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孙满月宴过后,苏妙真歇了一天,再次日在织造衙门设宴招待了义兄傅云天,酒未三巡,便催促他动身离开。

    傅云天大感不满,剥了个洞庭霜橘塞进嘴里,含糊道:“我难得来见五妹妹你一回,没得这般被不受待见吧,怎么说咱们也共患难一场,几番出生入死。再说,我还打算明日或后日去天平山看看闻名天下的红枫。”

    苏妙真本就看不顺眼他,此刻更立时将螺钿雕云纹紫檀案重重一拍:“傅云天,你再胡说一句试试。”四下瞥一眼,见得明堂里的奴婢要么去拿茶点,要么收拾碗碟离开,明堂外的奴婢也都远远站在阶下打扫传物,并无人听得明堂内两人的朔望,松口气,瞪过去一眼怒道:“小心我现在就拿扫帚送你出门。”

    傅云天费劲地把橘子咽下,见她不悦,忙道:“景明这不是不在么,而且我一时半会真得在南直隶转转,不是刻意在苏州流连。”

    今日宴傅云天,本来顾长清也要相陪的,但织造局下属的有个杨姓司房镮诈机户,惹起了不大不小的事故,顾长清就出到前衙,一连小半个时辰都还没回来。苏妙真也不好让傅云天饿着肚子等,就和他隔开两桌,陪着吃了些饭菜,以尽宾主之欢。

    立冬已过,但这两日苏州反而暖阳拂面,赶上了最后一遭的小阳春。

    苏妙真瞅一眼明堂外的晴丽日光,不由问:“你在南直隶还有要紧事?”

    傅云天哼哼两声:“要不是你的好夫君递上去的奏章,我也犯不着来苏州,我这里还惦记着扬州府的瘦马们呢。”

    苏妙真心下奇怪,转念要问,却见傅云天笑道:“对了,我昨儿听说你给景明预备了三个金陵女子做妾室?五妹妹,早知你这般贤惠,我也不用自己一个人去喝花酒了,大可叫上景明作伴,也不至于害怕你跟我生气。”又笑道:“也对,你一向是容得了人的,当初鹰飞那个好表妹,你都能忍了去。嗯,这样也好,抬举你手里的人给景明做妾,景明只有更敬着你的,更不会从外面抬人,要知道赶着往景明身上扑的女人可多了去了,好比前日在吴王府,那……”

    苏妙真柳眉一皱。本想给傅云天讲一讲顾长清暂无纳妾打算,但瞅见他嬉笑的俊脸和腰间新换上的大红绉纱汗巾,暗嗤一声,淡淡一笑道:“我自然是很贤惠大度的,傅二哥,你方才说的奏……”

    还没说完,苏妙真稍一扭头,看见顾长清不知何时已然进到院中,微笑着走进堂来,在她身边坐下的同时朝傅云天笑道:“东麒,你不是说要去天平山赏枫么,正好,我和祯扬明日都有空,也赶上天气好。”

    天平山以红枫、奇石和清泉三绝著称。顾长清上年就说要带苏妙真来天平山游玩,但因当时他忙着裁撤小关,重核船料,两人一直没能成行。

    是以苏妙真一看到如霞的满山丹枫,就喜不自胜。压根不愿坐四抬大轿,要了匹马,自己缓辔慢行,细细欣赏。顾长清见她笑逐颜开,亦满面笑容,并马到她身旁,扬鞭指着,给她分说一路走过的万笏朝天、高义叠翠、万丈红霞、玉泉轻吟等十八胜景。

    同行的王府下人与顾家奴婢见他二人渐渐行到车队最前,苏妙真更时不时揭了帷帽四下张望,虽觉不妥,但见这对夫妻恩爱甚笃,顾长清也半点不计较,便无人说什么,只是在后头跟着。

    苏妙真畅意自在之极,时不时用马鞭勾勾从道旁枫树,见得似火红枫簌簌飘落如云霞灿烂,更是乐不可支。因见某棵枫树开得格外多彩,便拉紧缰绳,稍稍探身去摘红枫。

    顾长清正给苏妙真讲着范文正公在天平山的逸事,走着走着没见着她,扭头一看,见她正颤巍巍地伸着手,要去摘树顶上的某片红枫,登时时驱马行到她身边,用鞭子挡住苏妙真的动作:“小心,这可不是好玩儿的。”

    苏妙真嘻嘻一笑,嘴上答应了声“好”,趁他松口气又立时探手往树梢上抓了一把,回头见顾长清被她的阴奉阳违弄得哭笑不得,便格格一笑,把手中皱巴巴的三片红枫递给顾长清:“送给你。”眼珠子一转:“江南无所有,聊赠三片秋。”说完,立时惊喜地把这句诗重复了遍,道:“夫君你瞧,我这两句改的挺押韵呢,可以可以,我现在的诗才也有所长进了。”

    顾长清本要给她讲讲安全意识,但见她从半揭的纱帽里露出小半张娇颜,红嫣嫣的菱唇轻轻抿着,正为她化用的绝妙诗句而乐不可支,也实在板不起脸,接过那三片红叶,袖进怀中,含笑道:“一旦坠马多是要摔伤,你又怕喝药又怕疼,到时候有得苦头吃。以后要骑马就好好骑马,不许这样胡闹。”

    苏妙真轻轻切了一声,余光瞥向后面的轿马车队以及傅云天,看回顾长清轻声道:“夫君,你晓得傅二哥这回来,是有任务的么,好像还和你有关呢,他可是锦衣卫的人……”

    顾长清一愣:“和我有关?”

    苏妙真忙忙点头:“是啊,他跟我说和你的某一奏章有关,但具体的没告诉我。”

    顾长清沉思片刻,慢慢点头,面上浮现些意味深长的笑意。苏妙真见他说了句“原来如此”,心中如猫抓一般,忙催着问了。顾长清卖了会儿关子,笑道:“你还记得回来的路上,你跟我说湖广的田赋难以征收么?”

    苏妙真急急一嗯。顾长清笑道:“其实不止湖广,如今文武勋臣大量兼并土地,而他们又享赋役优免,这就让朝廷的赋税少了大半。再有不少并无功名优免赋役的缙绅百姓们,把自己的土地伪托于权势之家,如今朝廷所控的额田已然大为减少,若再不丈田清粮,均平徭役,流民夺城抢粮的事就只会越来越多!我这边想着若行清丈,其实从南直隶的苏州金陵等地开始最为合适,一来南直隶商贸发达,百货骈集,二来,江南逋欠赋税也实在不少。三来……”

    苏妙真闻言一震,急急越马,抓住顾长清的衣袖问:“所以你真的递了请求重丈土地的奏疏?”

    “是,我秘密上了一道奏章。”

    苏妙真喃喃道:“可你只是个兼管钞关的织造,又不是苏州知府,怎么也想到了田地赋税上的事儿?皇上,皇上更未必觉得你说得有理。”

    “此次湖广旱灾,饿殍无数,却无粮可赈,湖广官仓亦无存粮,根由就在于此。后来更激起了荆州附近的流民造反,若非岳父及时借到了一部分粮食,反军只怕更攻下了黄州德安。而荆州的乱象,不正是因为江陵百姓无田亩安身立命,家中素无积米,一逢灾年就只能坐以待毙,这才不得不揭竿而起?我虽并非苏州知府,但我自小在江南生长,我父在出任两广巡抚前也曾历任松江府杭州府等处父母官,我自小跟着耳濡目染,也通知道这上面的弊端……”

    说着,他微微一笑道:“且看这意思,多是皇上已经看过了,这才有傅云天半路过来苏州,想来是奉旨探探苏州府的情形,看这里是否适合做第一个清丈土地的大镇…”,

    苏妙真心绪激荡,起伏不定。

    她是投生而来,原就知道这土地兼并的狠处,其实这里的高官勋贵们更也都知道,但事涉自家利益,哪有人肯同意此事,更不会有人主动提及,多是科举出身无根无基的下层文士看出好歹,要厉行改革。好像先帝在世时,曾想要推行此事,但后来因势豪阻挠而没能成功。

    顾家乃江南文官大族,耕读传家,在金陵苏杭等江南州县的田庄土地数不胜数,若行清粮丈田之事,顾家自然不能独善,到时候不知要少多少银钱好处,顾长清居然也舍得……但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不舍得,当年那程文上的“江南逋赋”一篇,不就是他写的么?自己怎么竟也忘了。

    一篇河工漕务,一篇江南逋赋——那是让她对他格外好奇而又另眼相看的开始……

    她犹在怔怔思索中,却察觉顾长清执起了她的手,苏妙真心中一动,抬眼一看,见他凝视着她慢慢道:“真真,其实我们顾家不只有田产庄园,铺子店面也有许多,日后断不会委屈了你……”

    苏妙真闻言一怔,半晌方明白过来,登时扑哧一笑。继而心中又升起一股甜意,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言语举动,若是她没会错意,她该是没会错意吧,若说她本有五分犹豫,现在……

    苏妙真面上一红,强令自己不在此刻去深想,摇头轻声道:“我不觉得受委屈,你肯这样为天下黎庶着想,我只觉得自己没嫁错人……”

    顾长清失笑,包住她手的大手越发用力:“真的?”

    苏妙真大力点头,瞧着两人交握的手,欢喜无尽,更觉心底的那片迷雾,也被渐渐吹散了开,越来越开……

    她抿唇一笑,慢慢道:“我看傅二哥和世子爷领了优伶美姬过来,想来——你得跟他们一起宴饮吟诗作画什么的,可别回来太晚,也不许跟那些红……总之,我有几件事想问你,临去湖广前,我就想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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