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钞关官署里的一干诰命夫人正在后堂说得热闹,笑声连连。

    如顾长清所说,织造知府等诰命夫人的年岁都比苏妙真大,而且还大很多,除了苏州卫指挥使府的孙儿媳妇和左千户夫人以外,基本都在四十上下——苏妙真都可以做她们的女儿了。

    故而一开始招呼各府诰命时,苏妙真困窘地发现她竟无话可说:一来她刚成婚,相夫教子是半点都谈不起来;二来她又不怎么留意曲戏丝竹,琴棋书画,也接不上各府夫人的话茬。便只能陪着干笑,各府夫人见她只是微笑,也都不太自在,或喝茶或沉默。

    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不一时,苏州卫指挥府的孙儿媳妇林氏指着她身上的衣裳询问用料工艺,知府夫人则问起她肌肤不逊水乡女子的缘故,于是乎,苏妙真便轻而易举地和她们套上了话。

    天底下的女人大多都注重容色身段的保养,一听她仔仔细细地讲起来这里头的门道,都专心致志地听起来,苏妙真借此时机,不动声色地把她们的言谈举止暗暗记下。

    其他人都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唯独三位女眷吸引了苏妙真的注意力:知府夫人张氏是普通人家出身,看着有几分泼辣,随从妾室乖乖顺顺地立在她身后伺候;织造夫人钱氏甚是富态,衣着打扮乍一看不怎么显眼,仔细一看却件件精细华贵。苏州卫左千户夫人殷氏俏丽活泼,说是出身商户,爱说爱笑倒挺对苏妙真脾性,而两人年岁相近,颇有些一见如故。

    “这回随我家夫君来扬州上任,我把平日使的胭脂膏脂也带了不少过来,各位姐姐若是不见外,也不嫌弃,还请收下。”苏妙真笑着扫视过各府内眷,双手一拍。蓝湘等四婢用雕花托盘,共捧了八个紫檀长方匣子鱼贯而出,交由各府丫鬟收下。

    张氏瞅一眼那匣子和上面的刻字,难掩喜色,“是京中纪香阁出来的萃字号,苏安人好生大方。”张氏巡视着其他人,分说道,“上年随我们家老爷进京述职,我见官宦富商的妻女们用的都是这纪香阁的妆粉头油,这萃字号可是里头最好的品类之一,小小一盒胭脂都要十两银子!但可很有奇效,听人说,起初和别的妆粉似无差别,用久了,那气色就显出不同来,是以京中但凡有些家底的,都是纪香阁的主顾……”

    纪香阁在宋大娘和蓝湘哥哥的尽心尽力下,发展得红红火火,因着她刻意在诸府姑娘之间宣传过许多回,纪香阁便成了官家女眷的首选,进而京中豪商跟风购买,一时间风靡京城,且质量配方都是过硬的,继而便长盛不衰。苏妙真离京之前,已开了四家分店,另雇掌柜伙计照管着。

    苏妙真呷一口雀舌清茶,笑道,“听人说那纪香阁的东家,有意来江南再开些铺子,说不准就先选咱们苏州了。”殷氏林氏掩面一笑,“那我们就有福了。”

    苏妙真瞥过漫不经意的钱氏,再看向欢喜笑着的张氏,扭头道,“殷姐姐林姐姐天生丽质,不施脂粉,也是可人。”

    绿意回来时,各府夫人的轿马陆续离开钞关官署。苏妙真立在二门相送,一见垂头丧气的绿意,便知文婉玉无法亲至钞关官署与她相聚。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一来吴王是当今圣上唯一倚重的藩王,规矩自然大得很,文婉玉堂堂的世子妃,哪里能轻易离开王府,二来宁祯扬早就看不顺眼她了,肯定不想文婉玉和她多来往。

    不说别的,单两年前在南苑她去寻苏问弦那次。她又淋雨又受伤,下半夜就发起高烧,而女眷驻地外又有禁卫把守,就被安置在苏问弦所居的小隔间里。夜里傅云天等知情的几人过来探苏问弦,她模模糊糊就听见那吴王世子对苏问弦说,让他多加管教她,别给成山伯府抹了黑,又连带着损害了几个结义姐妹的名声。苏问弦当场就有些不悦,若非看在吴王世子送来御赐伤药,她听着苏问弦的语气多要即刻送。

    那今日宁祯扬嫌弃她不守妇德会把文婉玉带坏,故从中作梗阻拦她们相见,也是很有道理。这宁祯扬着实让人讨厌。苏妙真在心里把宁祯扬骂了七八遍,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地送走众位女眷。

    殷氏走在最后,等其他人都入轿进车后,转身抓着苏妙真的手笑道,“苏妹妹,我兄殷泽和令兄苏问弦有几分交情。令兄被擢为两淮盐运使司运同,和我兄只有更常打交道的……令兄人还没到扬州,就写信托我兄传消息过来,叮嘱我多多照顾苏妹妹你,令兄说苏州上下,除去吴王世子妃,也就我与你年岁相当,能说得到一处——方才当着那么许多人的面,我不好明说,现下苏妹妹你知道了,咱们日后可得常往来,免得我在兄长那里无法交差……”

    苏妙真一听她这话,即刻又惊又喜。

    殷泽人在扬州,苏问弦成了运同后二人又得常打交道,这殷泽不是盐商,就是运司衙门或者盐政衙门的官吏。可既然殷氏出身商户,那她兄长殷泽就只能是盐商了。苏问弦人还没到扬州,就和扬州盐商有了交情,这让苏妙真不免吃惊。

    又思及苏问弦对她的种种照顾惦记,苏妙真心中更是温暖高兴,便反握回去,微笑道,“那是自然,择日一定去拜访。”

    人走完,后堂就空落下来,苏妙真进到明间歇息,冬梅正在里头收拾茶盏果盘。苏妙真忙叫停道,“冬梅姑娘,这些事让婆子们做就好,以后你还是在夫君的书房里办事吧,至于我房内里的事——”

    苏妙真觑着冬梅的神色,见她并无急切,笑道,“我不太习惯卧房里多人出来,就是绿意蓝湘也不能随便进的……”冬梅点头答应,“夫人,那苏州府志被我晒了一个上午,刚刚才拿给蓝湘姑娘了,是只要赋税卷和坊市卷么?”

    了解一个地方的最快途径之一便是阅读地方志,苏妙真初来乍到,还在一头雾水中,便打起了苏州府志的主意。她揣度着顾长清书房里多半有,便试探性地问冬梅,说要借两卷来看。如今见得冬梅办事周到麻利,苏妙真不由欢喜,谢过几句就匆匆回房,窝在太师椅里拿起那赋税卷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这么一读,就到夕阳西下。因她要下厨给顾长清做饭,不得不忍痛掩卷,正把坊市卷和赋税卷一同收纳到红木书架上,手一滑,两本书应声落下,从坊市卷里飘出来一张笺纸。

    苏妙真拾起这笺纸,定神一看,却是有宋李易安的重阳词作:“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笺纸泛黄,字迹娟秀,下署“余容”二字。

    苏妙真凝神片刻,轻轻一叹,默不作声地把笺纸仔细抚平,小心夹进书去。

    ……

    起更时分。顾长清才从外头回来。苏妙真还在小厨房看着热在灶上的汤菜,忽听官署前堂起了动静,便立马出去迎接,一径将他带入西次间。

    绿意蓝湘一碟碟地把菜色从罩漆方盒儿里端出来,苏妙真望着前去端茶拿热手巾的冬梅,起身给一坐下就开始看公文的顾长清捏肩捶背,柔声问道,“今儿才算第一天上任,可忙么,午间也没等回来你用饭,吃得什么,和你口味么?”

    顾长清道,“今天关上有点事,就在岸上吃了包子麻饼,味道还成……对了妙真,下回我再晚归定是在外头吃过了,你不用让厨房备饭,省得麻烦厨房的上灶人——”

    绿意看向头也不抬的顾长清,先是不满摇头,后是高声笑道,“这饭可不是厨房里的人备下的,而是我们姑娘亲自做得,就等着姑爷回来用,一直等到这会儿呢……”

    苏妙真赶紧瞪向绿意示意她住口,手上动作仍是不停,顾长清却合上手中簿册,扭头看她一眼,“妙真,你辛苦了——”然而顾长清话音一顿,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抬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苏妙真的手被他拂开。

    犹在次间里候着的绿意蓝湘见状,齐齐低呼一声,次间里的气氛登时有些怪异。苏妙真的手顿在半空,恰逢冬梅端茶进来,也面色奇异地望着他二人。

    苏妙真镇定自若地收回手,重新落座。她抽出帕子擦好牙著,递给顾长清,歪头笑道,“方才可是我力气使大了吧?”她望着顾长清,见得他本来烦躁的神色转为愧疚,便轻快道,“我不太会服侍人,正在学着怎么当个好娘子呢!你可别见怪,好歹忍个一年半载——那时我就熟练啦。”

    很快吃毕。夫妻二人回房就寝。苏妙真拥被坐在拔步床里,外头套间传出来哗哗的水声,苏妙真心神不宁地想:顾长清今晚没看公文,难不成是要和她圆房?她心中一沉,暗问自己是否做好了失身的准备。

    想了半晌,她发现自己好像做不好这个心理准备,永远难以接受和这里的男人发生夫妻之实。便摇摇头,暗暗告诫自己:纵然她决定成亲后少和对方有肌肤之亲,无论如何,这初夜是怎么都没法避过去的,早死还能早超生,免得为此悬心吊胆。

    套间里的水声平息下来,苏妙真盯着角橱上放好的银杯酒壶,缓缓拔掉簪钗,又褪下玉镯。抬手满斟,一面连饮五杯,一面强制自己不可退缩。她确不善饮,没多久,神志便一点点地丧失,五感迟钝起来,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眼前打起转。

    她瞌睡的要命,偏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还有件很不情愿但不得不做的事待完成,强撑着眼皮坐直身体,等着办完再睡,几度栽倒又爬起来。

    过了很久,又好像没多久,忽听有人揭开帘帷上床,她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随即扑过去搂住对方的肩膀,然而对方身体一僵,坚定用力地把她推开,按回床上。

    这人苦笑一声,低低叹息:“苏姑娘……你有顾某平生未见的美貌,也是世间难得的好性,然而——”

    苏妙真困得厉害,不等这人说完就翻身捂住耳朵,刹那间,她的意识消散在一片黑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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