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风,越来越凉。

    秋夜的凄风苦雨,倘若可以轻易地夺人命,阙浮生便想任由自己这样沉浸在过去中,死了去了。

    “万丈红,我把酒给你买回来了!”

    胜三冒雨从外面回来,她看不见,又是在陌生的市镇,好不容易把酒买回来,又寻回栈,半截身子已经湿透了。

    她摸摸索索爬上湿滑的房顶,一摸阙浮生,脱口而出:“我艹!又喝成了个粑粑!”

    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不温柔,太不女人了,他会不喜欢。

    立刻改口:“不是,我是说,这什么破酒,跟粑粑一样,还能把你这么厉害的人给醉成这样。”

    胜三仗着劲儿大,有几分身手,努力想把醉成烂泥的男人从房顶弄下去。

    谁知,刚托起阙浮生的头,却冷不防,被他本能的抬手,死死扼住腕子。

    啊!好疼!

    差点被捏断了。

    她忍着,可仍然温柔道:“喂!你别怕,是我啊,我回来了。”

    他听见了,钳着她的那只手,蓦然一软,剧烈颤抖着将她抱住。

    人还沉在梦魇中,眉心痛苦紧锁,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酒醉后哑了的嗓子,尽是哀求和依赖:

    “是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我们成亲好不好?我娶你!!!”

    胜三:……

    喝多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

    清晨,阙浮生睁开眼,便见自己躺在栈的床上,身上有种从未有过的不适。

    而胜三,坐在床边,趴在床沿上,陪了他一宿。

    他一动,她便醒了。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阙浮生低头,看见昨天穿的衣裳又被换了。

    每次他喝醉,醒来后,衣裳都是已经换了新的。

    这次,不等他问。

    胜三就知道开场白是什么。

    她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衣裳是我帮你换的,放心,我什么都看不见。”她每次都这么说。

    阙浮生看着她灰茫茫的双眼,忽然道:“胜三,你什么都看不见,却为什么要活着?”

    胜三被问了一愣。

    “不活着干嘛?我娘花了那么大力气,把我生下来,我为什么不活着?眼睛看不见,又不是我的错。”

    阙浮生将头轻轻一偏,“如果你觉得很痛苦,我可以帮你……”

    胜三忽然抬手,到他额头。

    他戒备一怔。

    胜三皱眉,“明明是你淋了雨,高烧未退,为什么会觉得我很痛苦?”

    阙浮生:“……”

    ……

    不老神仙,活了那么久,邪天九部,无敌于天下,居然真的病了。

    也许,是连这副身体都已经感知到,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所以才彻底卸下了所有防备,听之任之。

    病了就病了吧。

    阙浮生自暴自弃地躺着,终日闭着眼,放任自己沦落入生老病死之中。

    胜三却不。

    她忙里忙外,帮他请大夫,帮他筹钱看病,替他买药,煎药。

    高烧,身子如火烧一般。

    药,泥汤子一样,苦得作呕。

    还有那些病痛中的无力和衰败,感受到生命被一丝一丝地从身体里抽离。

    他们住店的钱已经没了。

    掌柜的跟伙计在门外骂。

    世态炎凉,立竿见影。

    乍来时,阙浮生那一身风采,哪个还不都是差点跪下来磕头的?

    可如今,各个恨不得将他们丢去大街上。

    “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阙浮生不想再拖累胜三了。

    可胜三瞪眼骂:“艹!你是嫌弃我瞎,伺候不好你?还是自己想渡劫成仙?”

    “……”

    可是,当晚,阙浮生自己走了。

    他双腿如踩了棉花一样,拖着身子,沉迷于病痛,终日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只喝酒,不吃饭,更不要谈看病抓药。

    没有钱,就用头顶上的发扣换,用腰间的玉佩换,用那一身天衣一般的云锦换。

    最后,连终年藏在腕上的龙鳞剑,也当了,没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哈哈哈哈……

    他穿了身破衣裳,终日烂醉如泥。

    没东西换酒,就去抢。

    可软手软脚,抢不到,就要被打。

    蜷缩在地上,被打了个半死。

    等头上拳脚相加的众人散了,又宝贝一样地,从怀中拿出那一壶用命护着的酒,把自己灌得更醉。

    有大婶心善,丢给他两个铜板。

    阙浮生也懒得去捡。

    结果,又被在这附近乞讨为生的乞丐抢了钱,顺便一顿拳打脚踢。

    他躺在地上熬着,忍着,内心狂笑。

    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为什么死不了……?

    哈哈哈哈……!

    自我摧残,自我折磨,将自己踩入尘泥深处,贱如蝼蚁。

    那曾经的青衣白发,不老神仙,早已不再,有的,只是一条连乞丐都厌恶的贱命。

    小辞她心疼苍生的苦。

    他就去体会苍生的苦。

    小辞她珍惜蝼蚁的命。

    他就去做蝼蚁。

    她在天有灵,若能偶尔看他一眼,会不会能可怜他一下?

    然而,并没有。

    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连在梦中,都梦不到她了。

    “哟!瞧!有好玩的哎!”

    迷迷糊糊中,一群纨绔子围住他,捏起他满是污泥的脸。

    “就说是个美人胚子,你们还不信!”

    “带回去!玩够了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家丁们七手八脚,上来抬他。

    这时,有人一声清叱:“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有人敢在我万剑宗面前,干些猪狗不如之事!”

    有人长剑出鞘,几下打跑了那些纨绔子。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侠义之士啊!

    阙浮生窝在墙角,披着破麻袋,凉凉地笑。

    那万剑宗弟子上前,好心掷下一锭银子,温声道:“拿着这些钱,去找大夫看病,病好了,寻个营生好好活着,不要再喝酒了……”

    阙浮生斜倚着墙,没有去拿那锭银子,却缓缓抬头,懒懒去看来人。

    他的那一双眼睛,在醉透了之后,早就没了往昔的淡薄清冷,出尘绝世。

    反而,一直在深藏在其下的魔性,却毫不掩饰地呼之欲出!

    “呵……”

    他惨笑。

    笑这世上,原来有太多人跟他一样,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可以轻易地被一眼拆穿。

    “是万剑宗的啊……”

    那弟子见了他的眼睛,也是一愣。

    “阙……阙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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