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江阔水濛。

    音翎灵坐在小蓬船内,叠着纸鹤的双手,随着小船轻微晃荡。

    船只行得十分平缓,可以说,只是随着江水微微在摇晃。

    下一刻,她抬起一双似有水漾其中的眸子,有些奇怪地问:“小典,怎么不动了?”

    “小姐,前头有个船吏拿出了限令,好像说是……”小典噔噔跑进来,气喘吁吁,“今日这条江道上只许再过两只船了。”

    “前头还有几只?”

    “倒是不多,只有两只了……嗐!刚过去一只,只剩一只可过桥洞了。”

    音翎灵探出头,隔着溟濛缭绕着烟气的江水,似乎看见前头一条稍显奢气、雕画艺术堪比画舫的小船。

    它走得很慢。

    于是她笑着拍拍小典的肩膀,把桨拾起来递给她道:“你可以的小典。”追上人家,说谈一番,该是不难。

    “……实话说,小姐,不一定。要不咱们走官道,也到得了悬壶堂。”

    “你猜我为什么要你走水道?”

    小典隔空遥望了一眼,登时回想起来什么。

    双岸上人声如蜂般细密嘈杂,岁暮时节,上京城里置办年货的勋贵人家不少,若是这个关头走陆道,不说下半日,晚边也到不了悬壶堂。

    “加把气,不然过不了今晚,我就要归西了。”

    音翎灵又坐回去,徐徐叠着未完成的小纸鹤。

    船行得疾了许多。

    因她此话实在不假。

    自上回问诊归来,那明医要她间断一切日常药膳、汤物,明氏按步照办,这具药罐子身体失了这些‘本命钱’,明显感觉浑身失力。

    百无聊赖下能有气力做的,只有叠纸鹤这般动动手指就行的活。

    就这小玩意,身弱体娇至极的音翎灵,叠一阵,还得休息一阵。

    她甫一将后脑勺倚在软枕上休息,飚行如飞的小蓬船忽然猛地停顿下来,像是与什么坚硬物什遽然碰撞,音翎灵整个人一撞,疼得说不出话。

    她竭力伸手去掀船上的一道小帘子,大抵看清了形势——

    她们的船正与适才那只‘小画舫’撞在一块,拥挤于桥梁下,不肯相让。

    桥上的船吏摇晃着手中的卷轴,展开来,大声读着年节限令:“……只许一船,最后一船!”

    隔壁的船只走出来一个船夫模样的人,像是要与船吏交语些什么。

    江水晃荡间,失了船夫控制的‘小画舫’摇荡着空开一条小间隙。

    音翎灵道:“好了小典,你来扶我一下,我去和人家交……”

    ‘心领神会’的小典,忽然将双桨甩得似翔翼般——

    小蓬船突出重围,只一息之间便过了桥洞。

    那小画舫上的船夫傻了眼,音翎灵亦如此。

    “小姐,我厉不厉害?”小典挥挥船桨,邀功地道。

    音翎灵双唇翕动欲言,那桥上的船吏一副终于能早早归家的松快模样,大喊着吩咐属下们封桥洞。

    音翎灵只好口锋一转,略显得尴尬地笑说厉害。

    她回头望着那傻眼的船夫,素手一伸,抛下洋洋洒洒如花雨般的小纸鹤,尽数落在了后头的船顶上:“抱歉了。它能卖钱,在东翎坊,这个纸鹤一绺钱一只。”

    在大凌上京城的一绺钱,够市井贫民稍稍阔气地生活一年。

    不说这小画舫的主人缺不缺这笔钱,但提起东翎坊的纸鹤,至少这份赔礼真真不小。

    说起来,这东翎坊还是音翎灵上辈子亲手开放的,这辈子变作她的小钱库子,钻了纸鹤的空,日子过得比她那个侯爷爹还要舒心。

    “明医暂且不在堂内。”悬壶堂内,廊回廊转间,僮仆行在前头引路,道,“不过明医吩咐了,若是姑娘来了,先上药床歇息。”

    音翎灵走一步喘三步地回:“麻烦了。”

    待走到屏风前,她几乎是被小典抱着才得以绕过屏风,睡上药榻。

    刚沾上这药榻的药枕头,音翎灵登时只觉浑身舒缓许多,周遭僮仆与小典的碎言浑然听不见,皆化作耳旁淡淡的和煦轻风,抚慰着她入眠。

    凌池尽走进来时,微颤的手拨开屏后帷幔,打眼见着的便是少女安宁的睡颜。

    日光透着窗棂的雕花形状,细细碎碎漫射而来,温和地落在音翎灵的侧颜处。本便清柔的靥颊笼上浅淡一层纱光,更显出一种□□凡胎所不能及的出尘之气,实在不似凡寰中人。

    任谁看了都要恍惚一瞬,分辨自己是否上了九霄云殿,遇见了美仙娥。

    “……”凌池尽却一瞬便收回了目光,抱臂倚在屏风旁,细长又略显得苍白的手指悬空而起,轻轻叩在屏风上,发出清脆的响动。

    帷幔后陷入香甜梦乡的窈窕身形似被惊扰,垂至榻侧的青丝缓缓游动,音翎灵睁开了眼。

    不知怎的,梦的前半段做得并不美好,反而梦见了上辈子她入御学院代课的那几月。

    大雪纷飞间,以凌池尽那个纨绔为首的一支‘花花公子’弟子队伍,势要将她这个比前任太师还要严苛的替课师父逐出去。

    好在梦之梦主所想,潜意识可控。

    音翎灵在梦中微笑着给了每人三十大板,打得他们叫苦不迭,乖乖回御学院听课。

    好不威风。

    正咧嘴笑着,音翎灵偏眸一眼便看见了那道惹眼的影子。

    罡风呼啸着灌入内堂,挟裹起隔断帷幔一同翻飞。那人半披半扎的三千青丝缭绕不止,间隙透出的俊色无比惹目,一双眸子正毫不避讳地望来她的方向。

    ——凌池尽。

    “……!?”这于刚做完美梦的音翎灵来说,太过不真实,无疑是溟濛深梦里爬出来的小罗刹,来复仇、索命的。

    一身玄黑、身形高挑至此、指骨苍白、一双漆瞳如寒潭一点星、俊气迷人眼……这种种,皆与大凌话本子里传言的小罗刹十分吻合。

    她抬起颤巍巍的手拍脸。

    轻拍一下没醒。

    使上些力气来,重拍一下还挺疼。

    不是梦。

    一时间,静阒无声。

    二人相顾无言,凌池尽闭上眼靠着屏风,细长入鬓的剑眉微蹙,襟前努力平缓地换气,似乎有些难耐。

    音翎灵看他这模样,既是在悬壶堂,莫非他也身负沉疴、病得不轻?

    此时,那适才为音翎灵带路的僮仆小跑着过来,满脸歉意地道:“……姑娘,小仆做错了事,还请姑娘下榻随小仆来,您的药榻在旁的一间药堂子里,不是这里。”

    僮仆话音刚落,音翎灵回首,看向这药榻对顶悬挂的各色冒着寒气的通透药壶、手中攥着的是冰冷至极的茵褥、不合规格的药枕头,这才恍然知道,这确实如何看如何不像为她疗愈的药榻。

    言怡雾生性弱骨,极为怕寒,适才在这些悄悄萦绕的寒气里,她竟还睡得香甜,险些加重病症。

    起身路过凌池尽时,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抱歉一声:“惭愧、惭愧。”

    想起替课的那些日子,她恨不得在榻上埋些密密麻麻的针,让这永远也罚不到的小纨绔也吃些苦头才好。

    听见这道声音,凌池尽眼帘微掀,仿若在思忖。

    有些熟悉。

    少女翩然于侧旁路过,留下一阵淡郁的香气。

    凌池尽沉默地躺上药榻,那些拘于瓶瓶罐罐内的寒气似乎有所感应,一瞬间找到了真正的宿主,而猛然释放而出,四面八方,萦萦将他层叠包裹。

    缓疗片刻,凌池尽将将舒展的眉宇,又微蹙起来。

    那阵似有若无的芬馨淡郁之气缭绕不散,不知是被褥上的、还是整个内堂的,让他感到心神难以宁安,无法真切释怀着放松、以接受药榻的治疗。

    睁开眼坐起时,一位僮仆正捧着托盘迎上来,替换药榻上悬挂着的瓶罐。

    “哪里来的味道?”

    僮仆细细嗅着,良晌才确定地道:“刚才出去的姑娘身上好像有这种味道。”

    凌池尽下榻,道:“换了。”

    “是。”

    音翎灵随着领路的僮仆缓缓走着,对方似乎知道她是如何身娇体贵。是以虽说是领路,但频频回头,倒像是人家对她亦步亦趋,关注着她的行步状态。

    音翎灵脑海里勾勒着凌池尽儿时的模样。

    倒不如说,她是直接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地写出了‘纨绔’二字。

    身体情状不佳,连带着思绪亦有些迟缓,音翎灵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那日郁水旁的对话。

    夜色弥蒙,寸梵心说,抓不住的。

    莫非真是在庇护音子铭,而闹出的一场戏?

    若凌池尽也似她一般,长此以往地来悬壶堂治病……该找个契机接近他,委婉打探音子铭在宫内的境地如何。

    毕竟音子铭拿她当言怡雾,要么不回信,回了便也是看在亏欠言仙愉的面上,寥寥几笔,冷得很。

    该如何办呢?

    总不能说,她郁水旁偷听,知道他是太子,便向他探听……

    每每思虑时,音翎灵手上总爱抓、摸什么物什,这回她捻着腰边的衣衫,徐徐摩挲。

    是以想着想着,音翎灵步子一滞——腰上的香囊丢了。

    那是明氏亲手为女儿缝制的药囊子,其上的芬芳之气闻着很是舒心。

    “我东西落在刚才那个药榻上了。”她对僮仆道。

    “……麻烦你了。”悬壶堂廊道多而杂,又折又曲,言下之意,还得请这小仆人原路带回。

    小仆人带了半晌路才将将给她带到这儿,当下又原路而返,她自然有些愧对,这样的身体,太不便了。

    药堂内,为凌池尽整理褥子的僮仆,大雪天出了一身的细汗。

    他换了足足三回,可那道温淡的香气,阴魂不散似的,依旧渗透入每一寸空气一般,缭绕不散。

    凌池尽靠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支颐,一手拢住眉心,并未看他一眼。

    凌池尽身侧一位随行的小宫人也并未向僮仆投来施压的眼色,而只是低着头,捧着药膳,安静地站在凌池尽身侧。

    饶是这样,僮仆也似顶了莫大的压力,轻手轻脚地路过他,准备换第四回枕褥。

    这时,药堂中央的屏风后绕出来一道倩影,似是了然,又轻又柔的声线响起:“是我的香囊落在这儿了。”

    凌池尽放下那只遮眼的手,幽郁的目光落在了音翎灵身上。

    只见那袅娜的身段低了下去,纤纤玉手缓缓探入药榻内里深处,左右翻找,终于寻出来一个精致工巧的小香囊。

    又缓步退下,直到她走出去许久,堂内那道挥之不去的气息才逐渐消散。

    过后,凌池尽才终于缓得下心来喝药。他一手探出,那随身的小宫人却愣怔着,久久没能将托盘捧过来。

    下一刻,那小宫人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道:“喔!那日那大人……不是大人,恩人,就是适才那位姑娘!”

    “嗯?”

    “噢……是这样的,那日寸公公罚奴才,扰了您清净,便是奴才为您买丰收太饼时去晚了,险些未能买到今年那块铺子的太饼子,就是刚才那位姑娘让了些出来,没有收奴才的银钱,公公听了,道奴才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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