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姨婆问她,伸手把她拉到堂屋旁的房间,拿下她身上背着的书包,给她披上一身麻衣。

    白色的粗麻裁成上窄下宽的一块,上方用白线缝成尖帽子的样式,下方粗糙的布料直直地垂落下来,分明是不透气的材质,陈墨白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坐在床上,盯得眼前的白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晕,才慢慢站起身,浑浑噩噩地走到堂屋,又被长辈拉到角落的大铁盆那边。

    跟她同辈的孩子跪坐在蒲团上,低着头往铁盆里扔元宝和扇形的纸钱,火舌卷着黄纸越蹿越高,燃烧后的残骸被卷向半空中又落下。

    像一场灰色的雪。

    不知道是谁掐了她的胳膊一把。

    “哭啊。”

    孝顺的孩子是要哭的,并不是看心中的伤悲,而是要哭得大声、哭得涕泪横流,让所有人看到这家的孩子都是会为老人离去大哭的孝顺孩子。

    陈墨白在同辈人的身边跪下,在烟熏火燎的气味中,闻到了并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洋葱味。

    她往身旁看了一眼。

    小爷爷的孙子,也就是她的堂弟,正拿着一张手帕抹着眼泪。

    或许是因为男孩子所接受的教育是应该刚强、不畏挫折,也不能轻易哭泣,所以一向被阿太偏疼的这个孩子,居然连哭泣都需要借助一张浸满洋葱汁的手帕。

    陈墨白本来是不想哭出声的。

    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像是某种象征着愤怒抑或是悲伤的情绪席卷了她的心脏,将本就酸涩的内心一点点攥紧,榨出苦涩的泪滴,叫她呜咽着大哭起来。

    阿太走得突然,连丧礼也是匆忙操办起来的,但这位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陈爷爷去购置物品时,丧葬店的老板取出已经付完钱的寿衣和棺材,直接叫上认识的乐师和帮手过来了。

    之后便是整理遗容,收殓遗体,乐师奏丧曲,厨子做豆腐饭。

    陈爷爷作为老大,这些事由他一力承担,从上午八点半到下午,连坐下来喝口水、休憩一会儿的工夫都不曾有。

    他站在搭起的棚中,朝堂屋望去,抹了把如同树皮般充满褶皱的老脸,将眼底的泪意强压下去。

    母亲一直偏疼小儿子,对他不是很待见,所以最开始讨论由谁养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小儿子。

    这事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不管放到谁家,都是大儿子负责养老送终,母亲这样做,就是没把他当儿子看。

    谁养的老,老人留下来的东西就给谁多一些,陈爷爷知道这点。

    就像小时候母亲会把艾叶煮鸡蛋留给最小的弟弟一样,他只能和老二一起去掏鸟窝解馋,但母亲从不会用他们弄来的东西贴补小弟。

    要母亲选择的时候,她不管是给是拿,都会选偏疼的那一个。

    因为给的少,所以她不会要求多。

    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她认为给的少的那一个,其实获得的爱并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

    陈爷爷不怨母亲偏心,他只怨母亲甚至都不愿意让他们轮流尽一下孝心,明明大家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

    办丧事很累,但这是他能为老娘做的最后一件事。

    到了晚上,吃豆腐饭的人差不多散场,帮工们也把碗碟洗干净收拢好,几个长辈围坐下来,开始讨论今天晚上“守夜”的人选。

    他们这边有个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的时候,要选一个小孩,在老人生前睡过的床上睡一晚上。

    小孩子容易通灵,若是半夜听到床头响动,不必惊慌,也不要睁眼,在睡梦中老人会交代生前没交代完的话。

    像这种事,一般是要和老人家比较亲近的孩子去的,于是几个长辈一起把目光放到小弟身上。

    “小弟啊,你们家那个和咱妈亲近,晚上守夜就让你们家小凯来吧。”

    “你们家涛涛不是也总往妈那边跑吗?过年红包要一样的,这种时候倒是不讲公平啦?”

    “那要这么说,静静和正正不都有份吗?”

    “正正年纪小,去那边压不住。”

    “我们家静静胆子小,又是女孩子,估计要哭得睡不着了哦。”

    陈爷爷听几个弟弟妹妹推来推去,反正就是不想让自家的孩子当那个守夜的,他揉揉眉心,还没开口协调,就看到几个小的齐齐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

    他知道眼前这几个打的什么注意,一耷眉:“小白也是女孩子,小黑比正正年纪更小,话都说不明白。”

    几个弟妹都知道大哥的脾气,他决定好的事情是没办法轻易变的,又扯了一会儿皮,最后拍板定了人选。

    陈墨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她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们哭成一团,使劲扒在家里大人的怀里,就是不肯往小屋里走。

    时间回到一小时前。

    本来要守夜的是小爷爷家的孩子,就是拿洋葱逼出眼泪的那位,结果他吃完饭忘记这茬,真把那块手帕拿来擦眼睛了,嗷嗷叫着被送到诊所里去了。

    人都已经成这样了,自然也没办法让他守夜。

    那就是要重新选人。

    本来大家都以为逃过一劫,正高兴呢,突然碰到这一出,死里逃生变秋后问斩,换谁都得哭。

    陈建安小声撺掇她:“小白,你快嚎两嗓子,不然就得推你去了。”

    像这种事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算是持敬畏态度的那种,让小孩过去睡一晚上,不说孩子害怕,家里大人也担心。

    陈墨白摇摇头,看看脸色有些难看的爷爷,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冲爷爷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性质的笑容:“爷爷,我去吧。”

    她不愿意在阿太的葬礼上让同辈人闹得这么难看,所以愿意自己退一步。

    而且……如果世上真的有鬼神的话,她希望再看一眼阿太。

    “行了,都把猫尿收一收,小白去。”陈爷爷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感动的是小白比同辈的孩子还要懂事,心酸的是小白太过懂事,简直就像是和他一起收拾这个烂摊子。

    有人当出头鸟,自然是不用哭了,周围的孩子见好就收,缩在家长后面看。

    陈墨白安静地跨过燃烧着艾叶的铁盆,从姨婆那里接过一捧柳枝,手腕上被系上一个用红绳缚住的铃铛。

    艾草驱邪,柳枝留人,红绳压命,铃响唤魂。

    姨婆念念叨叨地往她身上洒上艾草燃烧后碾成的灰,准备把她送到小屋里。

    “姐姐,我陪你一起吧?”陈墨非突然挣脱了奶奶的手,往她这边跑。

    “没事,姐姐不害怕。”陈墨白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动作幅度很小,没让身上的灰沾到弟弟。

    “是啊,小黑还小,会害怕的。”姨婆跟着劝道。

    陈墨非往后面看了一眼,指着稍微大一点的那几个:“可是姐姐也比他们小啊?”

    这话如果不是陈墨非说出口,大人只会以为觉得是在故意内涵,但眼下被最小的这个毫无顾忌地指出来,脸上就有些臊得慌了。

    陈墨白把众人各异的神色收在眼底,耐心地把弟弟劝了回去。

    直到她被送到屋里,把木门从里面栓上,听到外面的响动渐渐远去,她才绕到小屋靠近里侧几棵枣树的那一面,把窗户打开。

    沈清站在几块板砖堆成的小高台上,手撑在窗台上,冲她弯起眼笑。

    “外面的窗台上都是灰。”陈墨白道。

    “反正要洗澡的,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沈清把手在衣服上擦擦,干净之后才伸进来,轻轻压在她的头上。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眼角余光瞥见还泛青的枣子,陈墨白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了:“欢欢,我、我好难过,其实我今天早上本来是可以和阿太打个招呼再走的,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清沉默着听她的叙说,将他们的额头相抵,似乎这样就能给予自己的小伙伴些许的慰藉。

    “我还没有给阿太做枣糕,之前说要给她做的花草茶也只收集了一半材料,我是胆小鬼,我甚至都不敢看棺材。”

    “感到害怕是很正常的情绪。”沈清道,“如果往最本质的地方找寻缘由的话,你只是不愿意面对你阿太的离开。”

    陈墨白渐渐止住哭泣,含着泪的眼眸轻轻闭上:“也许你说得对,但真的很沉重,和不高兴时的难过不一样,就像是我变成了一堵墙,上面破了个洞,有冷风不停地吹。”

    沈清摸摸她的头:“你之前给我讲过这个故事的。老鼠家很穷,没有钱修房子,他们的墙上破了一个大洞,虽然会有风吹雨淋,但它们第一次看到外面的景色。”

    “小白,或许现在会难过,但放在之后看,也许它能够教给你一些道理。比如生离死别是人世百态,有的可以挽留,有的无法改变,但从中明晰的道理可以让你变成更好的人。”

    “这些道理里包含有仇必报吗?”陈墨白突然问他。

    沈清从来不在她面前遮掩什么,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我听到他们商量用哭逼着你来了,没道理只有他们害怕。”

    陈墨非那套说辞是他教的。

    陈墨白道:“这件事我们看法不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再看一眼阿太。”

    “还有不想让你爷爷为难。”沈清点出她并未明说的原因。

    他问:“晚上害怕吗?”

    陈墨白知道,只要自己点头,眼前的小伙伴就算是打地铺都会陪着她。

    于是她摇摇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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