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上三杆,日光从茜纱窗投入,燃尽的安息香在嵌金铜炉里插得七倒八歪。

    苏妙真睁开眼,但觉头脑昏昏沉沉,身上酸痛万分,像是被人碾压拆卸过一遍似的。等她扶着纱衾坐起,看着凌乱的床铺和塌下胡乱甩着的衣物,心中登时大骇。

    她捂住眼睛,努力回想昨夜情形,却不太记得起来,只依稀记着她把苏问弦劝在了水心亭后,就回房歇宿,睡前丫鬟来送汤水又点熏香。

    再有半夜里她昏昏沉沉间似觉身上极燥极热,努力要睁开眼寻水喝却始终不得其法,无法聚起神志意识穿衣下床,可不多时,好像有谁进来安抚了她,又给她喂了许多凉水。

    再之后……苏妙真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些画面,鸾帐上的交颈鸳鸯纹样在她眼前显得莫名栩栩如生,似是昨晚她迷迷瞪瞪间一直瞧见的景象。

    她紧紧咬唇,不敢下想,慢慢掀开衣被,瞧过周身情状,竟是红痕遍布,暧昧至极,稍稍一动,浑身酸痛,纵然她先前未经人事,但心念电转,立时明白过来,刹那间直觉寒意入骨,如坠冰窟,思绪乱成一团,浑身上下再动弹不得。

    苏问弦恰好挑帘进来,瞧她鬓发凌乱,一张桃花似的尖尖小脸低低垂着,靠在床边,拥着被子怔怔出神。她双颊仍有霞色,眼角亦有湿痕,苏问弦自然清楚,她这等经雨海棠般的娇弱神态,正是昨夜他肆意蹂躏恣情浇灌所致。

    苏问弦心上大悔,昨晚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念着她初经人事,须得时时忍耐处处温柔,奈何到了后半夜兴动如狂,再压制不得。说到底他想了她这么些年,平日更不近女色全凭一腔绮念自渎纾解,乍一尝到滋味,再怎么压制自己欲念,最后也是丢盔卸甲理智全无。

    锁人在怀千种纵情万般狂浪,直到天明,这方勉强餍足,出去取来热水手巾和簇新衣物,看她睡熟了给她擦拭。

    此刻见她神色倦恹,但觉懊恼无比,后悔自己在床帏间过分放纵,可想起昨夜的无上销魂,苏问弦不自禁一叹,心道就算再来一次,只怕他仍会那般。

    他缓步上前,筹措言辞,欲要和她细细说话,却见苏妙真猛地抬头,见到他好似见到主心骨一般,颤声道:“哥哥,我,我遭人欺辱了。”说着,她再不能言,偏过头去,眼泪簌簌落下。

    苏问弦瞧她如此伤心欲绝,心中一紧一涩,胸中百感交集,但事已至此,他享了这顺水推舟的艳福,自然要承受她接下来或震惊或恼怒或疏远的种种反应,绝不能后退。

    苏问弦便强自宁定心神,微微吸了口气,近前上去,拿起先头取来的衣物,替她披上:“真真,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午时已半,太阳悬得高高的,初春暖意融融。赵盼藕熬了一夜没等来苏问弦,忍不住靠着炕几打起瞌睡,再睁眼间,却听院中嘈杂不已,出去一看,东院已被苏问弦贴身心腹把控住。

    赵盼藕惶惶不得安宁地看着苏安带着人关闭门户,搜检各房,忍住心中惊疑,上前道:“苏管家,殿下昨晚上歇在哪儿了,不是说让我等着吗,我等到天亮也没瞧见他的人影。还有,怎么忽然要锁住东院查检,可否问问是我犯了什么错事,让爷不喜?”

    苏安却没理她,命人把她看在正厅。过得小半日,查检完毕,从审问奴婢的后房转出,摇头道:“三少奶奶,方才你问我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该是心知肚明啊。”苏安是打小由朱老太爷送到苏问弦身边的下人,此刻对赵盼藕的称呼也依然按着旧时习惯。

    周围下人全被驱散到其他院落,赵盼藕的贴身丫鬟也被押到后头,赵盼藕心中万分不解,听得此言,眼皮一跳:“我不知道苏管家在说些什么。每日只知烧香礼佛——”

    却听苏安叹了口气:“是吗?”说着,他使人从房中某处抄检出一堆香料药酒,看着那堆线香,赵盼藕面色登时惨白。

    “这些玩意儿都是催情助兴的东西吧,混在寻常安神线香里,若不留神,还真是半点看不出来。”苏安更扔出一叠手本,瞅着她神色极为无奈,“少奶奶你自己再看看这上头的东西吧。”

    苏安想了想,补充道:“爷昨夜吃罢酒在前头坐没一会儿,就觉不对,聚起神志遣人连夜秘查,这方……总之,原只是爷不在意这后院的事儿,但若他想知道,裕王府上下自然没有他不能知道的。贵府赵总兵不也遇到过这种后宅争宠的腌臜事儿么,听说先前为此发卖了个通房出去。”

    赵盼藕颤抖着身子捡起来打开一看,上头用着新墨,竟然记载着她近年行踪,某年某月某日在扬州城外烧香与旧相识相遇,某日在尼庵如何,又有某日差人去药铺抓药,再有某日遣人寻赵越北要东西,竟然把她这两年的秘密写的一清二楚。

    东院正堂内,赵盼藕再不能抵赖,身体不住地打着摆子,捂住腹部,再三磕头告错,颤声道:“妾身只是一时糊涂,请苏管家转告殿下一声,看在赵家的面子和这些年的情分上千万饶恕则个”

    苏安连忙把她扶起,表情又是同情又是嫌弃,苦笑道:“少奶奶放心,我看爷并没有想要你性命的意思。只是那位李侍卫和您这腹中胎儿,就很难说了。”

    赵盼藕打了个激灵,护住腹部:“不,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

    但被苏安打断:“少奶奶您糊涂!李尧是少爷看重亲自提拔起来的,先前更给他脸面做王府侍卫总管。不成想他背叛主子,竟然又偷香窃玉偷到裕王府头上来,还同您珠胎暗结,有了孩子你不说悄悄将它打掉,竟然妄图偷梁换柱!”

    “此等丑事,若是风声走漏到皇宫大内,皇上震怒,不但您和李尧断然活不了,就连宣大总督赵家也要受排落,天底下哪有外人敢给宗室子弟戴绿帽子的,就是敢,又有哪个敢混淆皇室血脉的!”

    赵盼藕听得此言,哭得不能自已道:“苏管家,你帮我求求爷饶他和我孩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追究李千户,他原只是爱我,所以受我引诱,我已经背弃过……而我这孩子,也是无辜的,只是投生到我腹中,我愿意生下孩子就引颈自裁,只要,只要肯保下他们。”

    苏全摇头道:“这可不是我能劝说的。”他迟疑一下,不太忍心,安慰赵盼藕道:“其实少奶奶你也不用太过惶恐,我看少爷近来在这等男女情事上推己及人,颇感心软。”

    苏安模糊道,“且只要届时那谁说上一句,他未必会报给皇上要你堕掉这孽种,也未必会要李尧的性命。”

    “只是少爷就算得偿所愿心情转好,他也是断断不容你再做这裕王妃的。哪怕只是个虚名儿,他也决不肯再给你或旁人,少奶奶你可明白?到时不要以为有如今煊赫的赵家撑腰,就能赖在王府不走了!”

    赵盼藕听此言语,先是大喜,随后苦笑,擦掉泪水道:“苏管家,你瞧我这些年,当这裕王妃,虽是衣食至精荣华至极,可有半点趣味吗?”

    “他,他从不碰我,我孤零零挨了这么些年,我苦呐!若是他肯饶过我们三人性命,不说我愿意立刻下堂,就是让我青灯古佛地了此残生,我也情愿。”

    苏全见她识趣,叹了口气,道:“少奶奶你且等着吧,若是不出意外,你虽要被禁足一段时间,但只要那位今日知道来龙去脉,”

    苏全含糊其辞,极为低声:“以她脾性,定然不肯看你为此赔了性命。纵然她不说,少爷为着讨她喜欢,也要帮你周全这事,你安心在院中闭门思过,等一个后续处置吧。”

    赵盼藕没听太清楚,只听出可能有好结果,擦干眼泪,慢慢起身,在苏全转身要离开时,把人叫住道:“苏总管,你千万告诉爷一声,那酒里的药和这香料原是大同行院里婆姨们为留住男人使用的,乃最顶尖的一等——想来爷已经知道是我兄长寻来给我的。只要及时疏解,对身体绝无害处。要他千万别为此疑心恨我,我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拿爷的身子玩笑。”

    苏全摇了摇头,失笑轻道:“少奶奶,你真是不了解少爷,若非有万全把握,他怎么会借你的手……”因记起赵盼藕半点内情不知,只当是自个儿失手走漏风声,苏全再度摇了摇头,“小的记下了,我会转述过去的。”

    “昨夜我喝多了酒,莫名觉得欲念难捱,可我不喜赵氏,不想同她如何,也不想招人伺候,就想找个安静地方静心休息。跌跌撞撞间却走到西厢房,这原是给姬妾所居近来并没人住。我也不知是你在此,那会儿我已经神志不清,等见着你也没有认出,只依稀见着是个女子,亦然浑身是汗焦躁不安。药力催发之下,我意识模糊,只当自己身在梦中,一时忘情……”

    “今早我起来发觉不对,这房里的连娘早就被我遣送出府,如何我枕边却有位女子?本以为是哪个胆大爬床的丫鬟,等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你,我愧疚难当,懊悔万分……立时拘人去问,才知道原来赵氏与人私通怀上孩子,她心中惧怕,从赵越北那里要来大同行院里所用的药,想要偷天换日。不但那鸳鸯壶里的酒有问题,就连房中所用的安神香也被换过。”

    苏妙真起先见苏问弦面色深愧就觉不对,后来又听他断续讲了昨夜情形,更递来一叠手本,蘸着新墨记录赵盼藕身边丫鬟仆妇的招认口供,里头详细记载药酒迷香的由来,登时如遭雷劈,愣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盯着那燃尽的香灰,脑海里一片模糊茫然,只不住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成这样。更有无数懊悔惶恐,懊悔不该只带侍书过来还没让她上夜,更唯恐外人知晓昨夜之事,到时她不但百口莫辩,却也再无其他退路……

    苏问弦为她扣上石榴红镶花边春罗对襟衫,小心翼翼地为她梳了头发:“赵氏做下此等事体,我断饶不了她。她婚前与人私通,婚后不思悔改,见我处处迁就你,就想借你的手来骗我……怎知阴差阳错,她房中婢子行事疏漏,反在你房中点错了香,我又没去她那儿,而……我昨晚实不该见你也在,就同她说话,吃了那酒。”

    “真真,我知道你或许不愿我要她性命,若你有一句话,我便不杀她。但这裕王妃的位置决容不得她坐下去,过两日我就秉明父皇,对外称其重病。或者把她送到外地庄子上或是送还赵家,过个几月再宣布她的死讯。至于以后她生不生下那私通的孩子,或是同李尧远走高飞也好,我全无所谓,只要世上再无赵氏二人音信。”

    苏问弦又撩起衣摆跪地下去,给苏妙真系水绿百褶绸裙,苏妙真如梦初醒,双腿被他触到的地方但觉火烧火燎一般,她不自觉反手重重打过去,却不防正好打在他侧脸上。

    只听啪得一声,因她心神激动下力气使得极大,苏问弦的侧脸被指甲刮出两道血痕。

    苏问弦像也是极诧异,站起身后看着苏妙真,面容浮出许多痛苦之色,苏妙真下意识要说些什么,但看着眼前黯然男子,竟感觉无比陌生,到底半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慢慢蜷起身子,抱住膝盖,无声落泪。

    不一时,苏妙真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却是苏问弦拔出御赐佩剑,剑刃反着递到她面前。他望着她定定道:“真真,你受了这样的委屈,就是要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我做下错事,污了你的清白,是我该下地狱,是我该天打雷劈!”

    苏妙真顿觉被针扎着般,拍掉那刻着武德鹰扬的金桃木鞘佩剑,颤声道:“哥哥,我不是,这不是你我的错,原是那酒水和香料里有问题,我和你都是不走时运的受害者!对,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没想,没想要她的命,更没想要你的命。只要咱们问心无愧,上天总会明白这只是阴差阳错的荒唐巧合而已。”

    她说到此处,像是寻到一点安慰:“不错,只要咱们问心无愧,这就只是个荒唐巧合,只要你我都把这当个荒唐梦,给赶快忘掉就行了!”话音刚落,苏问弦苦笑两声,语气苦涩,“话是如此——”

    苏妙真见他回望自己,觉得他似要说些什么了不得的话,她心乱如麻,要轰人出去,还没张口,却听他缓缓道:

    “可我于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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