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黄莺闻言,急忙附和,只说二人办事回来,就在游廊处遇到了环儿,环儿称苏妙真跟一名丫鬟去了翡翠轩见人,立时就回来。

    轩内众人都是面色一振,觉得看到了结案的曙光。不等潘氏转身吩咐,文婉玉第一个站起身,忙喊身边婆子去传人:“赶紧把环儿从世子爷那儿叫过来。”

    夏莲站在一旁,心中则咯噔一跳。方才她去引苏妙真时,按陈玫的嘱咐,再三确定周围只有苏妙真主仆后才上前低语,为的就是即便苏妙真想用自家奴婢作证,在众人眼中也绝不可靠,为此陈玫接过宴会里的理事权后还特特调度了一番,确保各府丫鬟及陈家下人只会在观莲水榭附近走动。

    夏莲暗暗着慌。那廊下花丛里站着的小丫鬟竟并非苏家奴婢,而是吴王府的人?可若是吴王府的下人,怎么言语神态间会跟苏妙真那般熟稔亲热,甚至都算没大没小。夏莲不由出神,哪有主子跟外府下人如此亲近的,且就是她自家的贴身婢女,按常理来说,也不该那般亲热

    夏莲悄悄掀起眼帘,去向陈玫求助。陈玫显然也没料到环儿的存在,面有微惊,但转瞬即逝,又恢复成纹波不动,朝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夏莲见此,虽松了半口气,但仍是心焦无比,只是因陈玫再不看往她这边看,只能强做镇定。

    苏妙真在旁冷眼瞧着夏莲与陈玫的眉眼官司,哪有什么不知,心中越发警醒。自打前年端午落水之事后,又有文婉玉顾长清之言,苏妙真便知陈玫心智手段远超常人,对陈玫始终暗地提防着,不愿亲近。若非陈玫算是半个顾家人,又将顾家四位长辈都彻底讨好住了,苏妙真甚至都不想跟她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来往。

    陈玫处事如此周详严谨,面上又能在长辈跟前装得滴水不漏,今日亦然因着卫若琼突然爆出怀孕,而接手了家事,定然谋局周详,不留把柄。她就算找到证人,欲要翻盘,也得费一番口舌工夫,还得再审审那小丫鬟绿菱,只是那绿菱未必能说实话……

    苏妙真轻轻抚着腰间匕首绒鞘上的宝石,暗暗苦笑,好在她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过不一时,翡翠轩外再度响起了动静,但这回却嘈杂鼎沸,更有许多火把将院中点得亮堂堂,轩内众人瞧着都是暗暗吃惊,恰逢婆子们回来报说:“环儿带来了,河督夫人,世子妃娘娘,奶奶,世子爷跟爷听得这边出事,就都下席过来了。”

    陈玫长眉一皱,婆子们转身道:“二姑娘放心,各府的官们暂由大管事和副使大人在前头招呼。这方点头,道:“这里和西侧间都有女眷,让兄长与世子爷往东侧间少坐片刻。”仆妇们忙应声去了。

    陈玫又看向苏妙真,道:“话说起来,单凭一个环儿,却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到底这是吴王府的人,谁不知道,嫂嫂跟世子妃娘娘关系密切,自打闺中就是好友,故而依着离娘看法,很该再找找今晚其他目睹到嫂嫂和夏莲的下人,今夜各府仆婢众多,若是仔细找着,或许能另寻到几个可靠证人,彻底洗刷嫂嫂冤屈。”

    苏妙真眉头一皱,陈玫这话看着像是在替她考虑,要替她多寻些证人,实则句句都在提醒轩内众人,苏妙真跟吴王府世子妃的关系不一般,环儿的话并不足以取信,反而有私下串通改变证言的嫌疑。

    余光一扫,果见得轩内众人都纷纷点头,面有赞同之意。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世子妃同知府夫人看着就是极亲密的样子。”“要这么说,那甚么环儿定然是向着知。”“嘘,别说了……”

    不及她开口,文婉玉冷笑一声,道:“陈二姑娘这话说得,倒像是我会帮妙真遮掩甚么东西般……我们吴王府的下人各个老实木讷,断不会有半句虚言。且环儿自打被我差去照料世子爷,就再没跟我见着,若按时间推算,也没跟妙真再见着,我和妙真就是想暗地里勾通环儿篡改证词,却也没有时机。”

    此言一出,陈玫遽然变色,慌忙抽出帕子行了一礼,道:“离娘并非这个意思,离娘也是在替嫂嫂的名节着想,觉得得再稳妥些,才能不留话柄。”

    潘氏见得陈玫眼泪都要涌出来的可怜样儿,忙出来打圆场连连向文婉玉赔罪,又忙安抚陈玫两句,这方让婆子们去传环儿进正间。

    环儿低着脸一路沉默寡言地走进轩内,低着脸缓缓跪在地坪上,一时间,轩内众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环儿同苏妙真身上。苏妙真被看得如芒在背,心中飞快地斟酌了言辞,务必不留任何破绽,这方上前一步,在问道:“环儿,你今晚有没有经过观莲水榭西面的穿山游廊?你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环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奴婢被世子妃差遣去给世子爷拿醒酒药,路上见着了苏宜人。宜人你一个人依着游廊的美人靠歇息,奴婢跟宜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文婉玉喜形于色,忙问道:“之后呢,之后有谁来了,妙真她又跟你说了什么?”又缓下声道:“你如实答来即可。”

    环儿垂目,慢慢道:“之后来了一个陈家丫鬟,苏宜人一见是她,就急急上前,那丫鬟附耳对苏宜人说了好几句话,苏宜人就转头说她要去翡翠轩一趟,不能带身边丫鬟,让我知会黄莺侍书二人一声,让她两人在原地候着,苏宜人很快便回。”

    顿了顿,她道:“奴婢见宜人跟那丫鬟走远,就留在原地,等办完宜人交代下来的事后,又急忙去照料世子爷,直到方才婆子来传,奴婢才跟着世子爷陈大人过来,这当中若再有任何其他的事,奴婢却一概不知了。”

    话音刚落,夏莲便见得文婉玉喜形于色,追问道:“这么说来,的确有个陈家的丫鬟来传话了,环儿,你起来认认,这轩内可有今晚你所见到的那个陈家丫鬟!”

    轩内众诰命顿时恍然大悟。方才苏妙真将夏莲叫起,并让夏莲在环儿进来前就站进轩内众丫鬟之中,她们起先都不明白这里头的用意。现在想来,只要这环儿能从人群中辨出夏莲,那不就反向证明了,环儿的确看到了夏莲去找苏妙真。

    夏莲更是唬了一跳,咬紧下唇,待要从丫鬟群中冲出去自报身份,再胡搅蛮缠两句,让环儿来不及认出就得知她乃是夏莲,被苏妙真淡淡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迈出去的步子便顿了下来。

    等她回神,环儿已抬头将扫视了轩内一周,手攒得死紧,脸憋得通红,众人见她此状,都是讶异扬眉,没反应过来,便见环儿眼含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着道:“奴婢,奴婢实在认不出那丫鬟是谁,那丫鬟好似并不在这里!”

    此番峰回路转,让轩内众人都是一惊。

    潘氏更大惊失色,连追问几句,环儿只是一口咬定没有看清是谁,也没有听清那人的声音,潘氏思来想去,心中大怒,但觉被苏妙真耍了一通,道,“你说自己在旁看了半日,结果却连个丫鬟都指认不出。”

    文婉玉急急起身,指着环儿怒道:“你给我好好想!事关妙真的清白和姻缘,若是无法查个清楚,她跟顾知府就只能劳燕分飞!你赶紧仔细想,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拿你是问!”

    环儿将头磕得青紫,哭道:“奴婢知道事关苏宜人的名节和姻缘,可,可奴婢的确没看清,更不记得!”

    文婉玉待要发作,瞧见众人神色,只能强压了气,又慢慢坐回,勉强挤出个笑道:“环儿虽是没看清那丫鬟,可她说了,的确有人来找妙真。”

    潘氏看向苏妙真,面色煞白,颤着手,指着问道:“这环儿说她压根认不出甚么陈家丫鬟,你如何能说有人来找了你,那人又是夏莲?”

    苏妙真亦然一懵,不意环儿在旁等了半日,竟然半点儿没记住夏莲的衣着长相。她反复思量,但觉不至如此。

    可苏妙真见环儿含着泪不断摇头,神情懊悔难受,只称她自己晚间贪喝了两杯酒,神志有几分模糊,是以才没记住那丫鬟的长相,但她可以担保,苏妙真先前的确交代过要去翡翠轩,也的确跟了一个丫鬟走,苏妙真便也不得不信了。

    苏妙真与文婉玉对视一眼,见得对方眼中满是担忧,沉了沉气,轻声道:“二叔母,就如世子妃所言,环儿纵然没认出那丫鬟那谁,可她的的证言也佐证了,她确见到有陈家丫鬟来找我——”

    话音未落,卫若琼冷笑两声,道:“不错,是有丫鬟来找你,可没法证明你究竟是被夏莲引到翡翠轩陷害;还是某个贱蹄子悄悄给你传了话,让你得知了表哥在翡翠轩,特特赶过来勾搭男人。”

    眼珠子一转,又道:“既然两种可能都有,依我说,倒是后者居大,你跟顾知府夫妻不和,若起了外心,也极为有理。”

    陈玫则皱起眉,慢慢道:“嫂子,嫂嫂她不是能与外男私通的人,我寻思着,或许真是一场误会——嫂嫂跟赵大人同时到了翡翠轩,什么都没发生,但嫂子你突然进来,嫂嫂心急之下,只能慌不择言,说是夏莲引她过来想要陷害。”

    苏妙真心中一沉,微微握紧手心。

    夏莲在旁听了,则心中一定。二姑娘果然厉害,不过三言两语,看似在替苏妙真开脱,实则反而让人越发觉得苏妙真有鬼。

    夏莲暗暗摇头,心道:自己居然怀疑二姑娘的手段。二姑娘她算定苏妙真一定会愿意见自家姑娘;又早早要过绿菱的身契,拿着绿菱的七寸要害;甚至在办事前,绿菱仍不知竟是意在苏妙真,只当是陈玫替她打算在赵家谋个一席之地……更别说,卫若琼反被推至前台冲锋陷阵……如此种种,皆见二姑娘的高明。

    今夜过后,就算没有任何风言风语传出去,潘氏也一定厌恶这侄媳妇了非逼着休妻不可。而顾知府是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在这上面,疑心总是重的。这苏妙真心性又高,如今尚且不肯轻易俯就,想来,再过些时日,她就只有被休或合离的份儿了。

    夏莲暗暗一叹,看一眼始终伏地不起肩膀微颤的绿菱,又看向垂目不语的苏妙真,心中浮出些愧疚来。但见苏妙真一身精致妍丽衣着,眉目如画,色夺三千,夏莲的那腔愧疚又渐渐消了去。

    二姑娘肯定得很,说赵大人对苏妙真有情,苏妙真就是被休了,也可嫁给赵越北。夏莲吐了口气,而纵然两人毫无情意,她如此绝色,年纪也不过刚满二十,又不似自家姑娘有个“克亲”的疑影儿,总是能嫁出去的……

    正想着,见陈玫望向潘氏等诰命夫人道:“二伯娘,离娘以为,今日的事便了了吧。如今虽不能彻底证明嫂嫂的清白,但大家按常理想想,长清哥官高居显,纵然眼下跟嫂嫂有点小矛盾,但离娘听闻有两句俗话,叫做‘床头打架床尾和’与‘一夜夫妻百夜恩’……”

    陈玫不疾不徐道:“嫂嫂成亲三年,长清哥待嫂嫂好到极点,一个妾室通房也无,嫂嫂跟长清哥的感情定然非同一般了,她哪里又能看得上别的男人呢?”

    潘氏虽是半分不信,但为着体统,她也只能拿出一副“言之有理”的神色。心道:还得交代各府诰命决不能泄露出去。虽知道未免仍会有风言风语,可也管不得了,再查下去,真落实了苏妙真私通,顾家的脸面名声往哪里放?

    话虽如此,潘氏暗暗叹一口气,等景明回来,说什么也得跟老三夫妇一起劝他,让他及早醒悟休妻。等过了风声,人们淡忘,再悄悄把这苏氏女送还本家,各自婚嫁。

    如此既能保全顾家的脸面,又不至于落了苏家的名声。苏家这一代出了三位朝廷要员,苏问弦更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还偏袒这妹妹偏袒得紧,结不了亲,也不能结仇了。

    潘氏欲要跟各府诰命说上两声,再出言表明自己信任侄媳妇,就此草草了结,余光瞧见半苏妙真缓缓抬起头来,眸凝春水,唇绽红樱,着实是让人一见惊心,再见倾心的容色。

    潘氏不得不承认,若非这苏氏女在大节上有亏,自己也是不愿意逼着侄子休妻的。到底国色难得,她又是顾长清心爱着坚持要娶的……

    潘氏叹了口气,见得苏妙真神色由迷惘转为清明,似在思索些什么,又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更见她无声无息转过身,扫视着轩内众人,潘氏顿生疑惑。

    “要证明我的清白,其实是极简单的。我先前不说,只是觉得此法,此法太伤我的脸面自尊,太过屈辱……可事已至此,我若不用,你们就是面上答应,心里也不会相信我没有通奸,更保不住传出闲言碎语……”

    轩外吹进夜风,白绢绘明月逐人来帘幔随风晃荡起伏,如火舌般,触到赵越北墨灰紫金孔雀纹夹纱直裰衣摆后,复又猛地一颤,卷地收回。

    赵越北微微一怔,见缕金水绿挑线裙在她绣鞋边轻轻翻飞簌动,众人皆是愣愣地看着她,但听她轻轻道:

    “还请传几位稳婆进来,也请赵大人暂且回避——我,我犹是云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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