也就是了!你素来温婉,最不会和人斗嘴,碰上她这个胡搅蛮缠的少不得要受些委屈。我可是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只盼着这位大小姐别再使性子找我麻烦才是!”

    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李飘然从前的烦人模样,宛言拉着程映安转头就走:“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万一她回头再瞧见我,老毛病又犯了,开始找麻烦,那我可真是要头大了!”

    她的脚步有些急,一眨眼的工夫便拉着程映安走出了一大段,却不想抬头一看,就碰见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漫天稀薄春光中,顾浩行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缓步而来。

    他面带笑意,眼神温柔,一如当年对着她时的模样。只是此刻,少年身边已有了她人作伴,万般温柔,全是对着那人的。

    此时阳光微弱,刚下过雨的空气中带着些许清冷,偶尔吹过阵风,还是有些凉的。刘静殊今日穿得单薄,被风一激,轻咳了一声,顾浩行便十分体贴地为她披上披风,又仔细地拢了拢。

    这般郎情妾意,看在多少人眼里,无一不是羡慕。

    本以为再见面时,心里不会有多难受,可是如今亲眼见了这幅场景,宛言却还是觉得心口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方才面上的笑意霎时间凝滞,弯起的唇角渐渐失了弧度,她突然意识到,比起李飘然,她更不愿见到顾浩行,或者,是不敢见到。

    程映安早在察觉宛言神色有异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远处的两人。

    她心里暗道不好,又责怪自己大意。

    虽说今日这上巳春宴是为未婚男女准备的,可此处赏春景最好,又是皇家外苑,凡是够得上品级的官宦人家,皆可以自由出入。今天虽是梁后设宴,可也并未对此多加约束。她先前竟然将这一点给疏忽了,若是早些想到这里,带着宛言仔细避开也就是了,如今这么碰上,还真是一件尴尬事。

    是以,程映安第一反应便是拉着宛言的手带她离开,宛言此时颇有些无措,脚步有些慌乱地正要跟着她转身离去,就听见顾浩行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中带着些许犹豫和诧异,竟还有一丝颤意:“阿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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