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顾寅去接,因顾长清六月初十经过临清府时,想要见她却被拒绝,最后给苏妙真送去了一堆服侍的奴婢小厮,苏妙真就得知了他要进京为丈田受考评的消息。于是,苏妙真就辞别了好友宋芸,返回济宁。

    十四日戌末,苏妙真刚一回府衙,还没坐下歇息片刻,被闻讯的潘氏传到河院,狠狠地训诫了一通。说她身为人妇,不该跟夫君吵架怄气,更不该此就随便乱跑,这样既不体谅夫君,又伤了体统。说着说着,潘氏的言语中更透露出些认为苏妙真“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意味。

    “景明已经有了你当正妻,余容那孩子虽是寻回来了,但也不可能再嫁入顾家——你说你醋个什么劲儿,又闹个什么劲儿?听说那日在后宅吵得惊天动地,后来景明从河道上回来,你又闹脾气去了临清。这两件事若传出去,你也不怕给伯府跟顾家丢人!”

    潘氏满脸的不喜,道:“话说回来,也是你自小被伯府上下太过娇养宠溺,难免就行事失了分寸,心胸也显得狭窄了些。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可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宅,好好服侍夫君,做个贤妻良母。”

    苏妙真虽觉兴味索然,但仍是低眉顺眼地听训应承下来。

    潘氏吃了口鲜莲子汤,清了清嗓子,又道:“景明那孩子还跟我解释说你不是心里有气,而是是在临清有个相交多年的友人,因为她新婚有孕你才去的。若如此说,那姑娘也嫁人了。你去人家夫妻俩家里,起居坐卧哪能方便?甚至在外人眼里,还平白无故地惹出嫌疑,让人疑心你的品性。”

    苏妙真解释道:“侄媳真的没有因为陈姐姐而跟夫君怄气,夫君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芸妹父亲如今从南京调入京城,她跟我自小在扬州一起长大,我跟她情同姐妹,听说她有孕后极为不适,便想着为了我二人自小的情分,也得去看看她。”

    顿了顿,轻声道:“而她夫君两兄弟俱都上京科考,公公则携婆婆在河南做官,故而府中别无男丁,只有她跟嫂嫂两人独守在家,所以侄媳才在临清多耽搁了些时日。”

    潘氏原是知道山东诗礼之家宋府的,此刻回忆起来宋家是真有一个女儿嫁回临清老家,苏妙真不能骗她,便松了口气,慢慢喝着冰镇汤水:“那才说得过去,不过纵然对方家中别无男子,你已经嫁人,不能再轻易出门,可明白这个道理。”

    苏妙真但只轻轻点头,摆出一副温顺至极的模样。

    潘氏本在满意间,因忽地仔细瞧了苏妙真一眼,见她虽完全不似往日笑意盈盈,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也不施半点脂粉,似是清减了些,但却依旧是难描难画的标致娇艳,惹人无端爱怜。

    潘氏不由摇头,想着这段时日听得的种种言语,暗道:这侄媳妇脾性上就有些贪玩任性,不守规矩——否则也不会在尚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就懂接生助产。

    她又生得这般绝色,自古有云“红颜祸水”,难怪京城里当时有她跟慕赵两家儿子的传言,甚至还有人说七皇子宁臻睿也曾中意她。现在想想,也不怪三房夫妇对这长房孙媳早有诟病,她原是个能招蜂惹蝶又能搅风搅雨的。

    一时间,潘氏又生出许多无奈遗憾,心道当年若陈芍没出事,又或者平越霞顺利嫁入顾家,也就不至于生出这段时间的风波——天底下哪有娘子冷落躲避夫君的道理。

    想着想着,潘氏神色又严厉许多,将盛了鲜莲子汤的青釉瓷碗重重搁到案几上,凝神片刻,冷冷道:“说到宋家那姑娘有孕,妙真,再有两个月你跟景明成婚的日子可就满三年了!你肚子里却始终没有消息。我虽不是你的正经婆婆,但景明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喘了口气,潘氏又道:“先前问景明,他只一昧替你推脱,说是他自己公务繁忙,冷落了你。但生孩子终究是女人家的事,我瞧着你跟景明也挺黏糊的,如今都三年了还没个动静,可说不过去。”

    因见苏妙真将脸垂得越发低了,潘氏继续严厉敲打,道:“虽然顾家有四十方许纳妾的规矩,可你若到明年这时候还没个动静,我这做叔母的,少不得要送去几个丫鬟当通房了……”

    如此这般地训诫了半日,因三房顾明道夫妇遣了小厮婆子到河院送信,潘氏方放了苏妙真回府衙。一到后宅,苏妙真因害天热,不及用饭,便先去沐浴。

    待得神清气爽,黄莺一面给她擦着用以养肤的茉莉花蕊膏脂,一面忧心忡忡地为还没来的那几个通房发愁,说等顾长清回来,苏妙真绝对不能再闹脾气了,而得赶紧和好生个孩子,否则就只能看着顾长清跟通房丫鬟生。

    苏妙真不置可否,只是摇着留青竹柄绿绢合欢团扇,默不作声。

    侍书恰时掀帘进来,将这些时日堆积下来的文书账簿书信柬帖放下,亦然附和道:“就是。姑娘那陈家姑娘尚且郁郁寡欢了这一个多月——陈家姑娘眼下可跟顾家毫无干系——到时候新人进来分宠,姑娘岂能受得了?”

    见苏妙真沉默,侍书又道:“再说,我看姑爷深有悔意,否则也不会经过临清时还特特差了一堆人去伺候。方才跟顾寅也打听到了,姑爷这些日子可一回都没往陈家去过,就连前几日陈御史三十岁的整生辰,他都没上门!”

    黄莺连连点头:“姑爷既然知错能改,姑娘也该给个机会,不能冷了姑爷的心肠,再这么两不相见下去,夫妻间的情分怕也都磨完了……”

    苏妙真本想着消极抵抗,却见她二人叽叽喳喳地越发没完,无奈一笑,纵然别有想法,面上也开始嗯嗯啊啊地应了两句。侍书黄莺见她听劝,这方撂开不提。苏妙真便翻着账簿查了一遍,又在各处管事们呈上来的文书上批了回话,这方看向那些书信柬帖。

    大致看了,见上头无非是某家夫人生了儿子,某府太君要做大寿,苏妙娣问她近来如何,苏问弦从京城报平安之类的日常琐事。

    还有文婉玉五月末送到的书信,里面说老吴王为着得道成仙,一定要舍了藩王的位置。乾元帝深感无奈,便下诏书让宁祯扬入京受赏受封。

    故而文婉玉等人六月初一动身出发,但说因着王府出行排场大,沿路又得接见浙江总督、应天巡抚、南直隶布政使等人,大概六月下旬才能到济宁。

    因见文婉玉语气甚为无奈,苏妙真笑了一会儿,指着信对黄莺侍书道:“王府的规矩排场也太大了,婉玉这样的好脾气都受不住……话说回来,这么慢悠悠地磨蹭,岂不得到八月才能到京城。我记得哥哥是这个月初二从扬州启程,初六过的临清,方才他在信上却说初八就已到了京城。”

    黄莺见她有了笑模样,忙凑趣道:“我的姑娘哎,那可不一样!三少爷身边就跟了五六个近卫跟四个朱家的管事仆妇,妻妾箱笼却一概没带,轻车便马的肯定迅速。而且看着三少爷是有什么急事儿要办,半点不带耽搁,在临清也不过跟姑娘聚了半日,就匆匆走了……吴王府这次上京却是为了受封,那多荣耀,当然得摆足了架势气势。”

    侍书接话笑道:“还有,世子妃娘娘和安哥儿暂且不说,吴王府的长史典吏也得跟着走吧,还有那些个侧妃们,那个肯独留在吴郡的,她们出来总得要婆子丫鬟们伺候吧,还得要互相比着衣裳首饰吧,怎么不得个好几百人好几百个箱子,自然麻烦折腾。”

    黄莺也笑嘻嘻道:“奴婢算着等世子妃娘娘到了济宁,肯定能赶上六月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去年放莲花灯时。环儿害我掉了一方帕子进水里,今年我可得讨回来……”

    苏妙真微笑点头,又去看最后两张朱红柬帖,一张拜帖一张请帖。她看完第一张后大吃一惊。原来这封拜帖竟是赵越北的落款,他显然不知道顾长清已经离开济宁,而在信中说六月间经过济宁时想要拜会顾长清苏妙真夫妇二人。

    这让苏妙真大为疑惑,心道赵越北分明在常州驻守,眼下倭患犹存,他身为一府卫指挥使,如何能擅离职守,莫非是升官或迁调?

    想了会儿,苏妙真忽地记起苏问弦之语,立时有了具体猜想,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便去看最后一张。

    她刚打开,还没认真读,突地瞥见置放在角落的琴桌被擦洗一新,上面盖了暗青色云绢,不由一怔。慢慢起身走了过去。

    苏妙真一手捏紧了洒金帖,一手用绿绢合欢团扇轻轻挑开,见得断掉的琴弦已然被人续接上,完好如初,到了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地步。

    她不由自主地放下绿绢团扇与洒金红帖,抚了抚桐木八宝灰胎朱漆焦尾琴。想起去年这时候,她还在跟顾长清学琴。

    顾长清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艺术修养同样高超,手把手教她弹奏教了她无数回,却总被她弹琴时一次又一次的失误跑调弄得悄悄扶额哀叹,转头过来却还要很给面子,总夸苏妙真弹得不错,要再接再厉。

    苏妙真在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面的天分虽不足,但她是个肯下苦功的人,自打顾长清开始教她,便认认真真学了。六个月的苦功钻研下来,其实于琴艺上早有进步,就是较难的《广陵止息》《平沙落雁》等曲,她也可以完完整整弹奏下来,虽是不领会其中意境,但能做到流畅如水,不出半点差错。

    但她在顾长清面前总是故意弹错,尤其是弹《凤求凰》时,为的就是让他能一遍又一遍地亲手指导。顾长清虽不是傻子,但向来信她疼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抱怨过。

    还是六月初六晒銮驾那日,顾长清提前回后宅在门外听苏妙真练琴听个正着,这才恍然大悟,进屋就板起脸,瞅着苏妙真皱眉道:“真真,你既然早都学会了,为何还要骗为夫?有这些教你练琴的日子,你都能把行书也练会了。何不至于让我费了这些精力时间”

    苏妙真见他神情严肃,心虚不已,便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小心机,顾长清听了后先是一怔,随后又面无表情地评价道:“真真,你心思不正。”

    苏妙真见他言语虽是责骂,眼中却是含笑,当下就大了胆子扑进他怀里,嘤嘤咛咛地撒娇道:“‘曲有误周郎顾’,我这不是想让你多看看我么……要不然你一教完就到一边看书去了。”

    顾长清立时就大笑出声,把她带到书房,从腰后笼了她的身子:“真真,你虽是心诚得让为夫感动,但你每次磕磕绊绊地弹起《凤求凰》来,府里的下人们都受罪至极,你也得考虑考虑他们的耳朵,可别再装了。”

    说着,顾长清就手把手教她握笔写字,低声笑道:“倒不如我这么教你临帖,既能免了他们的罪,咱们又能在一起待着……嗯,你的楷书勉强能看,行书隶书这些却全都上不得台面……当然,我怎么说也是你夫君,肯定会多费些心血来教你。”

    ……

    苏妙真正沉浸在回忆中,忽听得一首琴曲轻轻响起,低头一看,见是自己不知何时拨动了琴弦,正是那首旖旎缠绵的《凤求凰》。

    她摇头失笑,待要重新起调细细弹奏,忽地指尖一颤,想起谭玉容当年学熟这首新谱曲时,不过耗时七天。

    而苏妙真自己,却足足花了三个月。

    高下之分,显而易见。

    苏妙真凝神许久,伸手慢慢扯回暗青云绢,将这把焦尾琴盖得严严实实。她移目回去,视线里映出一抹朱红——是陈家的那封请帖,正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六月二十四日,陈家要做东道,一为观莲节邀宾临水赏荷;一为陈宣升迁理漕参政而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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