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香独特的气息在寝殿内盘桓着,清冷的花香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让跪伏在冰冷地面上的月星渐渐都难以保持清醒,逐渐陷入到往事的回忆里,幸好已然麻木的身体还能保持不动,叫他不至于跌倒,摔了腰上的香炉。
床榻上的顾弦思睡的也并不安稳。
许是用的次数太多的缘故,回京这一年来一直能助她安眠的幽梦香,最近似乎失去了效力。
顾弦思双眼紧闭,努力让自己睡去,可却无法阻止异常活跃的思绪,嗅着空气中熟悉的香气,她的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从第一次见面到前次夜深人静的互相依偎,满满的全都是他。
他们的初见,是在西岐王庭中。
那时候她尚在热孝,却被太后和天禄帝逼迫和亲西岐太子皇甫玟,只因为他们担心西岐会趁大安皇权交接之时进犯,亦是害怕她的存在会威胁到他们。
初到西岐王庭之时,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每天周旋于西岐王室不停的试探中,还要面对好色暴戾的丈夫,她因此夜夜不能安睡,时时保持着警惕。
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他明明一身锦衣华服,却被人挥鞭相向,浑身是伤;
他明明不是奴仆,却被迫跪伏在地上服侍他人;
他明明眸中都是不甘,却还要逼着自己对着欺负他的人露出讨好的笑颜。
他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将来,如果她坐以待毙,不反抗命运,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也会向他这般为了活下去被迫舍去自己的骄傲。
所以虽然他未曾向她求救,可她还是救了他。
她为了他第一次在西岐王庭与人起了争执,第一次不再忍气吞声,展露出属于一国公主的傲气,第一次反抗她的丈夫,强行将他留在了身边。
从那日起,他便成了她的护卫,日夜守在她的殿前,而她的生活也多了许多色彩。
她教他读书习武,与他诉说心事,也慢慢的打开了他的心防。
在冰冷艰辛的西岐王庭,他们互相依偎,她变得坚强,开始同命运抗争,寻求脱身之法,而他也日渐强大,虽然依旧隐忍,却不再受欺凌,甚至有能力暗中保护她。
自从她救了他那一天起,他们一起面对了太多的困境,经历太多的艰辛,即便是面对生死抉择都未曾分开过,可如今他们明明已经脱离险境,回到了京城,明明她已经有能力保护好他,叫他一世无忧,可他却离开了。
她知道他有自己的骄傲,想要做一个能与她并肩之人,她亦是支持他的,只是数年来与他第一次分开,她确实不太适应。
黑暗之中,顾弦思倏然睁开了眼睛,她盯着头顶朦胧的床幔,心中思索着,苏傅楚到底为何如此着急回到苏家。
若要她说,大可以等苏朗之事了结之后再徐徐图之,左右着急的是身边没人可用的苏淮,而不是他们。
可苏傅楚却不愿意多等,甚至不告而别,强行进入苏府,这么做未免太过刻意,反而留了痕迹,容易招人怀疑。
顾弦思知道苏傅楚绝不会在意一个从未曾养育过他的父亲,因为在西岐之时,他对自己的生母——那个为了当她高高在上的琼妃而对自己亲生儿子饱受欺凌漠然无视的慕容琼——从未有半分的情感,甚至对于西岐新帝皇甫琰毒杀慕容琼之事亦是毫不动容。
所以苏傅楚急于回到苏家,绝不会是因为担心苏淮承受不了苏朗的背叛,他想要的,或许是趁虚而入,或许是杀人诛心,可无论怎样,都叫她没有办法不担心他的安危。
因她知道,苏傅楚对他自己有多狠心,为了达到目的,即便今日要被装进那暗椟的是他,他也绝对敢进去。
这样想着,顾弦思的眼前似乎浮现出苏傅楚浑身是血的模样,她再也躺不住了,直接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不行,她要见见他,要叫他发誓,绝不会弄伤自己。
就在顾弦思想要下榻出去喊人的时候,却又泄气般的软了回去。
罢了,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此时苏淮在京城,叫他回来未免太过冒险,而且就算他应了她的话,发誓了又如何呢?
就算他没有遵守誓言,受伤了,她也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
哎,好烦。
他怎么就偏偏是苏淮的儿子呢?
偌大的京城,平原侯府是她最难插手的地方,当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着实叫她难以安心。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了顾弦思的思绪,却是听到了动静的月星想要抬头查看,不小心惊动了腰间的银铃。
顾弦思重新坐起,从榻上下来,走向月星,在月星心中担忧自己坏了规矩的时候,将那香炉从月星的腰上拿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月星,你陪我说说话吧。”
顾弦思低头看着地上跪伏着的乖巧少年,轻声说道。
与其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倒不如找人聊一聊,可若是此时惊动其他人,必然会被那人知道,为了不让他担忧,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少年能陪她说说话了。
月星没想到顾弦思竟然会想同他说话,受宠若惊的抬起头,引得银铃不断晃动,顾弦思一手握住那银铃不让它乱响,另一只手将月星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知道月星跪伏良久站不稳,干脆将人拉到榻边的脚踏上,让他靠着床沿缓缓,等他坐定,她方才放开了手中的银铃。
好险,若是叫铃声不断,定会惊动了外面守夜的侍卫,那她无法安睡的事情便瞒不住了。
月星浑身僵硬,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坐直,至少看起来有礼一点,等他终于能控制自己挺直脊梁的时候,顾弦思已经重新上了塌,抱着被子趴在榻边上,支着下巴看着他,一副很想好好聊聊的模样。
“公主想说些什么?”
月星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主动开口问道。
顾弦思想了想,好奇道:“京城里的世家们,是不是都有所谓的家规家法?你家里也有吗?”
说到底苏朗之事,终究让她无法释怀,她心中很是不安,迫切的想要知道,到底是她思虑不周不通世事,还是苏傅楚命不好,碰到了这样一个狠辣的父亲。
月星没想到顾弦思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应该是苏朗受刑的事情叫她心中困扰了,琢磨了一下措辞,开口道:“家规家法本是各家的私密之事,轻易不会说与外人听,公主若是想要知道京中各世家的家法,属下并不知晓。但属下家中,确实是有家法的。”
“可能与我仔细说说?”
顾弦思心中当真是十分困惑的。
她自小长于宫中,备受父皇宠爱,看到的听到的皆是世家恭敬有礼的一面,从未曾想过去了解,那些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是否还有不为人所道的存在。
往日这些与她确实没有任何的关系,可如今她挂心的人进了她不曾了解过的地方,她若不仔细打听一些,怎么都无法心安。
“公主想听,属下自然知无不言。”
对于像月星这般书香门第出身的孩子,家规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没有任何卡顿的一条条背诵着,大到礼义廉耻,小道穿衣用膳,事无巨细,听的顾弦思目瞪口呆。
都说宫中规矩大,可却也没有这般刻板,若是每个世家子弟都这般守规矩,那岂不个个都是小古板?
“大体上差不多就是这些,若是触犯了家规,要看错处的大小来惩戒,罚抄禁足是常有的,但真的严重到动家法,那必是犯了大错。”
月星掰着手指数着,“像是不忠不孝或者道德败坏有辱家门之类的,方才会进祠堂请家法,寻常小错,最多挨一顿戒尺罢了。”
“那像是暗椟这样的家法,你以前可曾听闻过?”
顾弦思最在意的还是这个。
月星摇了摇头:“从未曾听闻过,谁家会这般对待自家子弟。毕竟血浓于水,即便是再大的错处,也不该那般羞辱,那根本是不把人当人看,而是当成牲畜一般了。幸好朗公子已然离开平原侯府,那平原侯未免也太心狠了。”
月星这话正说中顾弦思的心思,叫她越听越心惊。
是啊,谁家会对自家子弟下这样的毒手,苏淮此人,简直心狠至极,苏傅楚想要从他身上寻得好处,实则无异于与虎谋皮。
顾弦思的思绪翻转,满脑子都是怎么能将苏傅楚从平原侯府里捞出来,即便是他会怨她,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吧?
时值深秋,夜凉如水,月星穿来的外衫尚且放在架子上,此时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御寒之物。
刚刚幽梦香气浓重,再加上他跪伏久了浑身僵硬,倒还撑得住,此时香气散去大半,他坐在脚踏上,反而有些受不住地上的寒意,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随着他的哆嗦,寝殿内响起轻微的银铃声,顾弦思侧头去看月星,却发现自己趴得太久,支着下巴的胳膊有些发麻了。
“来,上榻上来暖暖。”
顾弦思坐了起来,大方的拍了拍自己的床榻。
偌大的床榻宽敞的很,别说两个人,就是十个人也坐得下,毕竟是她大半夜的拉着人家说话,总不好叫他在地上冻着。
至于月星穿来的那轻纱外衫,顾弦思选择无视。
那是苏傅楚为了防止来伺候的人暗藏武器想出来的馊主意,说是外衫,实则没有丝毫的保暖效果,也就能稍微遮着羞罢了。
月星的脸腾地一下通红,他才多大的年纪,家中尚未给他议亲,屋里也没有伺候的丫鬟,哪里经历过被一个姑娘家邀请上塌这样的阵仗?
更何况又是在他心中仿若天人的公主殿下,能与她说说话,已经叫他受宠若惊,又怎么敢再有冒犯呢?
“属,属下不冷,”月星用力的摇着头拒绝,“属下不敢冒犯公主。”
昏暗的寝殿内,只有刚刚月星跪伏之处留有一盏烛火,让顾弦思看不清月星此时脸上的红晕,但从他的声音里亦能听到羞怯之意,顾弦思此时心中烦闷,又无处发泄,倒是萌生出逗一逗眼前这个傻小子的心思来。
这孩子才多大年纪,便是被那些古板的家规给教坏了,才会没事胡思乱想的。
“怎么,本公主的话你敢不听?”
顾弦思故意板起了脸,声音里带上了冷意,“你只记得自己家的家规,却忘记了公主府的规矩?”
月星出口拒绝本就心中忐忑,听到顾弦思这么一说,吓得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磕头道:“属下知错,请公主责罚。”
顾弦思强忍着笑意,继续吓唬他:“还不赶紧滚上来,难道还要本公主亲自去请你吗?”
这话一出,月星再不敢耽搁,赶紧听话的往榻上爬去,可他依旧不敢太靠前,只是堪堪跪在床榻边缘,却不想锦被丝滑,竟是没跪住整个人往后倒去。
顾弦思见状连忙伸手去拉,用力一拽将月星扯了回来,月星手忙脚乱的扑腾,却依旧控制不住的扑向顾弦思,径直将她压倒在榻上。
而就在此时,寝殿的大门轻响,一个黑衣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顾弦思和月星来不及起身,一起侧头看去,却见那提着一盏灯走近床榻的人,正是在苏傅楚。
在心中翻腾了一晚上的人突然出现,顾弦思欣喜的道:“呀,你不是说苏淮回来之后再难出来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苏傅楚提起灯笼照亮整个床榻,面色淡如水,声音冷如冰:“数日未见,公主的喜好倒是变了,这样的也能上了公主的床榻?”
顾弦思一脸无辜,月星一头冷汗。
苏傅楚伸手提着月星的腰带,用力一甩,将他甩到了地上,冷声斥道:“滚出去。”
月星心中全是问号,这人是谁?为什么敢半夜闯进公主的寝殿,还如此不客气?
莫不又是刺客!
“公主快跑!”
月星扑过去一把抱住苏傅楚的双腿,高声道:“我拖住他,您快出去叫人!”
顾弦思:……这傻孩子是不是没救了?
苏傅楚也不睁开,冷笑一声:“就凭你也想拖住我?”
说罢,他脚下用力,就想将月星踢出去,却被顾弦思看穿了,开口劝阻:“哎,你轻点,踢坏了没办法跟月明交代!”
苏傅楚停住了动作,神情却依旧冰冷如铁,而月星此时也发现事情不对,这陌生人分明是跟公主认识的,应该,不会是刺客吧?
月星求助的看向顾弦思,鉴于是自己先动的手,顾弦思也不能叫月星都担了责任,对着门口高声道:“外面谁在?赶快进来一个把人带出去!”
碧渊应声而入,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笑意,他弯下腰将还抱着苏傅楚双腿的月星给扒拉了下来,边推着他往外走边道:“您二位继续,这小子属下送回去给蓝穹再好好教一教规矩。”
月星还想说什么,却被碧渊一把捂住了嘴,强行带了出去,等二人走出了寝殿,碧渊关好了门,方才松开手,谆谆教导:“你这傻小子,没瞧见里面那位公子浑身的酸气吗?下次遇到这种事就赶紧跑,当心溅你一脸血!”
月星也不傻,在寝殿内那会儿就看明白了那位眼神能冻死人的黑衣公子与公主关系定然非同一般,他刚刚想要说话却不是为了这个。
夜风吹来,月星抱紧双臂,欲哭无泪:“碧公子,我刚刚只是想把外衫拿出来!”
虽然是夜里,但公主府里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他这般走回西院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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