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讲完,赵越北口干舌燥,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妹妹。赵盼藕一身素衣,掩面低声哭泣,苏问弦则面色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地饮着径山茶,喜怒难辩。

    赵越北浓眉深锁,一股挫败之情在胸腔内升起。他苦笑:也是,哪个男人能忍这么顶这绿帽子。他斟酌片刻,心想,不如再退一步,也不求盼藕在伯府继续当三少奶奶了,还是说服苏问弦过几年休妻,给赵盼藕留个最后的体面。

    “赵公子的提议极是合情合理。”

    紫檀木白绢绘明月逐人来屏风后安坐的身影恰逢其时地开口,“而我看着嫂嫂也甚是悔过,哥哥,你觉得呢……”

    赵越北绷紧的额头舒展开来,视线移到屏风之后,他知道那后面是成山伯府五姑娘,苏妙真。

    其实她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该听这些东西,但赵越北晓得,盼藕事发时,全仗她一力劝说下来,才留了此刻周旋的余地。而自打苏观河巡抚湖广,伯府二房的大小事宜这几年来,听说都是她在打理,故此刻她来旁听处置,也在情理之中。

    赵越北一怔,两年前的情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面前:

    乾元十一年,十三公主钦敬傅家姑娘的骑射本领,就央求着乾元帝,也想去南苑见识狩猎演武。乾元帝答应下来,同时下旨让京中贵女们一同前往,随侍公主皇后。到第三天,下了大雨,苏问弦被人暗算失踪,蓟辽总督的二子从中作梗,禁卫被引去错误方向。

    她无人可以仰仗,便不顾己身安危,从女眷住处里溜出,带了一条嗅觉灵敏的雪里黑,揣上伤药,骑马去寻苏问弦,恰好被闻讯而来傅云天和他遇上。

    那晚暴雨如注,她为寻苏问弦,勉力骑马不肯拖累傅云天和他的行程,后来被荆棘滕枝划伤四肢,受伤不轻,她却闷声不吭地撑到回营,还是傅云天眼尖,看出她鞋袜上氤出的血迹,他们三人才晓得她疼了一路。——可后来听盼藕说,苏妙真以前在伯府明明是娇生惯养,连绣花都怕被扎了手。苏问弦与她朝夕相处,不会不知道此处,而若没有那条雪里黑和她预备下的伤药,苏问弦性命如何,也未可知……

    如今苏妙真开口,苏问弦不会驳回。

    赵越北的目光移回到苏问弦身上,果见他嗯了一声,屈指,在案几上极富节奏地敲着,慢条斯理开口:“有道是家丑不外扬……”

    一径把人送到成山伯府垂花门抱厦内,又屏退了小厮丫鬟,赵盼藕才心有余悸地扯着赵越北开始流泪。她啼哭了半日,又埋怨赵越北不该在苏问弦跟前提及纳妾的事,害她日后难有翻身余地。

    赵越北见赵盼藕不思悔改,仍想着怎么辖制妾室,脸色登时冷峻起来。连斥了几句,见赵盼藕被他骂的面如土色,赵越北才心有不忍,止住了话头。

    祖母挑剔,赵夫人服侍祖母还来不及,对盼藕和他难免疏于管教,盼藕和他又不一样,一来盼藕是女儿家,二来她不是打小先住京城,有祖父教养着,反在民风彪悍开放的大同宣府长大,耳濡目染,一朝行差踏错,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他还曾与如今的五皇子良娣有过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又有什么资格骂这妹妹?

    转了几转,赵越北停住脚步,看向赵盼藕叹道“你好好和苏妙真处着,有她帮你说情,苏问弦多少要听些……另外,你日后千万要谨守婦德,不可与人苟且——苏问弦这两年极得皇上青眼,他能步步高升,可不是只凭运气。再有此事,以他的城府,你就是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也说不准,我们家更没法说什么。”

    赵越北如此这般地嘱咐了赵盼藕许多,又叫来赵盼藕的贴身丫鬟吩咐一遍,待到日斜,目送着赵盼藕主仆一行人进了内院,他才摇摇头,如释重负地长长吐气,撩袍要下青石台阶而去。

    然而人没跨出门槛,屏门后一丫鬟匆匆走出,“赵同知留步,我们姑娘有一事让我来问……”

    乾元十三年七月中旬,苏问弦转任盐道。

    苏问弦这几年一直在兵部勤勉办事,又主持了乾元十一年的武举,将这差事办得漂漂亮亮,选拔了不少勇武的力士武将,不仅在这些武将中极有名声,更深得乾元帝赞赏。

    饶是如此,苏妙真在得知他被授两淮督转盐运使司运同一职时,仍是大感惊诧——只因盐道向来是肥缺中的肥缺,而苏问弦居然连升两级,当了从四品的盐运司运同,足可见乾元帝对他的青睐与看好。

    她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随即又听说顾长清补缺浒墅关钞关主事,更是万分欢喜。浒墅关位于苏州,离苏观河巡抚的湖广不远,而往南的杭绢松布,往北的棉粮油糖,都要通过浒墅关贩卖,因而极是繁华。

    又因为油水极多,历来钞关主事都只任一年,再多也不超两年,比盐道上的官职还短。顾长清能甫一上京,就被点做钞关主事,多半是乾元帝念着三年前他查仓的功劳,又放心他的为人,更念着他的祖父父亲等人,才将这个优差给了他。

    顾长清的任命一出来,成山伯府便即刻打点苏妙真的出嫁事宜,说来也巧,因着八月起,各地巡抚便陆续上京述职,与廷臣议商地方事务,苏观河王氏得以回京主持苏妙真的婚事,两人千赶万赶,在初三前就到了京城。

    顾府的奠雁催妆诸礼也在初八妥妥当当地送来了,苏妙真匆匆看过一遍聘礼单子,只觉上头的珠宝衣裳多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至于聘金更是惊人,问过才知,原来顾府早晓得苏妙真是最受宠从不吃苦的幺女,特特把聘金又加了一倍。

    顾家丰厚的聘礼已是让苏妙真吓了一跳,伯府预备的嫁妆单子更让苏妙真大为震撼。拿着那销金鸾凤和鸣百子千孙朱红笺本一面面翻阅着,苏妙真只觉百感交集,几乎要坠下泪来。

    明间里,她望着一脸疲色却欣喜的王氏哽咽道,“娘,这又是铺子又是田庄又是现银又是珠宝衣裳,你莫不是把咱们伯府掏空l?不说我怕你们以后要紧着过,就是外人看了,还以为你们偏心我,把哥哥的家业全陪嫁给我了?这可不成,把这田庄铺子的契书都拿回去吧,我不要……”

    又看向苏妙娣,“姐,你这添箱礼和添妆礼也过分贵重了,魏国公府知道了定然不高兴,你可千万拿回去。”

    “这孩子,平常财迷得不行,这会儿又想着给你娘省银子了?”王氏欣慰点头,与苏妙娣相视一笑,“我也没打算给你预备这么许多,是问弦看了怕你吃苦,又让加了不少……”

    “是啊,三哥都不介意,真儿又愁个什么,咱们家就是和和睦睦地,上下齐心,都互相考虑着,任外人说去吧!”苏妙娣含笑接话。“至于这几样添箱礼,我的傻真儿,这送出来的礼岂能有收回去?你姐夫知道的,他如今万事都顺着我,也知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苏妙娣已经显怀,苏妙真心翼翼地摸了一遍苏妙娣的肚子。她从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怀孕的妇人,此刻只觉得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王氏却拍掉苏妙真的手,“别乱碰你姐姐,她得娇贵着养才好生孩子。”王氏又把苏妙真搂入怀中,用帕子擦着眼角,哭了一番,悄声叮嘱道,“你最后一抬嫁妆里最下面,有一件石青缎绣八团白狐慊皮袄,里面塞了东西,你嫁过去后好好看着学,早日怀上孩子,别又吃娘和你姐姐吃过的苦。”

    苏妙真明白王氏指的多半是春宫图册,她点头应付过去。望着苏妙娣的肚子只暗暗心道:她自私怕疼,更怕担不起教养好一个孩子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在这世上再多留下血脉牵绊——有王氏四人已经足够——可得做好万全准备,以防有了身子。

    八月初十的三更时分,苏妙真就被叫起梳妆打扮,喜婆为她开脸上妆,婢女服侍着换过凤冠霞帔,一切安置完毕,才不过天亮。她打着瞌睡等来了京中傅绛仙许凝秋,还有王家几个姐妹。

    傅绛仙和许凝秋俱是哭得眼圈红红,进门前还好,一进门又都开始瘪嘴,还互相指责对方不该勾得苏妙真伤心。苏妙真被她二人耍的花腔闹了个哭笑不得,各自安抚几句。

    先交代傅绛仙以后不能耍小姐脾气,多孝顺着干娘傅夫人,又看向许凝秋,叮嘱了些少吃酒多读书的话,再一起可惜文婉玉去年出嫁,此刻不能团聚,而她们金兰四人日后多要天各一方,还得各自珍重……

    姐妹之间没说多久,全福夫人同诸府诰命过来忙活,苏妙真又被当成提线木偶搬被摆弄许久,不知过了多久,待听见炮声三响,她知这便是她出阁的时辰了。

    她怀着一腔忐忑四拜,别过王氏夫妇,强忍着眼泪,趴在苏问弦肩头,被背上了花轿。隔着八抬大轿的帘帷缝隙,她隐隐见得轿旁两边牙牌对扇旌旗各三十六对,后面绵延着三四里的小轿队伍,里头是伯府跟过顾家去的丫鬟陪房,还有采买而来的美貌女子。

    苏妙真能听见道路两旁围观民众的啧啧称赞声,多是感慨那一百二十抬嫁妆的珍贵丰厚,或是她过分不安,直到花轿在仪门落下,喜娘在她手中塞进了红绸。她方醒过神,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出嫁了。

    ——而牵着红绸另一端的,就是将会与她共度余生的夫君。

    顾长清离苏妙真不过咫尺,赵越北迟疑而肯定的言语在她耳畔再度响起,“陈芍表妹是我大姑母的女儿,与如今的平江伯陈宣一母同胞。陈芍表妹早年在祖父府上住过几年。陈芍表妹生得单柔,天资聪颖,自幼通文墨能诗赋。脾性则温婉贤淑,平生不与人置气,更很简朴持家,身边不过两个贴身大丫鬟伺候……你们姑娘突然问起这事,可是担心……但还请转告你们姑娘,顾员外郎该是从没见过陈芍表妹,更不会如我和——总之,还请你们姑娘放心……”

    她一步步,端庄而又沉稳地跨过火盆,走进不可预知,而又无比笃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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