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两日,苏妙真就在蒙蒙亮的侵晨时分,顶着寒冷的秋风进到湖广巡抚衙门的后宅。

    她忐忐忑忑地去见了王氏,意外地发现王氏虽为她留封信就偷偷跟着苏观河去了襄阳借粮而生气,却半点不晓得她还在荆州遇了险情,更在外逃难了月余。

    苏妙真情知是苏观河怕王氏惶恐而没敢跟王氏提,当下大感心安,在王氏跟前撒娇作痴地请罪许久,声泪俱下地保证再不为例,终究让王氏心软了下来,只罚她在后宅抄上一天的经书后,就转而把矛头对准了苏问弦,问他为何擅离扬州私来湖广。

    苏问弦自然没有说是因为苏妙真丢了才来,他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是因听闻荆州城破,想要来探探情况,最好见见锦衣卫同知傅云天,好为苏观河分忧。

    而王氏虽是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内宅主母,但跟着苏观河在官场上应酬久了,也深知擅离职守是个大罪,一旦为人所知就要被弹劾罢官,甚至还会牵连到伯府,便仍大为恼怒。

    王氏把苏问弦留在正堂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罚苏问弦对着祖宗牌位跪到晌午,更还不许他今日吃饭,说让他好好反省己身过失——如此处理完毕,王氏这才同等候许久的湖广布政使夫人、武昌知府夫人、学政夫人和巡按夫人等官家女眷,前往武昌城千家街的粥棚做布施。

    苏妙真瞅着王氏的暖轿出了垂花门,就急急从房里钻了出来,奔向小祠堂去给苏问弦通风报信,要拉他出来吃早饭。怎料任凭她好说歹说,苏问弦却也不起来。

    苏妙真无可奈何,自己吃罢后坐立不安地在房内抄了两炷香的时辰,终究放心不下,便悄悄进到厨房,另拾掇了几样细巧菜果与茶食点心,溜进了小祠堂。

    正值九月中旬天气,武昌城近日也冷了下来,不染尘埃空无一物的小祠堂里更是寒侵肌肤。

    苏妙真紧了紧身上的银红绫袄,仍是冻得直打喷嚏。

    “真真,母亲不是要你今日抄半本经书么?你这样偷溜出来,若是被丫鬟婆子告了密,可就有苦头吃了……”苏问弦穿一身不算暖和的元色湖绸道袍,却无半点畏寒之态,他看着苏妙真从填漆牡丹莲花纹食盒里取出一碟碟蒸酥小菜,心情大好,含笑发问:“这都是你做的?怎么突地勤快起来了?”

    苏妙真道:“我做妹妹的问心有愧还不成么——毕竟都是我连累的你,娘她以前从不对你发火的……我当然得补偿补偿你了——”

    苏问弦颔首扬眉:“你知道就好……对了真真,你给我做的衣裳鞋靴制好了没?可得抓紧时间,咱们过两日就离开武昌,路上舟车劳顿,你肯定没精力动针线,别到时候又随便交差应付我……”

    苏问弦和顾长清同是七月底的生辰,苏妙真今年许给苏问弦的寿礼就是一双鞋一件衣裳一个栓玉佩的络子,其实这几日已经都做得差不多了。

    此刻她便自信道:“你放心,今年的肯定能让你满意……”又发愁道:“你的倒是有着落了,可夫君他的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哥哥你说,我是送他孤本书画好呢,还是笔墨纸砚好呢……”

    苏妙真说着说着,突地“阿嚏”一声。她忙用手巾把银著细细抹干净了,递到苏问弦手上。他却不接,仍保持着腰杆挺直的下跪姿势,反抬了抬下巴,示意要吃某样菜色。

    苏妙真心中不耐,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无奈叹气,用筷子将肉丝小菜裹进烙饼,用汝窑天青色小瓷碟托着,递给他吃了。

    苏问弦慢慢用了些,又说要喝水,苏妙真不得不再度亲自倒茶,一径送到他嘴边,苏问弦吃了两口,方微笑道:“景明喜欢书画,你不如送他一副自己画的贺寿图,他或许能喜欢……”

    “胡扯,哥哥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水平造诣,那能拿给夫君么,我要真送他那些,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苏妙真不满撇嘴,说了他两句,突地想起一事,便轻声道:“对了哥哥,扬州是不是有市舶司来着?”

    见苏问弦点头,苏妙真忙道:“等你回扬州了,帮我在市舶司里寻几样作物,我听人说,海外有几样亩产极高的作物,你到时候留留心,这样再遇到灾荒,或许就不至于饿死太多人了”

    苏问弦失笑,一口答应道:“成,我回去就让人给你盯着——”复又凝神看着苏妙真道:“我记得苏州也有市舶司,你怎么没让顾长清替你办?”

    苏妙真被他问得一愣,寻思了会儿。发觉自己居然是想着顾长清最近事多,繁忙劳碌,怕另给他添麻烦,才没想着找他……

    而她亦觉得苏问弦如今的闲暇功夫看着倒不少——否则哪有空跑来找她——所以这才想着找苏问弦办事。

    但此等偏心顾长清的理由,可让苏妙真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苏妙真更怕苏问弦要推脱差事,就狗腿笑道:“因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啊,有什么事我当然就想着第一个找你,连爹娘夫君都不去寻,你看,我这就叫恃宠生娇!”

    苏问弦闻言极是愉悦,哈哈大笑半晌,方连声应了,只说一回去就给她打听,保准替她找到甚么玉米番薯……

    苏妙真见他爽快,欢喜无尽:“那今晚我就把图纸给你,虽未必一模一样,但照着找寻,该是能找到一样两样的……若真找到了,那就是造福万民的好事……”

    苏问弦本在笑着,突地慢慢道:“你提起图纸,倒让我想起你那织机图了——听朱三说你真制成了速度快上八倍的纺机,真真,你从哪儿得了那样许多奇思妙想?倒和常人太不一样,好比这回的借粮疏河,虽也有类似先例,但都及不得你想出来的完备精细,有时候我在想,你也过分聪慧了些……”说着,就一语不发地望向她,渐渐收了笑意。

    苏妙真见得苏问弦目光深深,似在探究地打量她,不由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慌神。暗道苏问弦可是极精明不好骗的人,她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是自己在上辈子见过了解过……何况她早早打定主意,绝不把这重生而来的最大秘密告诉任何人,除非是她忍受不了这个地界,想要离开……

    她寻思半晌,到底沉住了气,又幸而自打决心好好在此地生活后,就提前做了准备,早预备下了应对的理由。当下便嘿然一笑,搪塞过去。

    只说是在扬州的那几年,曾在扬州府观音庵里遇到了一云游四海的得道老尼,那老尼博闻广记,给苏妙真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的事,得道坐化前更留给了不少相关笔记,苏妙真便一一验证起来。

    而苏妙真的确曾去过观音庵——当年因她屡遭危厄,就被爱女心切的王氏送到观音庵做挂名弟子,住了一段时日,后来离开后还是时常领她往庵里去。苏妙真也的确很得观音庵里的那些尼姑们的喜欢,这番话就极是天衣无缝。

    “再说了,哥哥你都这样天才,还不许妹妹也聪明么……”见苏问弦听了,果然只是一笑,并没有继续追问,苏妙真暗暗松一口气。

    但没等她悄悄抹去冷汗,就被苏问弦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伺候他用饭。

    苏妙真起先还颇觉无谓,又给他剥核桃仁又给他挑鱼刺,如此忙碌半晌,待苏问弦指使着她去重新倒热茶回来喂他,便生了几分不悦。

    可因想着苏问弦到底是受了她的牵连,她不好不给面子的,就强忍着气,周周到到、低三下气地服侍他吃完饭。

    苏问弦或是因被罚跪而闲极无聊,见她越发小意殷勤,他就越发得寸进尺,指使她办这办那。苏妙真被他差得满院乱转,不是去给他拿外袍御寒,就是给他寻读物消遣。

    等她从书房里寻出一本宋代笔记送到祠堂后,苏问弦却翻都翻没几页,就丢在一旁,更又让她把制好的针线衣裳拿来给他瞅瞅。说他要亲自把关,以免被苏妙真敷衍了事。

    苏妙真本要拒绝,却又被他拿出“你哥哥可是因为你要跪到正午”的理由给堵住口舌。

    当下只能不情不愿地回房取出针线笸箩,把云头纹青缎鞋、暗紫水纬罗直身与玄色同心方胜络子三样物十递与他看,本暗地里指望着得一场表扬夸奖,结果苏问弦却看都没看几眼,就漫不经心地放回,开始指点江山。

    不是说针脚粗了,就是说裁剪不良,再要么花色简单……

    苏妙真被他嫌弃地心中冒火,但也知道她女红本来就不好,苏问弦算不得冤枉她,就忍了又忍,强撑笑脸,受了他这番评价。

    可听得苏问弦又要求她另打一条鲜翠色的梅花攒心绦子时,当即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怒不可遏地跳将起来,一把抢过那几样物件,塞回竹丝笸箩里。

    她指着犹然气定神闲的苏问弦,怒从心来,居高临下斥骂道:“我算看明白了,你这人就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我不伺候了,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说着,也不管苏问在身后柔声唤她要给她赔罪,就气性冲冲地就离了小祠堂,回房埋头抄佛经。

    如此这般地抄到正午,她忽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还以为是王氏回来了,转出房门一看,所见却让苏妙真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来人除了亦是一脸震惊尴尬的王氏外,竟然还有风尘仆仆的顾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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