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出版社大楼,谢童一眼便瞥见电梯旁正一边刷手机一边在等电梯下行的宋冬平,他放慢脚步犹豫了片刻,然后决定从楼梯上楼,他知道自己不想单独跟宋冬平同乘电梯绝不是惧怕他,而是极度讨厌他,恶心他。他有时候甚至还有点儿替宋冬平感到悲哀,尽管他自己活得并不称心如意,甚至有点儿悲催、痛苦,但他觉得,跟自己悲催、痛苦地努力活出“人”样相比,宋冬平之流活得简直就像是一头不知己脏、苟且偷生的快活z,眼中只有嘴边的那一堆发了霉的z饲料;又简直就像是一只不知己贱、摇尾乞怜的哈巴g,眼睛紧盯着主人啃剩下的肉骨头,口角流涎。他为宋冬平之流只有一个原生的、庸俗的、浑浊的、喧闹的、毫无个人特色的物质世界,没有一个新生的、雅致的、纯净的、宁静的、打上自己个人烙印的意义世界和精神家园而感到悲哀。

    经过刘云霞副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刘云霞正背对着门在洗脸盆里洗手,身上宽宽绰绰地穿了件浅蓝色绸旗袍,像是将窗外的悠悠蓝天剪下一小块裹在了身上,却没有用力裹紧。谢童走了进去,听见脚步声的刘云霞转过身来,见是谢童,她一点儿都没吃惊,笑了笑,不过她并没有解释前一天晚上为何没有及时回复他的微信的原因,连提都没提,她一边用脸盆架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一边泛泛地寒暄了几句,又说了几句听来淡定、豁达却言不由衷的话。

    “姐,你穿这身旗袍真棒,漂亮、典雅、高贵……”谢童满脑子搜寻着好词刻意夸赞讨好刘云霞,他内心还是觉得自己背叛了刘云霞,心有愧意。

    “前几年老家的一朋友送的,我觉得有点儿肥就一直没穿,今早从柜底翻出来穿上身,还是有点肥了,不过感觉还挺舒服的。”刘云霞走到靠墙摆放的一排书柜前,然后弯下腰,打开其中一个书柜底层的柜门,这时墙角小茶几上的电水壶开关发出一声“嗒”的脆响,壶嘴上方的水蒸气恣意飘散,“姐,你这几年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真的。”谢童一边夸赞,一边反客为主,见眼生勤地走过去端起电水壶往旁边已经放了茶叶的茶杯里缓缓加满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端了放在刘云霞的办公桌桌面的一角。他刚转过身,刘云霞便将一个装有东西的黑色塑料袋塞进他的手里,他猜测准又是她苏州娘家来亲戚带给她的洞庭碧螺春,他正欲开口推辞,刘云霞却笑道:“老弟,别自作多情,今天这两听碧螺春雨前新茶是请你带给我高玉妹妹的,好久没见着她了,挺想她的,回家一定代我问她好啊!”说完已将他推至门口,谢童便不再假装客气,握着装了两听茶叶的黑色塑料袋退了出去,想好的几句自认为还算恰当的开导安慰话连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就被既爱面子又极其聪明的刘云霞以送礼并送客的方式封住了口,看来这送礼有时也是最高效的逐客令,只是得付出一定的经济代价。

    一整个上午,谢童都有点儿魂不守舍,工作心不在焉,连前一日朱富贵庆祝其晋升主任的晚宴上的具体情况、具体细节他都懒得向王凯越和孙兆伦打听一二,他甚至忘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用微信跟新女神“梅”主动搭讪。与初恋女友许子静的偶遇、久别重逢令他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就像是放一部经典老电影,满怀深情地回忆他与许子静相识、相知、相恋的时光,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一丝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的遗憾与懊悔再一次在他的心田发芽。不过,一想到许子静的爱人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她独自居住在静雅苑小区,他的内心瞬间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让旧情复燃,也许许子静就是治愈他迷茫、苦闷、焦虑、压抑、落寞、感觉迟钝、情趣缺位、意义匮乏等精神疾病的甜蜜良药。

    临近中午的时候,或许是谢童早上候车、乘车时的体贴、亲密举动感动了高玉,她已不再生他的气,主动给谢童打了电话,话语亲密地邀他一会儿去她那儿共进午餐,然后下午陪她去市妇幼保健院检查身体。天那!这么重要的事竟然差点儿忘了,谢童暗自吃了一惊,他猛地拍了拍脑门,稍作犹豫,便跟王凯悦与孙兆伦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办公桌中间抽屉黑色塑料袋里取出刘云霞刚刚托他带给高玉的那两听碧螺春新茶塞进公文包中,匆匆忙忙出了门。

    主任室的门虚掩着,谢童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没人应声,他从门的缝隙处望去,室内绿植环桌,烟雾缭绕,他感觉室内分明有人,于是又敲门三下,比先前加了些力。“请进”,从真皮高背椅处传来一句短促、沙哑、低沉却不失威严的中年男士的声音,谢童轻轻推门走了进去,朱富贵将臃肿的身体坐直,掐灭烟头,扔进烟灰缸,然后用一只手习惯性地摸了一把前额,张开他那稍稍扁阔的嘴巴,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哦小许啊!有事吗?”

    谢童一边从公文包中取出那两听碧螺春雨前新茶,借花献佛地放在朱富贵的办公桌上,一边满怀歉意地再次解释自己没能出席他庆祝晋升的晚宴的缘由:“主任,实在抱歉,昨天下午我姨妈陪我姨父从老家来东方看病,我这个小辈不好失礼,不能不尽到地主之谊,请您见谅啊!”谢童还算老练地凭空杜撰了一个姨妈和一个生病的姨父,既为未能出席朱富贵的庆祝晋升的晚宴提供了合理的缘由,又为下面的请假做好了铺垫,他暂时还不想公开高玉可能怀孕的事。

    “哦!是嘛!那是应该的。”朱富贵应道,语气和蔼。

    “主任,我,我下午想请半天假,嗯,去托点关系给我姨父安排住院,安排妥当了我这做晚辈的心里也就踏实了,……”谢童说道,话音竟隐隐有些颤抖,因他一直站队刘云霞一方,朱富贵上位令他内心有点儿忐忑。

    话还没说完,朱富贵便打断了他:“应该的,小许,你去吧,住院若是有什么困难就打我电话,我认识省人医的一位副院长。”朱富贵难得如此客气令谢童颇为意外和纳闷,此外还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朱富贵取过其中一听茶叶瞧了瞧,假意客气道:“小许,我只留一听尝尝新鲜,你自己留一听,你知道我平时只喝西湖龙井。”

    “我那还有,这是苏州洞庭碧螺春雨前新茶,您换换口味,办公室留一听,还有一听您可以带回家给嫂夫人品一品。”谢童客气地推介并建议道,他竟然称呼他“您”,竟然称呼他那位长相凶悍,性格强势跋扈的老婆“嫂夫人”,这是不是有点儿可悲?可怜?甚至恶心?看来真的是无欲则刚,寡欲则淡泊、清高,多欲则贪,贪则易外求于他人,外求于他人便易失去自我与气节,显出一副谄媚之相。

    “洞庭碧螺春不是湖南的吗?我爱人老家就是湖南洞庭湖边上的。”朱富贵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错落有致的黄黑牙齿,令人作呕地不想再看第二眼。

    谢童愣了一下,也笑道:“此洞庭非彼洞庭,这洞庭碧螺春产自苏州太湖边洞庭山。”他本来还想告诉朱富贵洞庭湖那边不产碧螺春茶,那儿产的茶叶应该是“君山银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好为人师必遭人厌,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更何况朱富贵是他的顶头上司,上司的面子很金贵。

    “哦,一个产自洞庭湖,一个产自洞庭山,都叫碧螺春。”朱富贵一边拉开办公桌中间抽屉,将两听茶叶放了进去,一边自作聪明地说道。

    谢童听了朱富贵的错误理解并没有纠正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了两声,心想,如此孤陋寡闻、品位低下的平庸之人也能官至发行部主任,真的是荒唐透顶,难道这上苍也是“酗酒君”,每天将自己灌得昏昏沉沉,于是不识贤庸,不辨是非善恶,使得这世上出现大量的德福背离、才不配位、因果失灵的荒唐事?或者真的有什么三世轮回?他朱富贵上辈子立过什么大功,积下了什么大德?

    出了主任室的门,谢童边下楼边想,朱富贵人虽平庸乏味,鸠占鹊巢,鸡栖凤巢,但今天对自己倒是难得的客气。不过天资聪慧的他很快就开窍了,朱富贵对他难得如此客气的原因,一是这位新晋升的草包主任需要他这位青年才俊、业务骨干为他做嫁衣,铺前程,搭梯子;二是他借花献佛的那两听洞庭碧螺春已暗示了他新的立场和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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